我妈属蛇,二九年六月二十日生人。
我妈个头矮小,白里透红的皮肤,高高的鼻梁,大而微凹的眼睛,满嘴玉米粒一样的牙齿。很多第一次见到我妈的人都说我妈有点像外国人。
我妈下放前是我们柳林火车站食堂里的一名会计,我妈第一次婚姻嫁的是柳林火车站里的一个巡警。那巡警是外地人,五几年有个运动来了,凡是有历史问题的人必须离铁路五公里。巡警解放前属国民政府,自然在下放之列。于是巡警带着我妈和三个儿子下放到我们大队。下放到我们大队时间不长,巡警就撇下刚过三十岁的我妈,最大十岁最小三岁的三个儿子撒手人寰。死了丈夫无依无靠的我妈,拖着三个未成年的儿子到巡警的老家投靠亲戚,在那个人人很难自保的年代,我妈在巡警的老家投靠无门,只好带着三个孩子又回到我们村。无以为计的我妈最后在好心人的撮合下,嫁给地主出身死了老婆带着一个女儿的我爸。最后又生下我们姐弟三个。
我大姐比我大十一岁,针线活做的好,清检好,打茶叶手也很快,是个出了名的能干姑娘。而我在我妈眼里则一无是处,她总希望我赶上甚至超过我大姐。在我们茶乡,一到采茶季节,四五岁的孩子都要到山上去采茶叶。上学的孩子都是早上到山上采一早晨茶叶,到点了再回家吃饭上学。我如果采少了,我妈就打骂我,她骂我不争气,她打我的时候往往是抓起头发就把我的头往墙上撞。那时候打茶叶是分片打,打哪一片得听称茶叶的。有一天眼睛一睁我就提起筐子去采茶叶,本来应该到离家很远的大茶山去的,可是我却去了离家最近的后山嘴。到那一看一个人没有,随后我又赶到大茶山,这样一来就耽误了时间。上学的时间到了,回到家里我妈看我打的茶叶没以往多,她就骂我,随后又要打我。一看我妈要打我,我撂丫子就跑,我妈就在后面撵,她哪里撵得上我?这时候我妈在后面发狠话了,你跑,我看你跑哪去?你就是跑到天边我也不饶你。于是,我乖乖的停了下来被我妈抓住头发狠揍了一顿。我妈打孩子还有她更独特的方法,每当大我七岁的三哥在外面惹了是非,白天我妈若无人其事,到了晚上,当三哥脱光衣服钻进了被窝,我妈就会拿起早就准备好的,那种带刺的荆条使劲地抽打三哥,一边抽打还一边对我们数骂着,把她对命运的不公,把她对孩子们恨铁不成钢的怨恨都发泄到我们身上,这样也真的起到了杀鸡儆猴的威慑力。
我们家那些年运气一直不好。我大哥又精又能长的又帅,还会吹拉弹唱,一件两面穿的青年装总能让他穿出与众不同的气质。长大成人的大哥经常偷偷的倒腾点茶叶到他老家去卖,那时候像他这种行为属于偷机倒把,东西一但被检查站查到了就会被全部没收。我大哥生性心高气傲,既不服那些根红苗正的人管制,又不安心在农村劳动,东西被没收了,继续捣腾。为此大哥不知道挨过我妈多少责骂。我们公社的一个住队干部骂我大哥:“工人不像个工人,农民不像个农民,活像个二流子。”不像工人也不像农民的大哥却很讨女孩子们的喜欢,不管是在外做工还是在队里务农,有些女孩子专门爱往我大哥跟前凑。我们队有一个右派的女儿,人长的眉清目秀,能歌善舞还会画画。她对我大哥有情,我大哥对她有意,可是那右派坚决不同意自己的女儿跟两不像一像的大哥交往,而把女儿许配给了我憨厚老实的本家三哥。七一年的秋天,我大哥做生意又被逮着了,这次撵到风头上了,东西被没收不说,公社干部还要我大哥写悔过书贴遍全公社的村村组组,并且来了一拨人把我们家准备过年杀的年猪也赶走了。我那二十二岁感觉生活无望的大哥连夜跑了。当时我小妹还不到一岁正在吃奶,又气又急的我妈当晚就没奶水了。
七六年,我二十岁的三哥在生产队打眼放炮扩建稻场时,明明哑了炮却突然响了,纷飞的石块把我英俊帅气的三哥炸得面目全非,在医院抢救了好长时间,命虽然保住了,双眼却永远失明了。
八三年,我十五岁的弟弟五一放假帮家里放牛,回来的路上,弟弟坐在牛背上乐哉悠哉,同行的邻家男孩在我弟弟的牛背上抽了一鞭子,这一鞭子让牛受了惊,受惊的老牛一下子把豪无防备的弟弟甩下了牛背,摔下牛背的弟弟右眼不偏不倚一下子被牛角尖穿透。
从我记事起,我妈身体就不好。生了小妹不久,我妈被查出有肺结核的毛病。
那时候治肺结核最好的药,针剂是链霉素,片剂是利福平,异烟肼,水杨酸钠。那时候实行的是合作医疗,这些药没有一定的关系,一般的情况下医生是不会给用的。那些年,我们家在外面所有有能力弄到这些药的亲戚都帮我妈弄过这些药。我妈的大侄子比我妈小八岁,当时在青海某医院当院长,他给我妈成箱子成箱子的寄过很多次药,那装水杨酸钠的瓶子就跟大号罐头瓶一样。为了打针方便,我爸学会了扎针。
我妈最大的缺点就是爱唠叨,看啥都不顺眼。比如我炒菜她烧火,对于是先放葱还是先放姜还得她说了算,不依她的她就会唠叨个大停。而我最容忍不了的就是她的无休止的唠叨,因为她的唠叨,我们无数的次起争执。最后我知道了,她的爱唠叨爱抱怨主要是因为她的那个病。也知道了唠叨抱怨是她对自己坎坷一生,对多舛命运的一种发泄。只是知道了我妈的艰辛,懂得了我妈的不易,我也早已走进了时光的深处。
我妈还有一个毛病就是不坚持吃药打针。不想吃药了就不吃,不想打针了就不打。还有,明知道自己的病不能吃牛羊肉,不能吃燥性的东西,可她还专门爱吃,吃一次发一次病,病好了依然故我。
七五年过了年,我妈本来准备到沙市我二舅家,在武汉突然发病。武汉的堂姐夫送我妈回来的时候用手比划着对我们说:“五妈吐血的时候用痰盂都接不住,吓死个人滴!”可我妈则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血吐出来了感觉轻松多了,看我这红脖涨脸的样子哪像个病人?”
