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父亲的日子

原创文字: 满阶梧桐

            《老父亲的日子》


      父亲是在江南水乡出生和成长的, 在他的身上有着江南水乡人特有的品质, 他极爱干净。 母亲常说, 父亲的白衬衣穿到旧, 衣领都是洁白的, 这是父亲从年轻时起一直保持着的习惯。

      父亲极爱整齐, 他总是把家里收拾的窗明几净, 你很难在盥洗间和卫生间的地面上找到一根头发。

      从前, 妹妹时不时地会提醒父亲: 千万不可把地板当桌子擦哦! 在家里, 我是个不喜欢穿拖鞋的人,就穿着白袜子走来走去, 也从不用担心。

      父亲极爱惜物什。 从书房里的笔墨和书籍, 到厨房里餐具和炊具, 再到家里的各样电器和他的电脑, 所有东西, 父亲使用起来都是小心翼翼地。 他的理论是这样的: 仔细地使用便可减少物什被损坏的机率,如此也就是延长了物什的寿命,也就是说可以减少花费购置新物。

      是的, 父亲身上具有所有国人共同的特质: 节俭, 并喜欢攒钱。

      很多年前, 当我离开家乡去远方的时候,父亲和母亲都很健康, 精神饱满。 他们对我说: 走吧, 去你想去的地方, 不用挂念我们, 我们完全可以自己生活。

      那时候, 父亲还不算太老, 母亲也能自己走路。 春去秋来, 年复一年, 曾经健硕的父母都已是耄耋老人。 因疫情的阻隔, 我已有好几年没有回家, 平时只是从视频里跟他们说说话罢了。 实际上, 他们与我并没有什么话题, 几年来, 我们每次通话的内容几乎都是固定的内容和固定的模式, 全是一样的。 父亲总是说: 我们很好, 生活自理, 没有问题。 母亲因摔断腿后只能坐轮椅, 所以一直比较消极, 常说: 你总不能回来, 我的时日不多了。

      航班虽然少, 但是还是有班次的。 机票虽然贵, 但是还是有票可买的。 回家的手续虽然繁琐复杂, 但是还是可以办理的。 就这样, 我踏上了回家的行程, 不能直达, 那么就转机吧。 30多个小时之后, 父亲看见我时, 笑了, 露出仅有的一颗门牙, 笑了, 模样有点傻傻的。 母亲一脚重一脚轻, 一瘸一拐地在客厅里转悠, 一边转悠一边笑, 那样子像个刚学走路的孩子。

      放下行李, 我去盥洗间洗手洗脸。 看见白色的洗脸盆脏兮兮的, 镜子也有些模糊, 斑斑点点, 墙上和地砖更脏。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镜。  我赶紧拿起抹布和清洁剂开始擦洗和清理。

      老爸一边问我路上情况, 一边来回踱步, 然后在我身边站定。 接着他笑眯眯地问:是不是我没有擦干净啊! 我现在看不清楚了。

      这两年, 老爸的眼睛恶化得很厉害, 老化眼, 竟能老化到800度, 平日里, 他就只看个影儿, 终日处在模糊不清之中。 镜子上的一个点, 地上的一块斑, 架子上的一点灰, 他是无论如何也看不见的。 我在家里四处看看, 桌角, 地上, 门框,沙发腿, 到处灰尘堆积。 

      尽管我十分清楚:衰老是自然规律, 也是必然的。 可一想到父亲那模模糊糊的视力, 我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酸楚。 

      老爸看着我擦地板, 连连地说: 可以了,可以了, 已经很干净了, 你妹妹早就说过, 别拿地板当桌子擦。 老爸的话顿时让我泪目: 一辈子爱干净的人竟然转了性子!  为了掩饰我湿润的眼睛, 我一边到处擦拭, 一边跟他闲聊。

      第二天早晨, 老爸起床了。 自从老妈把腿摔断了后, 老爸就负责买菜和做一日三餐。 做饭, 是父亲这辈子最不喜欢做的事情。 但如今, 他已无从选择。

      早上五点, 他像闹钟一样准时。 早餐是泡饭和半馒头, 半块豆腐乳和半杯牛奶, 每人一份, 定量定时供应。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每天都是这个早餐。

      我常年在外, 凡事都得自己料理, 像做饭这样的小事更不在话下, 早已练就了一身本领, 煎炒炸蒸煮炖、 烘培和烧烤, 十八般武艺也都能拿得起。 于是乎, 得意的我想让老爸老妈尝尝我做的早餐: 太阳蛋, 小香肠和烤吐司加黄油, 牛奶或果汁。 女儿做的, 他们不愿说不吃, 可我看着他们磨磨机叽的劲儿就知道他们不爱吃。

      我原本还想给他们做点冰皮点心, 烤个戚风, 或是是草莓大福之类的果子, 看这情形,我在心里就自动将其删除了。 那么煲个汤、熬个粥, 总可以吧!

