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印象中,父母对乡下的感情是复杂的。他们既知道那是原乡一般的所在,有着抹不去的记忆,却又清楚地意识到,必须逃离那里,逃离那令人不快的绝望和挣扎。
于是我自幼便在城市里生活了。我对城市的感情非常浓厚,城市里的人、城市里的小伙伴、城市里的生活设施和场景,似乎从来都没有让我失望。母亲说的“文明人”,父亲说的“知识分子”,都留给我很深的印象。
然而,由于亲人在乡村或城乡结合部,我便有了许多接触乡村生活的机会。
舅舅家在赞皇,这是石家庄市下辖的一个县城。所谓“东街”的,那应是计划经济时代的划分,但现在仍旧这么叫。谁谁是东街的,一说便知了。我的两个舅舅都是东街的,大舅在工厂做工人,二舅自己做小买卖营生。每年逢了寒暑假,若无意外,我都和父母前去探亲,尤其姥爷在世时,更是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
记得有一次表姐给我和表兄妹们讲鬼故事,讲到有一只大熊趴在玻璃上往里看,大家都吓得不行时,恰见一个人影显在那玻璃上,顿时魂都吓飞了!定睛一看,竟是姥爷,这虚惊一场成了我们同龄人间永远的记忆。
如今奶奶健在,爷爷、姥爷、姥姥均已去世了。我留恋着的,是和爷爷的轻微谈话,是与姥爷每逢夏日便开展的棋艺切磋,是乡下纯简到极致的日常生活;我厌烦的,是奶奶的偏心,对我的漠不关心。
在父亲和叔叔兄弟两人中,奶奶似乎更倾向于叔叔。每逢遇见外人,注定是会念出母亲的不是,让外人听这“闲话”。实际上,就我观察,不论是父亲在天津读书时由母亲一人照料爷爷和奶奶,还是作出决定将二人由乡下接到城里,抑或拿出钱财和物品,给之体贴的关照,母亲做得一样不差。可是,“人心不与你近,有什么办法呢?”
我已二十六岁了,大约前二十年,是会常常与爷爷奶奶相见的。每次回乡下或在城市家中相见,虽然知道亲近,但只觉无话可说。别家的儿孙绕膝,我也没有过。仿佛一个冷静寂寞的观察者,我从来便没有吵嚷,没有喧哗,一直是被赞以“懂事”和贬以“内向”的。不事张扬,自然不会有诸多喜乐欢愉;安静平和的老人不擅读书,自然话题少之又少了。
可以说,父母是考学出来的城市知识分子。爷爷是在城市工作的警察但受到不公待遇,心意凉薄之后返归乡里的人。奶奶是被儿孙不喜见的。可是,如今的我不这么看了,眼见奶奶独坐日照夕阳之下,我竟生出无法抑制的怜悯。
诸多的偏见,我不希望继续下去。即便老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是否可以有实力有资本来作出原谅。
如果没有能力原谅她的过往,只好顺应命运的安排了。奶奶有一阵子到养老院生活了,避免了在家中争执不断。但一年左右之后,还是接了她回来住。养老院毕竟不是家啊。
我曾把乡村宅院比作“野园”,那里或许也有木莲和覆盆子,或许也有野菊花。石榴树是有的,小时候每年回去,奶奶都会留下一个大的石榴给我。然而,二十岁左右的寻访野园的机会似乎不会再有第二次了,我也随着时光渐渐奔向三十岁了。
也罢,时间自然将我的记忆尘封了,没有人再去触碰,大家被庸常的琐碎牵着鼻子走,已无力再翻开旧日相薄。倘翻开,旧日便甘酒作苦,也不会让人觉得香甜。
我就继续扎根在这无数人浪迹的城市丛林中了,我想这便是宿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