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风吟

日消磨,月消磨,年消磨,踏遍千山月如梭,叠影几重楼阁?不过喜鹊柴扉过,都作寒门奢……

悠悠的晚风,无意间又拨弄起我的心笛,归去来兮,田园将芜。只身繁华的孤寂中,唯有梦境可解人间苦。

恍然如梦,又是一年浮光掠影,偶然诸多感慨,随夜而至,随风而歌,吹绕心头垄上,吹开往事如昨,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悉数开怀拥抱,细细咀嚼,不忍割舍。

那年的那天,天刚蒙蒙亮,睡眼惺忪的我蜷缩在被窝里,忽然电话铃急促得“呜呜”作响,似乎在鞭打留恋温柔的少年。

伸出右手在大理石的窗台上寻摸着手机,一看是兄弟阿峰打来的,那股子不快劲儿瞬间消弭了八九分。

“哥,今天我搬新居,来‘徐生记’吃饭!”

简短有力的邀请,声腔里透着喜悦。

“没问题,中午必到!”

及其简单的回答,充满肯定的回复,同样带着祝贺的欣喜。

阿峰算是我初中最要好的兄弟之一了。我们的相识,我总觉得是上天冥冥之中的一种缘分。打小儿,我的表达能力就强于众人,如果说这算是一个优点,但在某种环境下也会转换为缺点——譬如上课时。

班主任不知给我换了多少个同桌,换来换去最终把我和阿峰换到了一桌。于是阿峰便不出意外地成了我又一个忠实听众。

上课我老喜欢摆龙门阵,有时候讲得兴之所至,手之足之舞之蹈之,阿峰听得也是眉飞色舞,渐渐成为了我的小迷弟。我俩放一块儿就像相声演员,我是“逗哏”,噼里啪啦;他是“捧哏”,哼哼唧唧。

我本来是走读生,后来发现白天相处“说相声”的时间太短,意犹未尽。于是又申请住读,由于铺位紧张,半途而入,颇有些为难,为此还给班主任再三写信,还保证以后长大了定不忘“此等恩情”,现在回想起来,不禁莞尔。

后来阿峰因为种种原因,初中就辍学了,而后一直在学做生意,曾有许多岁月失去了联系,但后来越长大越觉得,校园时代的情义,才是此生真正意义上拥有过的纯粹东西吧。

于是后面又恢复了联系,恢复了走动。

到了中午,我如约赴宴,宾客亦不算多,我记忆中我落座的包间里,刚好有两桌人。阿峰是主人家,自当陪亲戚做主家席。我便坐在客席一桌。

其实客席也好,主家席也罢,除了阿峰我基本都不认识,同席列坐者年岁也大不相符,因此颇感无趣,因此酒兴阑珊。

宴席到了一半,阿峰过来敬酒,本来中午酒兴乏味不想喝酒我,也不得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自诩是个讲究人,自然是不肯失去礼数的。

阿峰敬酒回桌后,约莫过了半刻钟,我索性斟满了一杯酒,端起来走到主家席,诸多阿峰的长辈在场,我也老成的客套了几句:“各位叔伯长辈,今天我弟弟乔迁之喜,可喜可贺。我素日酒力微浅,不大饮酒。但今日大喜之日,所以即便不胜酒力也要不自量力借兄弟这杯水酒敬一敬诸位。”

说罢正要一饮而尽,其中一个约莫四十几岁年纪的中年男人把我喝止住,“小伙子,这可不行,你敬酒心要诚的话,对我们这些长辈就要挨个一人一杯单独敬酒。哪有你这种‘打批发’的喝法。”

看着对面这个已经喝得满脸通红的中年人,我连忙嘿嘿一笑解释到:“叔,刚才已经说了,我平时都不惯饮酒,更不胜酒力。这次给诸位敬酒只是想表达我对长辈们的敬意,所以我只喝一杯。”

阿峰也站出来打圆场,我借驴下坡,顺势一口将酒喝了下去。主家席其余来宾都端起酒杯以做应和,唯独刚刚那个男人把脸甩到一旁,并未做出回应。

我略有不快,但也不想生事,兄弟乔迁之喜,于是悻悻地退身离去回到自己桌前,毕竟年轻,心境受到些影响,没有了来前的从容且乐,匆匆扒拉了几口菜,便要起身作别。

阿峰没有拦我,而是在我走出酒楼后,给我发信息让我晚上务必一起吃晚饭,言辞颇为恳切。盛意拳拳之下,我无论如何推辞不了,感觉是我若不答应,就是器小量窄,最后索性答应了。

