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里的贝拉


安德烈转进临终关怀中心时是89岁。据报告显示,他的病情已经到了几乎没有转机的地步了,但当过兵、参加过二战的他并没有给人一种濒临死亡的萎靡感。相反,他外表看起来很有欺骗性,宽厚的背影让人觉得他仍是健朗的。

搬进来那天,他壮大的身体拘束在狭小的轮椅里,留着圣诞老人般同款浓密胡子的安德烈同来往的护士医生、患者打招呼的时候,显露出些许憨厚的善意。

安德烈与他收养的两个子女并不特别亲昵,他们替这位年老的父亲放置好所有东西后去办好手续就离开了。


三天后我同另一位住院医师穆琳一起去查床时,安德烈早已起身洗漱好了。穆琳询问安德烈对这里是否还适应时,他惊叹地“哇偶”了一句说:“这里太棒了。你知道的,在医院等待死亡是一件很昂贵的事情。”

穆琳愣了一下,随即被安德烈的俏皮浮夸的神态所感染,回以一笑。

在准备做日常检查时,没有停下来的是安德烈打开了话匣子的嘴:“我也实在不想每天躺在病床上浑身被插满管子了…”

“我的两个孩子听那句‘我们实在无能为力’了都听到耳朵起茧子啦…”

我站在一旁准备药水一边观察着,穆琳神色认真地在听安德烈的吐槽,好似听诊并不是她的目的,听病人讲述他们的感受才是。

安德烈的精神状态的确不错。刚进病房时我就观察到,他床上叠得整齐方正的被子,以及床头柜上摆放有序的物品。并且他诙谐幽默,即便被输液导管束缚在床上,也能轻易扭转得到医患关系里的主动权。


“您这几晚夜休息得还好吗?”我一边在本子上记录一边像扯家常一般,状似随意地抛出关键问题。

安德烈缓缓闭上了眼睛,好似真的在回忆些什么。

好一会他突然睁开了仍旧乌亮的双眼,把正凝神观察他的穆琳吓了一跳。他神情突然变得有些痛苦悲怆,说:“上帝!我这几晚有些失眠了。我又梦到了我死去的战友…在一片矮山上,血把砂石都染成了鲜红色…还有炮枪轰鸣飞射的余响,感觉就像在我耳边一样!”

刺目的亮光、凝固的暗红、七横八竖的尸体、以及枪林弹雨过后的硝烟…那场战争化作梦魇,多年来让安德烈都无法安眠。

但很快,安德烈爬满了皱纹的脸又慢慢缓和了回来:“但后来的情景是我从前没有梦到过的…我慢慢爬出了那个小石堆,有几个早在战争中牺牲的队友从远处朝我走来说大家都在等我了,让我快一些来…”

曙光、人影、重新跳动的心脏。

从前他认为在战争中苟活下来回到队伍熬到拿退伍证是万幸,但他时不时想起榴弹炸响的那刻,飞身扑在他上方掩护他的战友,感受到鲜血迸发飞溅到他脸上时的温热,几十年来他的内心从未得到过安宁。

但在昨晚,他终于梦到了这场梦魇的后续,在后半夜揽着昔日战友的肩,在温暖的篝火丛边,在说笑声里闻着逐渐淡去的硝烟气息安心长眠。

休斯敦这个晨光熹微的早晨,我和穆琳沉默地目送着年老的安德烈在护士的搀扶下要到树木园散步的身影。很久,穆琳打破了寂静:“安德烈已经学着在梦中宽恕自己了。”

这意味着什么,我和穆琳都很清楚。


一个星期后,安德烈同我讲述,他最近只要闭眼,梦境就会频繁的出现。梦里他见到了许多的人围在他床边,更多是早已离世的亲人。

他梦到自己回到了小时候,下着鹅毛大雪的严冬,屋内的炉子燃着火光微弱的炭火,他躺在母亲打满补丁的衣裙上,听她哼古典温柔的哄睡曲入眠。

还梦到了感恩节那天,沾着满身白色雪花的父亲从外赶回,打开吱呀乱叫的破旧木门时刮进来的风雪,那种刺骨的冰冷感即便在梦里也还是那么清晰到让他不禁颤栗。但没关系,烤火腿的熏肉香足以唤醒在沉睡中的小安德烈。

