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就进店里转一圈的工夫，中间跟大芙亲了个嘴儿，再转身出来，俩孩子已经追着皮球跑到了公路上。伴着一辆大货车刺耳的刹车声，车轮与地面摩擦冒出的青烟，带着胶皮味道，钻进鼻腔。

李哲傻掉半秒钟，反应过来，嚎一嗓子，喊着女儿的名字，跳着脚朝马路上冲去。车冲到跟前的瞬间，一把抓住女儿的衣服薅住，反手再去捞大芙的儿子，却抓了个空……“嗵”一声闷响，大芙儿子小小的身体翻着个儿飞出去，撞在对面驶过来的汽车挡风玻璃上，弹飞，再重重摔落在地上。

“撞人啦！”

人群如水流，打着旋，喧哗着，流向街口。

李哲紧紧抱着女儿，把她的头压在自己胸口。他浑身发冷，不停抖，抖，牙齿激烈碰撞，“得得得……”

“怎么了怎么了？”

大芙一阵风一样，刮到李哲身边，手里还举着半根甜橙味道的雪糕。刚刚，她就是用咬了甜橙味道雪糕的嘴，亲了李哲。甜甜凉凉的感觉，还没从李哲舌尖散尽。

而此刻，李哲的喉咙似乎被一只无形大手扼住，他说不出话，连呼吸都透出困难。

大芙脸上有瞬间的困惑。她盯了李哲怀里的女儿一眼，目光以李哲为中心，向外搜寻。目光触及围拢成圆圈的人群时，大芙突然发出一声哀嚎，朝着人群冲过去。她甚至还紧紧捏着雪糕把，融化的黄色乳液随着她的跑动甩溅在地上，衣服上。

李哲看见人群散开，看见大芙扑过去，束手无策，看见静静躺在地上的男孩，那个喊他“叔叔”的胖小子，浸在一汪血水中。

李哲什么也听不见，他只看见，大芙的哥哥从店里冲出来，抱住大芙。120闪着灯来了，大芙儿子被抬上担架，塞进急救车……

李哲抱着自己女儿，像抱着全世界。

直到女儿伏在他怀里，轻轻喊他：“爸爸，你怎么了？”

他才如闻惊雷，从混沌中活过来。

2，

李哲不敢跟去医院。只能坐在自己店门口，弹出头，刺探旁边大芙哥哥家的消息。

大芙没回来，但是，大芙儿子的消息传回来。孩子没了，当时就没了气息。是大芙不干，大芙哥哥不干，逼着医生抢救。

李哲关了店门，一遍一遍播放门口监控录下来的画面。

李哲的背影出现。李哲冲向马路。李哲抓住跑在前面的女儿。李哲反手抓大芙的儿子。“咚”，撞上……

那“咚”的一声，是撞在李哲的心上，撞得他生疼。他恨不能掐住录像，在卡车撞上之前，把大芙儿子从屏幕上拉出来。

可是，一切都晚了。

李哲狠狠抽了自己两个嘴巴，没能救回大芙儿子，他对不起大芙。

大芙的前夫，迷上赌博，败光了家产，还撇下大芙和儿子不管。大芙咬着牙跟前夫离了婚，自己带着儿子回到娘家，就在娘家哥哥开的粮油店里帮忙。

李哲的小商店挨着大芙哥哥的粮油店。出来进去，俩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尤其是俩孩子，年龄相当，能玩到一块去。因为孩子的缘故，李哲跟大芙也慢慢熟悉。大芙的哥哥有心撮合俩人，总是差大芙到李哲的店里来买零用东西。一来二去，聊得多了，俩人同病相怜，心里互生情愫。

李哲一直不敢表白。他的店很小，带个女儿，他怕大芙看不上他。李哲没想到，就在今天，大芙来他店里，说买几根雪糕。李哲在门口看着俩孩子玩球，就说：“你自己进屋去拿，喜欢吃啥口味，就拿！”