当真是无巧不成书,到了晚上,阿峰的爷爷为中午的事表示歉意,拉我和他一桌,结果万万没想到,中午和我闹别扭的中年男人竟然被安排到我的旁边。

一群男人在一起,不管老的小的,总觉得酒精才能显示出那股子英雄了得的江湖味儿。喝酒划拳,吹牛皮,聊女人,粗疏不堪。还总有人以此为意。中年男人“打酒庄”,到我这里是一圈结束,于是一把拍拍我的肩膀,似笑非笑地说道:“小子,中午不给我面儿,晚上总得喝一个,出来混,这点规矩不是不懂吧!”

要说我这人还真就一直有那么一丢个性,“不喝!”冷冰冰的语气,显然没有中午那种礼貌性的客套。

中年男人一下子火了,突然一个巴掌拍到桌上,“你信不信老子一个电话叫你们牛总把你调出办公室,去外面‘晒太阳’信不信?”

原来,这个中年男人如此嚣张,是因为他以为我和阿峰是一起工作,一个建筑单位的。

“老子还真不信,你马上打,我看看哪个牛总还是肿瘤什么的,能把我调出办公室……”我有意戏耍一下这个“活宝”,重庆话叫“宝批龙”的蠢货。

于是故意言语激怒于他,他显然没有想到我会那么正面“刚”他。阿峰的爷爷立马从中斡旋,“小周,这是峰娃的同学弟兄,并不是在一起工作的!你喝多了……”

我后来才知道,这个男人姓周,还真有几个闲钱儿在工地上搞投资。也还真认识那个叫什么“牛总”的,也的确是阿峰当时搞建筑的老板。

我多年以后,突然反问自己:“如果那时那刻,我真的是阿峰的同事,我真的归‘牛总’管辖,那杯酒我是喝,还是不喝呢?”

答案,纵然时隔多年,我之心境随着阅历、年龄的增长,潜移默化地发生着变化,但我仍然给不了自己标准地答案。

因为我深知自己是一个矛盾体,其实所有人在成长中都是这样一个矛盾体——一方面想要守护初心来证明清俊高尚;另一方面又想以忍辱精进展现自己干练老成。

世间所有普通人,几乎都会在某一个瞬间意淫自己上登上“以我为中心”的绚烂舞台,觉得全世界都会为自己一刹那爆发某种酝酿已久的情绪而热烈喝彩。进而大张旗鼓,进而声嘶力竭,进而不顾风的柔和,云的曼妙,嬉笑怒骂,深怕自己那微乎其微的尊严和实力,不被台下的观众觑见……

谁的人生不曾在某个层次的思维空间里苦苦挣扎?谁的过去又不曾在某个阶级的层面上经历着苟延残喘似的拼命活着?普罗大众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真正意义上的“对”与“错”,因为从上帝视角中去审判“对”与“错”,会使寄生在某种主义下我们无法生存!

我们卑微、懵懂;我们无知、惶恐。所以我们一生下来便饱尝人间疾苦。我们努力读书,跪着奔跑,我们就连写一个志存高远的作文都会被老师圈出来告诉我们——不切实际,天马行空……

我们仅仅是想在跪着的绝大多数时候偶尔站一站,挺一挺,尝试还能否立得笔直的腰板,像理想社会里描绘的人那样好好活上一回。仅仅是这样微弱的请求,也从来事与愿违。

上层社会未必剥夺了我们这样的权力,反而是同级阶层甚至比我们还低下的阶层,却总是想方设法为了证明我们不在同一阶层而全副武装着……

后来,我终于明白“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的精微奥义,时光荏苒,恍惚之间,已从未及弱冠至而立将近,突然想起了《文昭关》里的一句唱:“披星戴月走樊城……”狗一样的年纪,谁还没做一回“伍子胥”呢!

这个世界是宏观的,这个世界也是微观的!有人像那个把一生都活成狗的中年男人,靠着狺狺狂吠,呲嘴獠牙,彰显局限的力量。也有人在无限美好的青春里,谱写过最动人的华章,虽然短暂却甚辉煌。

我总觉得阿政就是一个谱写华章的人!