后来据安德烈坦言,他其实并不喜欢回忆起小时候。叠叠林立的工厂作坊,一团团白色的蒸汽朝着资本家高枕无忧的美梦里飘去,映衬得上流社会贵族阶层灯红酒绿的奢靡舞会好似在上帝的伊旬园里举办。

钱财、权力、美貌这些都是入场券。

但小安德烈的梦里只有母亲哼吟的安眠曲,以及稚嫩脸庞摩挲到的粗糙的衣裙布料,还有一年才能盼上那么一两回的烤肉的香气。

弥留之际他之所以无比想念这个平淡又安宁的时刻,是因为后来当导弹从高空接连坠落,爆破声轰鸣炸响整座城市的时候,混乱、尖叫、残破,地球上沦为废墟的这一角,安德烈再也没能从母亲苍白的嘴唇中,听到梦中的安眠曲了。


这一场梦境安德烈持续了很久,再次醒来时他的精神都有些恍惚,老年斑遍布的、腐朽如枯树根的手轻轻抚上仍在缓慢跳动的心脏时,安德烈做了个祈祷的手势:“愿上帝保佑。”

安德烈毫不掩饰的,向我们卸下了防备,展示出内心的脆弱。

透过他蓄满了泪水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小时候的安德烈。他如愿再一次躺在母亲的怀里。大雪覆盖了整座城市,白色的蒸汽和呼啸的风声里,是他慈爱的母亲在温暖的火炉旁哼唱着安眠曲。

这一次他偷偷的睁着眼睛,贪婪的看着面容恬静的母亲,不肯再睡着。

短短的半个多月里,我很清楚的意识到,安德烈的健康状况仍在不断恶化,但他在多次呼吸困难、心脏骤停又被抢救回来后仍不选择安息。

就连在这工作了十几年的穆琳都十分惊讶,因为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安德烈的身体坚持到现在。


再往后的日子,我总会时不时去安德烈的病房看望。

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眼见着身体就要停摆,但他的思维和精神世界却活跃得让人惊讶。

再次醒来后是黄昏了,橘黄色的光淡淡地透过纱窗斜照,窗外随风缓缓摇摆、将落不落的叶子就像安德烈孱弱的呼吸。

那一次安德烈醒来后长久凝望着外头不远处教堂的方向。建筑上方的十字架沐浴在晕黄的暮光里,折射出冷冷的光辉,好似上帝的福照撒落尘世,人人都能在虔诚的祷告里得到赦免。

安德烈就是在这样沉静的气氛下突然开口的:“克莱尔医师,我有没有同你讲过,我的妻子?”

感谢我还算不错的记忆力,安德烈转进来的那份个人信息,我记得他一生未婚,没有配偶。

但短暂的敏锐感知里,我意识到安德烈如今口中这位从未提及的妻子,也许就是他一直以来不愿安息的原因。

我明知故问地试探:“如果再做梦的话,您是想梦见她吗?”

“不,我并不想梦见她…因为只要梦见她,就会让我觉得浑身上下都疼,也会让我的心觉得更痛…但是你说得对,我又无比地想梦见她,长久以来,她只是出现在我的梦里,远远地,用她那双碧蓝色的美丽眼睛看着我,但是现在她愿意同我说话了…虽然我觉得更痛了,但是我的确很想她…你不知道,贝拉真的是个热情美丽的女孩。”

临终关怀行业的先驱西塞莉.桑德斯博士曾提出过“疼痛的全貌”这个概念,一个人不仅会经历心理和情绪的混乱,而且还会感到身体的疼痛。

安德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苍老的面部因为过度的疼痛有些扭曲。他向我坦言,也是因为疼痛让他觉得真实,觉得梦和现实的界限越来越模糊,觉得那个大方美丽的贝拉就在他眼前。


“贝拉还是那样的美丽,一头金色的长卷发在路灯下显得就像天使一样。她牵着我的手,问我还好吗。我回答说我不好…但我还没有说完下去,贝拉就抓住我的手,在突然爆发的一片混乱尖叫里带着我奔跑,我们一路避过驱赶群众的军队,就好像要私奔到上帝的脚下得到庇护一样。”

“我听到了在耳边呼啸的风声,鹅毛那样的大雪落了我们满身…我还听到打响天空的枪声和更大的哭喊声…再往后我又什么都听不到了。贝拉和我东躲西藏,去到了一处小丛林里,在我昏睡过去前贝拉还吻了吻我的眉心,她还说愿上帝保佑你…..”