大芙自己进到里面，翻了半会，撕开个甜橙口味的雪糕，咬了一口，冲门口的李哲喊：“这个好吃！不会就这两根吧，还有吗？”

李哲进去，扒着冰柜边缘翻出几根，“喏，这不是！”

李哲起身，撞在大芙趴过来的头上。

“哎呦！”大芙捂住头，嗔怪地看着李哲，眼波荡漾。

李哲伸手摸摸大芙的额头，“碰疼没有，我看看。”

扑面而来的男性气息，温厚的手掌，令大芙一时心跳加速，脸红得好像醉酒一般。大芙踮起脚，嘴唇在李哲的脸上“叭”亲了一下。

李哲顺势抱住大芙，照着大芙的嘴亲下去。大芙刚刚吃过雪糕，嘴唇柔软冰冷。李哲含住大芙的唇，舌尖探到大芙的嘴里。满满的甜橙味道，好清新。

大芙羞涩地推开李哲。

李哲抿嘴笑笑，拿两根雪糕，往门口走。刚走到门口，他就看见俩孩子跑上了公路。

3，

三天后，大芙来到李哲店门口。

李哲看见大芙站在门口，起身，走出去。

大芙神情呆滞，像是被抽走了魂。她的怀里，抱着个盒子，盒子里，装着她儿子的骨灰。

“你为什么不救我儿子？”大芙突然歇斯底里，尖着嗓子，朝李哲质问。

“你明明可以救他的！”

“他跑在后面的，你就只顾救你女儿，你不肯伸手拉我儿子一把……”大芙咧开嘴，嗓子嘶哑着，哭诉，没有眼泪流下来，她的眼泪，已经哭干了。

“是你，害得我没了儿子……”

大芙扑上来，捶打李哲。

李哲不动。他也觉得自己欠了大芙，就让大芙出出这口恶气。

大芙哥哥和俩个工人过来，拉开大芙。

“是那个大货车司机撞得你儿子！”大芙哥哥对着大芙耳朵喊。

“我不管……就是他不肯救我儿子！就是他！”大芙挣扎着，踢打着，“他闺女咋没被车撞死？！可怜我的明明啊，还天天喊他‘叔叔’，他眼看着我明明被车撞飞，就是不肯伸手救他呀！”

围观的人指指点点，议论着，有人拿出手机，围着他们拍照，录像。李哲听到人们议论。

“人哪，就是自私！”

“可不，这心可真够狠的。”

李哲想解释：我去救了！可是，他没说出口。是的，他去救了，救回的，是自己的女儿。

李哲冤，却无处诉，事实在那摆着，说啥都是苍白无力的。

大芙每天都抱着儿子的骨灰盒，坐在李哲店门口，雕塑似的。一旦有人来，她就抬起头，痴痴呆呆地说：“我儿子被车撞飞了，他都不肯伸手拉他一把……就是他，害死我儿子呀！”

李哲的店，本来就不温不火，大芙这么一闹，更没人上门了。

李哲不怪大芙。他坐在店门里，看着坐在门口的大芙，这是个可怜人。李哲给大芙倒水，大芙一伸手，泼在他身上。李哲怕地上凉，给大芙拿个垫子出去，大芙一抡，垫子飞出去好远。

“大芙，你别这样，我心里也难受。”李哲声音哽咽。

大芙脸色冷冷，“你难受？你闺女挨车撞了吗？”

一句话，堵得李哲心口疼。

说啥李哲都接着，但是，别扯上闺女，那是李哲的命。

李哲同样知道，大芙的儿子也是她的命，所以，大芙怎么骂他，咒他，他都理解，他都容忍。

大芙愿意在他店门口闹，就随她闹去，反正，这店也开不久了。

4，

李哲前妻站到面前时，李哲差点认不出来。

李哲前妻，出轨给他们家供货的一个老板。那老板很有钱，据说要出国。前妻多次跟李哲协商，把女儿的监护权给她，她带女儿出国。

李哲不干。他不想让女儿跟着这样一个女人。李哲自己当爹又当妈，给女儿做饭梳头，送幼儿园。人家也给他介绍过女人，但是，女儿不喜欢，他就算了。直到遇到大芙，女儿不仅跟大芙儿子玩得好，还挺愿意跟大芙接触，李哲才动了心。没想到，一场变故，有情人变成仇人。

