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蒙山樵夫
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这牛棚是每一个村庄每一个生产队不可或缺的地方。
牛棚，听着名字就知道是牛生活的地方。我们家后边就是生产队的牛棚，因为靠牛棚近，所以，牛棚就成了我们这些小伙伴整日玩耍的地方，牛棚成了我们童少年时代的乐园。
生产队的牛棚是村里最富有的地方。牛棚的最主要居民是生产队的耕牛，这是耕牛可同土地、房屋一样，成了全村人的命根子。管理牛棚的人，这职位相当重要，也非常令人羡慕。其他人等，得风吹日晒大田里出大力，干苦活。管理牛棚，风刮不着，雨淋不着，那是一份好差事。更重要的人，这里可是全村全队人的全部家当，必须是一个为人坦荡一心为公毫无私心的人，因为这里不仅有三架9头耕牛，还有十几垛牛草，还有一间屋豆饼。这一年进进出出的牛草、豆饼、牛粪、还有那全队人的农具。管理这些东西，不仅要公正无私心，还得做事头脑清楚、细心。所以，这人选比选全村的干部还能惊动全村人的心。得是全村人一致公认的忠诚老实待牛如亲的厚道人。
我家七舅，一辈子忠诚老实厚道，为人本分，关键是七舅一介鳏夫，无儿无女无家室，他没法分心。这样，我家七舅名正言顺地成了这牛棚的大主管。全村人选我七舅还有一个理由，就是我七舅从解放前就是张乡绅家的好犁手，有一次，他扶犁耕地，有头牛病了，他让病牛休息，请别的犁手扶犁，自己跟那俩头牛一起把地犁完了。村里人都说七舅真像头牛，老人们说七舅善良，疼牛如疼人一般。张家的大小姐看上了七舅身体好干活实诚，七舅也喜欢大小姐。可是，张家人觉得七舅家里地无一垄，房无片瓦，就把大小姐偷偷嫁到东乡里。这东乡里是哪里？村里人都不知道。从那以后，七舅就再无婚娶。
跟我玩的二楞老是说，七舅是“弼马温”。俺就说不是，那“弼马温”是管马的孙猴子，俺七舅可是管牛的。再说，七舅多老实的人呀，对谁都厚道，从不跟人家打架，一看那“弼马温”动不动就跟人开战，一遇到不如意，还撂挑子，说不干就不干。那“弼马温”可没俺七舅实诚。争论半天，二楞不敢跟我理论，如果我告诉七舅，他就不能在牛棚玩了。
七舅住进牛棚，牛棚就是他的家，那牛就是他的亲人一般。每到耕牛劳作回家，七舅就把草料铡好，并且拌了豆饼沫子，七舅从不允许扶犁人把耕牛赶到清水塘饮水，他总是到村里大口井挑来村民们喝的井水，用大锅加温，泡进豆饼沫。七舅总是说，年轻时给张乡绅家干活，一到农忙，人家还给烙葱花油饼喝小米粥。这牛比咱人出力大喽！这牛回家，那几口早已被磨得溜光圆滑的大牛槽，早已放上了上好的青草，伴着有香味的豆饼，牛们一边吃着草，七舅一边跟牛拉呱，好像这牛是他的老朋友、亲人一般。这牛一边吃，还一边“哞哞”几声，好像表达对七舅的谢意。这牛蝇子最可恶，动不动往牛身上钻，还吮血。七舅就一边给牛拍蝇子，我们也跟七舅一起，给牛们打蝇子。牛们一边吃，一边跟我“哞哞”答谢。
这牛棚的富有，还在于这里存放着生产队的生产工具，这些农具名称很好听，七舅经常教给我们认识这些农具，还说，就像当兵的认识武器一样，这些农具就是庄稼人的武器。劳力从田里回来交存工具，七舅就让我们一块点数，一边点一边教我们认识这些农具。七舅给像说书的高瞎子唱戏词般地唱道：杈杷扫帚扬场锨，碌碡簸箕使牛鞭。我们听起来很好听。七舅不识字，但他很聪明，就在牛棚他的黑屋里用粉笔画下这些农具的样子，在这图画下让我们写上数字。这样，我们很快就记住那些农具了。
牛棚的富有，还在于那十几垛干牛草。这牛草是耕牛们过冬的粮食，到冬天耕牛们不干活了，七舅就舍不得给牛吃豆饼了，也就是弄点麸子和在温水里饮一下。这干草也有分类：有地瓜秧、花生秧、干草（谷子的秸）、棒子秸（我们叫玉米为棒子）。这地瓜秧、花生秧是给抱崽的母牛的，那些干草、棒子秸是给公牛的。七舅就像高级厨师一样，调节牛们的饭食，牛们被七舅养得膘肥体壮。