我虽然总跟我妈吵架,我妈还老对邻居们夸我孝顺,夸我灵巧。她知道她自己的身体不好,她也许是暗示婶子大娘们,希望她们能为我寻觅到如意郎君,希望在她走之前能看到我有个好的归宿。她一直叮嘱我找婆家一定要找知根知底的当地人,不然有啥困难的时候无依无靠很是凄惶。年轻的时候我老伴老爱跟他的哥们调侃,你们搞住事,都有丈母娘给打鸡蛋包吃,我可怜啊。我笑骂老伴,我妈如果活着,我们的婚姻我妈一万个反对,你别说吃鸡蛋包了,怕是连鸡屎都吃不到。
八一年的秋天稻子黄梢的时候,我在田沟里用虾帊捞米虾,一不小心我掉到田沟里了,于是我家也没回就站在池塘里洗去一头一身的稀泥。夜里我就开始咳嗽,在大队诊所拿药吃没有一点效果,我妈的一个近门侄子是公社卫生院的医生,他也专门为我看过几次病开过药,吃了也没效果,于是我就不吃药硬抗着。这一咳就咳了大半年,每天晚上我的咳嗽声总扰得家人不能安睡,有天晚上正准备睡觉的父亲听到我咳嗽,随口说了一句“今晚上又不用睡觉了”。听了父亲的话我一句话没说就起身出去了。我在湾里转了两圈,最后走进湾中央我三爷的厕所,在厕所里我蹲了很久。我妈看我长时间没回去就出来找我。现在回想我妈如果不找我,我在厕所蹲一会也许自己就回去了。一看我妈出来找我,我就站在厕所的墙角里不出来了。我躲在厕所里看到我妈在湾中央的大麻栗树下来回走了很多趟,并小声喊着我的小名。我妈不到四十岁的时候头发就全白了,那晚,我妈那满头白发在皎洁的月光反射下泛着银光。她那娇小的身材,她那泛着银光的白发是我心底永远的画,一首不败的歌。趁我妈不注意,一个闪身,我到了闺密小红家。小红有独立的房间,小红跟她父母的房间隔着一条长长的走廊。那晚我跟小红拱一个被窝,我隐约听到有人向小红妈打听小红在家吗,打听见到我了吗,可是我就是装着没听见继续跟小红说着悄悄话。至于为了找我惊动半个生产队,那是第二天早上看到小红妈惊鳄的眼光时我才知道的。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家里,父母见我回家对我没有半句责骂。过了没几天,信阳的我八爹回乡,知道我的情况,八爹带我到信阳的职工医院为我做了个透视,被确诊为气管炎。虽然找到了病因,我还是不停地咳嗽。看我一直没有好转,我妈就托着病体,半夜三更到塆对面堰埂上的叉路口,到门口塘埂上的叉路口,到稻田埂上我掉下去的地方烧纸磕头按迷信为我治疗。也许是母亲的诚心感动了神灵,也许是咳到时候了,慢慢的我的咳嗽好了。
我妈最后两年都是在病榻上度过的,哥哥姐姐们都成家另过,照顾我妈基本上全是我。我妈最后瘦的只剩下骨头,胸口上的一根骨头支棱着像剔了肉的鸡架,屁股后面的骨头支棱着让我妈不能平躺。我妈嘴里老喊着疼的难受,本来瘦小的她被我很轻松地抱上抱下。
我妈在八四年的农历七月十四,她过了五十五岁生日不到一个月走完了她坎坷不幸的一生。
我今年也五十五岁,我的身体也一直不好。三十多岁的时候,我经常跟家人说我活不到五十岁,我活不过我妈。依现在的情形,如果不出意外,我不但会活过我妈,我还想活到八十岁,活到看我的小人儿成家,活到帮我小人儿带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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