初识校园,应该是高一下学期,分文理科。我由原本的高一一班换到了高一四班,当我被新班主任余老师宣布成为班长时,些许突兀,但还是很快调整了情绪,站在讲台上发表感言。就在此时,恰好四个趾高气扬的新同学闯入了教室,旁若无人地自觉走到了教室的最后一排。

其中一个比较瘦削的身影,就是后来的阿政。

那个时候,之所以记忆停留得很深刻,是因为当我就任新班级班长的第一天,遇到了几个看似并非“善茬儿”的同学,自然心里有些难以名状。

早先我在读初中时,就看了很多“斗争史”,古今中外,奇谋妙策。彼时的我还颇有些自负,想要以古今明主驯服贤良之士以谋取宏图霸业。

事实上,我还真是那么去做的。我当班长没过多久,就给班主任建议让阿政担任纪律委员,班主任欣然同意。阿政算不算调皮一类的学生,从某种意义上讲,我觉得他从来不是,甚至和“调皮”不沾边儿。

他似乎懂得的人生道理,超过许多涉世未深的年前教师;他一介体育生,洋洋洒洒写得一笔漂亮硬笔字……

但从狭隘的角度,似乎他又算是。因为校规校纪总有一些条条框框会使他违反。因此我这一着战略颇有点“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味道。

阿政上课爱睡觉,炎热的午后更是令人昏昏欲睡。教室中央悬挂的三叶扇根本吹不到四方的边边角角,知了的叫声更是让酷暑带来的疲乏多了一丝烦躁。

下午一些“非主科”的女老师的课堂,总是被一些同学当做无聊消遣的温床。上课和下课唯一的区别除了自由的移动,该吃吃,该喝喝,讲台更像老师一个人的表演。

每每老师发火或欲要发火之际,同学们的喧闹声即将盖过了舞台的“主角儿”时,纪律委员一定会在他的职权范围内吼上一声,即使夹杂着睡梦被吵醒的私愤,但身兼要职的公义始终占据绝大部分。因为据我观察,阿政绝不是一个“爱管是非”的笨人。

阿政的喝阻,绝大多数是“粗鄙不堪”的,但就是这样的“粗俗”却是治疗“顽疾”的良方。我从阿政身上汲取到的第一种力量,就是以自身性格转化为别人能接受的信号。同样一句“带把子”的话,我来说,势必引起公愤,因为我的性格本就极少展现个人性情,内敛深沉,含蓄蕴藉,所以某些层面上的交流,我自觉未必能如阿政一样一语中的,直戳人心。

如果让阿政担任纪律委员,仅仅是我想让我的班级更好管理。那么我发自内心真正把阿政当朋友,这期间一定需要一个故事……

我算是一个没什么才艺的人,却偏偏成为了一个艺体班级的班长。我不会吹拉弹唱,不会唱念做打。但我会组织协调,我会编写排导。

我在任期间,总是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申请举办文艺联欢晚会。一次又一次想方设法的取得班主任的最高批示——同意。然后不遗余力的发动“群众”,当然发动“群众”前首先得发动“干部”。

单个的去请每一个班干部表演节目,不是很现实。其中不乏“钉子户”,也不乏我这样的才艺“白丁”,即使全上也会出现一个问题,那就是占用的节目时间太长。所以每一次班委上节目,我都是以集体代之——合唱!

诸如《我们是一家人》一类的歌曲,每一次阿政都会竭力配合。直到毕业那天,喝完酒,吃完饭,同学们提议去KTV唱歌,热闹非凡,同学们都在做着各种各样的告别,当有人把话筒递给阿政,阿政嘴叼着一支烟,半眯着眼睛,抬起一只手推开话筒,还伴随着否定式的摇晃脑袋。

我不禁问到:“阿政,你怎么不唱?平时文艺节目,你不都上台唱了的吗?今天毕业……”

话音未落,阿政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班长,那之前从来没有人在听我唱过歌,包括我爸妈,你以为哦!都是配合你,配合班级……”

就这一句云淡风轻的语言,配上阿政特有的认真夹杂调侃的调调,我猛然间惊觉这个人人都想占据一方舞台肆意喧嚣个性的世界怎么还有人可以那么不露痕迹的尊重他人,体谅他人,看穿他人而不苛责他人……

