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记得我们三个中学生昨天黄昏来看海,不曾想都贪图夜色的海景不忍离去,便在夜色的朦胧中都沉入了梦乡。 当我们在天桥下被对面传来的歌声唤醒时,已是朦胧的晨曦,太阳还未在海面升起,天空泛着红晕,海面鳞光闪闪烁烁,随着波浪起起伏伏。天空一片沉寂如洗,路面昏黄朦胧,也无行人路过。
我们四目随着歌声寻找歌者,却发现是一家三口昨晚也在此露宿,歌唱者正是那位年过半百的长者,看得出来他是一个妻子的好丈夫,一个儿子的好父亲。他半坐起身来,妻子躺在他的怀里,微微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嘴唇含着笑意,猜不出是沉醉在歌声里,还是刚做完一场好梦。岁月已经在她的发鬓和额头上留下了痕迹,但脸庞却洋溢着幸福的荣光,显得安详甜美。
儿子靠在父亲的左半边背上,手指娴熟的拨弄着吉他,美丽的音符都从那双灵巧的手弹出。看得出来这是长者晚年得子,正处青春妙龄。儿子上下拨动着琴弦,双眼时睁时闭,幸福的笑意浮荡在眉宇间,弹到得意处嘴角眯成一条缝。
长者现在已坐直了身,头发稀疏已略见斑斑银丝,面色焦黄枯瘦,但深邃的瞳孔和油光的额头显露出智慧与宁静祥和。双手已被风吹干变得枯瘦焦黄,手掌长满了老茧,指甲处有几道深深的裂纹。左手温柔的紧握这妻子合拢的双手,右手随着歌声空中舞动着。那只枯黄的手,时儿像一支高悬的火炬在黑夜里燃烧;时而直指高空,坚定的责问世事,感叹命运多喘;时而随着歌声突然停在空中,像一个长长的休止符,像一尊塑像被凝固在时间里。喉结随着歌声的高低上下起伏,门牙仅剩几个,但丝毫没有影响歌声的韵律。歌声像一支遥远的牧歌,像轻轻在耳边讲述另一片天空下的故土和那美丽的爱情,却又哀婉被时间杀死的青春,动情处潸然泪下。又突然将深邃的眼眸投向天空,手掌张开向远方追索生命的永恒。面对天空的永恒沉默,手臂从空中跌落,歌声突然像激怒的雄狮般爆发,变得急促而深沉。渐渐的,渐渐的平息下来,又变得温顺谦和,缅怀生活,感叹世事无常。
片刻之后人们尾随歌声的旋律而来,围笼着歌者,都用一致的目光献上对歌者的赞许和敬意,眼神中流露出对歌声若要所思,思潮随着歌声起起伏伏,回荡在的心间。随着歌声的结束,人们的掌声在人群中像海浪般响起,久久未息,直到歌者随同妻儿离开人群坐上了马车。人群中走出一些人向歌者寻要联系方式和地址,其中有些是记者,有些是仰慕者。但歌者已同往日,只是微笑低头谢意,便骑着马车离去。
我们三个背着书包,走出人群便飞奔追赶马车,希望他们一家三口能顺带我们一程。长者看到三个小孩追赶他们,便停下马车爱怜的把我们抱上马车。我用执拗的言语表达了对他的钦佩仰慕,并探寻他对音乐的热爱。他的言语时断时续,像是在对我述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说自己不精通韵律,也不懂曲谱,即兴而作,即兴而歌。曾有人想用金钱买他的歌声和词曲,也曾无数次被邀请出入高等会所,好让他扬名。但他都依依婉言谢绝,他说他的歌声只属于妻儿,只属于生活本身。不需要出卖歌声,更不需用歌声博取他人的赞许来寻找生活。言语间歇,他也无意中说起自己儿时的梦想是做一个流浪歌手。
对于歌者,最高的赞誉就是歌声。诗人的诗,最后也只有诗歌能懂得。
我们在十字路口下了马车道别,他们就这样渐渐的消失在十字路口,直到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
许多年后,听说长者离开了这里,去到了远方。
再后来,没有人再提起那位曾经在码头会歌唱的马夫。
我想,或许他已经寿终正寝,已经离开了月光下的这片土地。他的故乡和歌声不属于这个世界。如今,他回到了他的故乡——天堂。
2018年9月3日(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