      有一个很大的难题摆在我眼前, 家里的厨具, 炖汤的锅竟然是用坏了的电饭煲的内胆, 煮饭的电饭煲竟然也是20年前我买给他们的。 就别说烤箱蒸笼, 就连微波炉都没有, 就更别提电子压力锅和空气炸锅了。 巧妇做餐也得有顺手的工具吧。 第二天我带着老父亲去买微波炉, 他很生气, 严辞拒绝了, 然后告诉我:家里有微波炉, 但是他不喜欢用, 被束之高阁了。 这让我很无奈, 微波炉在我们生活中的便利之处已是世人皆知, 可老父亲不喜欢,我也只能作罢。

      那么, 就买个自动烧水机吧! 温控的, 很好用。 我跟他讨价还价!

      老父亲至今仍在使用铝制烧水壶和老式热水瓶, 就是那种在老电影里才能见到的物件。 壶把手的黑色胶柄已被烧得变形了, 他用布带子颤了一层又一层。

      不! 我不需要自动烧水机! 再次被父亲拒绝了!

      物尽其用! 等到这个铝水壶寿终正寝了, 热水瓶也坏了, 就买这个自动烧水机。 这是老父亲在向我让步。

      科技的快速发展让人们的日常生活便得更轻松和简单, 也很摩登。 拎着手机就可以买吃买喝, 再也不需要攥着钱包、手捻钞票了。 钱, 真的就是一串时加时减的数字。 买东西也不需要出门! 可是这样的日子真的是人人都喜欢的吗! 反正老父亲觉得心慌慌, 不喜欢! 年纪越来越大,视力已是浑浊不清, 可还得不断学习, 学习使用各种机器。 仅一个智能手机, 就折腾了老爹老妈好几年, 至今老妈也不会给我发信息。 而父亲呢, 如果不是他部整天攥在手里的手机, 我会觉得他仍生活在3、40年前。

      老父亲的家就在秦淮河畔, 如今的秦淮河两岸早已被修建成步行风光带,白天是微风弱柳拂水, 郁郁葱葱, 夜幕降临后, 灯影伴着水声给秦淮河披上了梦幻又神秘的面纱。

      得空了,我便陪着父亲在河畔走走。 老父亲说, 虽然现在的生活比从前好了很多很多, 但是日新月异的变更总让人那么没有安全感。

      有几个年轻人在河畔跑步, 稳健的步伐和明净的额头散发着春春的气息, 父亲向他们投去了羡慕的目光。 直到跑步的人跑远了, 父亲才从沉默中回来, 说: 衰老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我的时代早已结束, 现在活着, 就是在等待, 等待那个日子。 说完, 他有陷入了很长时间的沉默。

      父亲如此消极, 他的消极跟母亲不一样。 老父亲及他的同龄人, 他们人生中最美好的岁月是在各种政治运动中度过的, 他们的中年也在体制内、 这个不行, 那个不许中度过的。

      我明白父亲的心情, 我只能贡献出一双耳朵, 那一刻, 我觉得任何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 无论我说什么, 都不可能让老父亲的颓废减轻丝毫, 相反, 无关痛痒的安慰, 仿佛把人领进了荆棘丛, 既走不出来, 还会增添新伤。 于是, 我也沉默。

      当老父亲再次开口跟我交谈时, 他说的都是从前的事情, 他在回忆他年轻力强的岁月。 那时的日子是清贫的, 那时的生活也不丰富多彩。 那时发工资是要去财务处领信封的, 虽然心里很清楚信封里面有多少钱, 但是人人都会捻一捻钞票, 还有一张长长窄窄的纸条, 那是工资单。 那时去鸡鸣酒家吃汤包会开心一个礼拜,那时老妈每天一早起床提着篮子去菜市场。那时只有星期天是休息日, 带着我们姐妹去逛新百, 那时……, 那时…..。

      父亲自顾自地说了很多话,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怀念。

      我一直都仔细地听着。

      突然, 父亲停下来、望着我,说:是不是我说得太多, 你听得厌烦了?

      我摇摇头,说:我只希望你和老妈能生活地简单快乐!

      老父亲脱口而出: 只要不要强迫我改变现有的生活,我就快乐了。

      好吧,我在南京老家只是小住, 很快就要离开的。 属于老父亲的日子就像一架旧机器, 只要不去拆换部件, 它同样运行良好。

      老父亲的脚步越来越慢, 我亦步亦趋地跟着。 他和我都没在说话。

    社会只会向前走, 历史也不可能倒行。 最多也只可能将跑步改成走路, 速度放缓。

      望着秦淮河漾漾而去的水波, 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游乐场里过山车的画面。 从无锡太湖游乐场到香港海洋公园, 到多伦多的WonderLand, 还有奥兰多的迪斯尼乐园, 还有欧洲的游乐园, 我去过很多次, 但是, 我自己一次都没有座过过山车, 我知道过山车很安全, 我知道那感受很特别, 我知道坐上去会很有趣, 但是, 我不喜欢, 我只愿意站在下面, 望着车上的人疯狂地大喊大叫。

    还有几步就回到家了, 我也已在心里默许了: 老爸, 就按照你的意愿过你想过的日子吧!



写于2023年4月10日

秦淮河畔 | 手机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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