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我还是想回到垓下的那个夜里。
那天夜里月色很亮，吹着大风。用过晚膳之后，你披上那个玄青的袍子去营里巡查了。那件袍子滚边的鱼纹是我亲手缝的，和我身上这件绛红的斗篷的滚边纹饰是一样的，只是一阳一阴，遥相呼应。
我和往常一样，坐在大帐前的空地上等你，这里的荒草有半人多高，在月色下被风吹得此起彼伏。煞是好看。我们这一路南逃而来，冲破了无数次汉军的包围，每突围一次我们的人就少一些，到垓下我们只剩下数万兄弟了。但我没有觉得害怕，大王和将士们每次在大军中冲杀都如入无人之地。只是我不知道我们还要经历多少次突围，也不知道历史会将我们引回江东东山再起呢？还是把你引到乌江完成你骄傲荣光的一生。但我知道我们生来就是来完成自己的人生的，你成为你，我成为我。霸王成为霸王，虞姬成为虞姬。
我叫士兵热起了酒，等你回来喝。从我记事起，中原这片土地上就战祸不断，我听到过无数英雄的故事，都没有一个像大王你这样令我倾心，想到你年少时对叔叔说：要学就学“万人敌”，我不禁莞尔。在河边给乌骓洗涮时，第一次见到你，听了你的口音，我就猜到你是项羽。
远处突然传来士兵们的歌声，一开始声音很轻，也很遥远，却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连成一片。“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声音和音调都像是楚歌，我回身去看站岗的士兵，他们脸上都有悲戚之色，那个叫小祁的少年还哭了起来。
大王回来了，他虽然神情很凝重，看到我，还是笑了笑，用手理了一下我的发髻。我斟了一尊酒递给大王，请他暖暖身子，三杯下肚。大王看着我说：美人，今夜你乘乌骓，带三两个随从，先回故乡吧。乌骓神速，汉军奈何不了你。我听了心里咯噔一下，想不到分别这么快就要到来了，说，大王，妾妃请与王共饮两杯。我倒了两回酒，两个人默默地把尊中酒喝了，我知道我不能独自一个人离去，更不能骑走乌骓，它是大王逃生，东山再起的希望。我也无法陪大王到最后，一来我会成为他的忌惮和软肋，二来我武艺不精也无法自保和助他突围，留给我的选择只有提前离去，提前完成自己短暂如电，繁盛如花的一生。
“大王，妾请为王舞剑”
大王把腰上佩剑取下，递给我。这把剑我已经玩的很熟了，从剑柄到剑尾，我都摩挲过无数遍，因为经常拿它练舞，所以舞起来一点不觉沉重。
“大王，贱妾练了新的招式，请细观”
我开始缓慢起式，一招一式比平时慢很多。我瞥见大王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看着他的面庞虽然连日奔波有点风霜之色，但比刚认识时候的丰神俊朗多了几分英武之气。我想起鸿门宴后亚父怪大王不能杀伐决断，但我理解大王。在刘邦小心恭敬地臣服下，大王是不能做这种不义之事，宁可他人负我，我不可负天下人。而且大王是多么骄傲啊，他觉得即便放你回去，能奈我何！
我这套剑法第一个高潮的花样剑式直接舞到大王面前，在须臾之间可取其性命的距离，他毫无惊惧，只是望向我的眼睛，露出赞许和喜爱的神色，几欲下场共舞，我用眼神制止了他。
大王，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近地靠近你的生命了，欲生之，欲死之。我的生命也是如此信靠着你，欲生欲死。
我在这套剑法第二个高潮的时候舞到帐外靠近荒原的地方，我觉得我该回家了，我再一次看了看这片芳草萋萋的大地，觉得归去在这里，就是我永远的家园。
剑舞第三个高潮在距大王三尺之外的地方，我突然心头激荡，眼泪夺眶而出，我一面抽出宝剑，一面挥剑朝向自己的脖颈，我听到自己叫了一声：“大王”，我感到胸内一腔热血涌了上来，我很高兴自己也有这样一腔不输男儿的热血。我隐约觉得自己没有倒在地上，觉得什么东西托住了我，我又闻到了大王身上熟悉的味道。我听到远远的歌声传来：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是。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我仿佛又看到自己在戏台上，又一次舞剑：“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如果可能，我还是想回到垓下的那个夜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