我永远记得在那个孤灯紊乱的包房里,我内心仿佛得到得到了一次洗礼,也从此认定了一个朋友,一个一生铭刻于心之友,一个和我几乎没有共同爱好,人生殊途性格迥异之友。只为在彼此唯一的年少轻狂时,互相尊重,温和以待,走过了一段无言以述之路。

后来,阿政结婚了,远在贵州,我记得我三番五次告诉阿政,你结婚一定要叫我一声,阿政如约给我发了邀请。说来惭愧,当时阿政都已经成家立业,事业蒸蒸日上,我还在小小的镇上从事教学,初入社会,举步维艰,甚至很久没有出过熟悉的环境。就连当时居住的重庆,对我而言亦算一座陌生的城市。

但我丝毫没有不去赴宴的打算,因为君子重诺,哪怕“千里送鹅毛”,我亦不算失义之人。踏上了去贵州的路程,马哥与我一道,马哥慷慨给我付了去的火车票钱,我惊错之余颇有些羞惭,但我只他是个生性利落之人,不便多言,权记在了心中。

到了贵阳,始见阔别多年的老友,简单寒暄几句,喝了几杯水酒。他们爱打牌,我一是的确不爱打牌,二来牌技拙劣,又囊中羞涩,阿政等人都是礼貌性问我打不打,然后不加“强劝”。我深感这些都是来自老友般的体贴关怀。

去酒店休息时,阿政执意亲自送我去住处,到了酒店,我终于还是没忍住,说了句:“政,抱歉啊!我现在也没挣什么钱,刚刚出来工作。我送你的礼比起马哥这些,肯定薄太多……我……”

“班长你说些啥子……”阿政皱起眉头打断了我的话,“你能来我就很高兴了,我是不是那种人嘛,你自己有啥子困难给我说,我这里能帮多少是多少……”

那一晚,在那个陌生的房间里,我一夜唏嘘,一夜辗转,叵叹这人世,到底要为人力强。料想你明明有至亲至爱,至真至善之友,你却偏偏潦倒穷困,对亲对友一无益处,岂非行尸走肉!

回渝后,我始发奋之,对工作的热情确为空前。也靠自己生活得到了巨大改善,方明白真正意义上的独立必须源自于自身的实力。

一次,阿政朋友圈发了一个小程序,是可以购买他家的商品。我点开一看,想着无事可以照顾一下老友的生意,我选中一把刀,因为平时喜欢自己做饭,一直没有一把趁手的刀。

但后来得知那个软件的商品只发本地,阿政告诉我,这些商品单独寄回来成本也高,不如自己就地买一把。渐渐我也发现他的商品貌似都是大批量买卖,我这“一把刀”的买卖纯属添乱。

于是赶紧岔开话题,以免麻烦阿政。我做人很早之前就为自己立下了一个规矩——无论何时何地,切不可做成为别人妨碍之人,不可成为麻烦别人之人。

否则以他的性格,亏本给你发回来,你还以为自己照顾了人家!

本以为这件及其细小之事,就不了了之了。再后来的一天,同样是高中同学的阿兴结婚了,我也荣幸在受邀之列,阿政更与马哥、阿兴是莫逆之交——共同的爱好,共同的语言。

临别之际,阿政送我下楼,之前在他车上放了一点东西,去到车库,阿政从车尾里递给我个盒子,我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把菜刀!

我的思绪还没有回到脑中,阿政一如既往轻描淡写地说了句:“给你带了把刀,你看用着好用不嘛!”

我:“……”

我终究还是成了妨碍、麻烦别人的那个人!

我没再多说什么,我的心一直汹涌澎湃着。那一夜,那一路上好几家婚礼现场遗留的喧嚣,伴随着耳畔清风徐徐轻吟。拎着那个盒子,深吸一口气,踏着沉重的步伐,我看到了夜空中有月亮,也有星星。我看到了星星无论再怎么发光,闪耀,总也比不上那一弧月牙儿发出的照人的清辉……其实光只有照在人身上,才有美丽和温度!

风还在继续低吟浅唱着过去未来,而行人的脚步亦不会为昨天停留,但别忘了,昨日的旋律,不经意间,会成为今日的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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