“你后悔吗？”眼前的前妻珠光宝气，看来，她过上了她想要的生活。

李哲摇摇头，缓慢，却坚定。

如果让李哲再选择一次，他还会选择先伸手救自己的孩子。他不是圣人，他是一个普通人，那一刻，他只是一个父亲。眼里只有自己女儿的安危，即使女儿是跑在前面，大芙儿子有更多获救的几率，他还是本能地，去拉自己的孩子。

对，是本能，是一个父亲的本能反应。

前妻的眼睛湿润了，她走向李哲，轻轻抱了抱他：“谢谢你。”

李哲的眼睛也湿了。这么多天，他承受着外界巨大的压力。那些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那些自以为正义的网络键盘手，在网络上纷纷发布他的信息，将他抹黑成一个冷酷的，见死不救的看客。

他的门口，有人扔垃圾，有人泼油漆。有人往他手机上发消息，谩骂，恐吓，甚至发布出他女儿的幼儿园信息，贴出他女儿的照片。

为了保证女儿的安全，李哲给前妻打了电话。他妥协了，他愿意让出女儿的监护权。

走吧，让前妻，带着女儿远远离开这里，远离是非和伤害。

李哲推开前妻，推开她甘心情愿给自己的一片温柔。

没了牵挂，他可以一个人，无惧地面对一切。

5，

大芙身边多了个人。

是个男人，长脸，厚唇，黑眼圈，微微佝偻着腰。

“就是你，眼看着我儿子被车撞？”男人斜着眼，露出二流子相。

李哲心里轻哼一声，这是孩子亲爹来了。

“真是披着人皮，黑透心肝哪。可怜我那儿子……”

“你想怎样？”李哲问。

男人愣了一下，看一眼大芙。见大芙没任何反应，男人眼睛眨巴眨巴，“你，你得赔偿我们精神损失！”

“你想要钱？”

男人变脸：“那是我儿子的命啊！10万！一分都不能少！”

“我不要钱！我要我儿子！你还我儿子！”大芙在一旁嚷起来。

李哲脸上，忽然露出古怪的笑。

他站起身，从墙角摸出一根棍子，大踏步走到男人面前。

“你确定，要钱，嗯？”

李哲皮笑肉不笑，盯着男人，握着棍子的手青筋暴起。

男人感到巨大的压力袭来，不禁连连后退。

“你，你，你想干什么？”

李哲棍子抡起，“啪啪”抽在男人身上，“你要钱，你TM要脸不？你儿子撞车的时候，你在哪？”

男人吃痛，鬼哭一般，嚎叫着跑走了。

“老子就TM是恶人！老子就是坏心肠！老子就TM没救你儿子，有本事你TM自己救你儿子回来啊！”

李哲骂红了眼，手里的棍子不停，见到什么打翻什么。

一地狼藉。

围观的人噤了声。

大芙似乎突然从梦境里醒来，她呆呆看着李哲，这男人，疯了。

6，

机场，李哲前妻领着女儿，女儿就要随着妈妈去登机，女儿将手里的雪糕塞进李哲的手里。

望着女儿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安检口，李哲的心痛了痛。他狠狠咬一口手中的雪糕，那熟悉的甜橙味道，裹挟着甜蜜与不堪，冲进他的心里，脑海里……一股巨大恶心感翻腾起来，他急忙跑到最近的垃圾桶旁，抱住垃圾桶，吐了。

李哲的店铺关了门。

那个曾在小城掀起热议的男人消失了。

随着一件又一件热点事件的出现，李哲事件湮没在生活的河流里。

是恶，还是本能，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解读。

假如，你是李哲，我是李哲，也未能做出所谓的高尚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