牛棚是我跟小伙伴的乐园，我们在牛棚的牛草垛挖个洞，捉迷藏隐蔽得太好了，人钻进去，外边用干草罩起来，如果身子不动真的难以发现。另外的收获，我们在这牛草里找我们吃的东西，遗漏在花生秧的花生，我们摘下来，非常香；地瓜秧上的小地瓜，已经晒干了，吃在嘴里，特别甜。不仅我们爱吃，这牛棚里的老鼠也爱吃。七舅养了好几只猫，这猫逮老鼠可尽心了，总是埋伏起来，静待老鼠出现，一旦发现目标猛然跳起，利爪一下就把老鼠擒住。这猫不会一下子就把老鼠吃掉，它会慢慢把老鼠玩死。不仅猫捉老鼠，七舅的狗一旦发现老鼠，也是如猛虎下山，去捉老鼠。老家有句话，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可七舅这几只忠诚的卫士，可就是爱管闲事，还经常与猫队比赛捉老鼠呢。老家人都说：老鼠过街人人喊打。老鼠糟蹋粮食，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于是我们儿童队就跟猫队、狗队结成同盟军，与老鼠展开战斗。由于我们团结一致，每次大战结束，七舅论功行赏，猫队、狗队、儿童队都有奖励，给我们的奖励就是母牛下崽时吃的豆饼一块。大家都很团结，也都有战斗力，老鼠就不敢再来牛棚偷食了。
牛棚最为重要的事件，就是母牛下崽了。母牛下崽是轰动全村的大事件。连我当支书的大爷，也来亲自慰问。如果是母牛晚上生产，我大爷就把全村唯一的汽灯拿到牛棚，这汽灯打足气，能把整个牛棚照得通明，几乎能照半个村子，村民一看汽灯亮，就知道母牛要下崽了。母牛产崽比村里妇女生孩子还重要，村里女人生孩子太容易了，一家都生好几个没啥稀罕的，生完孩子也不耽误干活。这母牛待遇可高了，一旦产崽，就不能下地了，还得喂小米汤，比产妇吃得好多了。因为牛群壮大，犁地就快了，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没有哪家产妇跟母牛计较。
对于我们来说，真是盼星盼月亮盼着小牛犊的到来。每到母牛快生的时候，我们给七舅忙里忙外，一会抱牛草，一会端米汤。最为高兴的是我们喜欢看小牛犊吃奶，几个小伙伴看着小牛犊香香地甜甜地吃着牛妈妈的奶，都馋得淌哈喇子。小牛吃完了，我们就跟小牛一块玩。七舅对小牛犊子护得可紧了，老是怕我们吓着这小宝贝，这小牛犊就是七舅的孩子一般。每到母牛产崽，七舅总是细心收拾牛衣，就是牛的胎盘。老家的风俗，这牛衣要埋在地下。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七舅就把牛衣送给娘，让娘把洗牛衣的水给他，把这牛衣水埋上，这牛衣就成了我们的美餐了。一年到头见不到荤腥的我们，吃到这牛衣，真是解馋啊！
七舅对这牛们照顾得可细致了。牛槽子一天一洗，好像人吃完饭要洗碗一样。牛圈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牛吃掉的牛草打扫出来，在火盆里取暖，七舅从不烧牛草，只是烧牛草渣子。再就是烧牛粪。七舅说，这牛浑身是宝，把牛粪晒干，放到灶膛里，风箱拉起来，是蓝色的火焰，用这个给牛温水，也给自己做饭。到现在还有一个疑问，当时怎么就没觉得牛粪脏呢？
在牛棚里还有一个乐事就是灌屎壳郎。屎壳郎在地里有个垂直的小洞，上面有松土，我们就拎着水桶灌屎壳郎，有时水用完了，小伙伴们就掏出自备的“水嘴”一起用尿来灌屎壳郎。二楞个头大，他的“水嘴”水量比我们的都足。有一天，二楞想起个主意，用水桶接牛的尿，牛尿那么多，比我们的多多了，于是，大家就去接牛的尿，牛棚的屎壳郎可真是被我们都灌出来了。这屎壳郎很好玩，黑甲壳虫一般，在地上爬着，我们用草棒赶着，就像七舅用牛鞭赶牛一样。
到后来，我长大了，爹把我送到村外十多里的镇上念书，我就结束了在牛棚的快乐时光。
再到后来，生产队的地都分到户里了。村里有几家买了拖拉机，这铁牛好啊，不吃草光喝油，耕起地来不用愁。比七舅的牛出活多了。后来，队里就把牛卖了。七舅一下子就成老人了，再也没有当年的豪气了。有一头七舅看了20年的老牛不能干活了，七舅就自己留下了，老牛死后，七舅就把牛角镶嵌在自己屋里。到七舅死去的时候，村里人为七舅盛殓，就把老牛的牛角放进了七舅的棺椁。在棺椁的底层，给七舅放了在天堂里要吃的五谷；给老牛放了上等的牛草。我们给七舅上坟的时候，立两块牌位：七舅之神位；神牛之位。我们就为七舅和老牛一块跪拜，一块上香，一块奉上供酒供菜。
（草于2017年7月25日零时41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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