回忆到这里时,安德烈艰难地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稳住情绪,他打趣说在我这样一个年轻人前哭真是一件丢脸的事。

安德烈这时是清醒的。他清醒着记得每一份痛苦。

再然后他反复眨了好几次眼睛,最后还是陷入了昏迷里,临睡前还在低声抽气喊着真疼。


那晚我守着安德烈到入夜。

他再一次苏醒,就像经历了一场冬眠。整个人就像运转了许多年而寿命将至的机器,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如此迟缓而笨重。

他看到我后,浑浊的眼睛里还有种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的愣怔,稍微活动了下僵硬的手指嘟囔着问我他睡了多久?

“四个多小时。”我挑了挑眉,上前揉着他的指节为其放松。

“嗯…真久。不过我真想再多睡一会,但被饿醒了…你不知道,刚刚贝拉为我做了很丰富的晚宴,她做烤鸡的手法和母亲很像,味道也像…老实说,你们这的味道就差了点了…”

安德烈勺起一点熬得稀烂的小米粥后毫不留情的吐槽道。

我大笑,说你来这后能吃过多少顿烤鸡?

“我还和贝拉一起去散步了,我搀扶着她瘦弱的身体,像很多年前她拉着我的手一样。只不过我们再也跑不起来啦…我们还一起去看落日,黄昏的霞光都抵不过贝拉的美丽,我还亲了贝拉,谁说老年人不懂浪漫的。哈,我还从贝拉的嘴巴里尝到今晚土豆泥烤肉的香味…夜晚的时候,贝拉也会哼唱安眠曲,她靠在我的怀里,我埋在她的脖颈间入睡。早晨我是被烤面包的香气唤醒的,贝拉忙碌在厨房的身影让我觉得平静又安宁。”

“克莱尔,你不知道,爱是怎样的具有魔力。我觉得我把人生又重新过回了一遍。”

“自从母亲离世后,我的记忆是从认识贝拉开始的。”


进食、饱眠后的安德烈似乎精神都好了许多,絮絮叨叨和我分享了很多刚刚那短暂又冗长的四个多小时里,他和妻子贝拉的梦境。

此时的安德烈再也感受不到痛苦,他的脸上满溢着平淡的幸福。

深夜,直到霜雾浓重到再也见不到塔尖的十字架,寒气逼近时,安德烈感觉到了疲倦,他垂下了眼睫,饱经风霜的脸被梦境的幸福充斥,他在爱里缓缓闭上了眼睛。

入睡前,安德烈同我告别:“克莱尔,学会爱、被爱伴随真的并不是件坏事。”

“祝你晚安,好小伙。”

直到我看着他浅浅起伏的胸腔,盘踞在心底的某些不解和疑惑如浓雾般缠绕了我。但我看着安德烈恬适的面容,还是悄声对他说了句晚安。

明天再见。


再次见到那两个青年,是他们来取走安德烈遗物的那天。

安德烈的东西并不多,他们很快收拾完准备离开临终关怀中心。但我及时叫住了他们,并询问他们是否有时间解答我一些疑惑。

我将他们带去了僻静的树木园里,曾经安德烈几乎每天都会下来这散步,直到他再也没有力气离开束缚他的病床。

两个年轻人有些拘束,我无意增添他们的紧张,因而比较随意地问了一句:“你们的父亲安德烈,是否有过一个妻子?”

艾伦和莫妮卡对视一眼后肯定地朝我摇头,“不,父亲一生都没有娶妻。”

“那么,你们知道贝拉这个人吗?”

艾伦歪着脑袋想了片刻后首先朝我摇摇头,但有着一头金色长发的莫妮卡却犹豫了。

“莫妮卡,贝拉是安德烈离世前的那一晚,提到的最后一个人。”

莫妮卡犹豫了片刻,还是把知道的都告诉我了:“贝拉…应该是父亲年轻时的爱人。在被抓去当士兵参战后,贝拉女士和父亲被迫分开,许下的关于“等待”的诺言随着城市的沦陷一同被掩埋在岁月的废墟里,因而直到战争结束她他们也都没有再重逢相见。父亲回来后找了贝拉女士很久很久,直到在三年前得知贝拉女士早就结婚了,并且病重。他赶到休斯顿时,只来得及参加了贝拉女士的葬礼…也是从那年开始,父亲的病越来越严重。”


莫妮卡手上,是安德烈生前总在书写的日记本,关押着他最心底的欲望。得到他们的允许后,我翻开了安德烈的人生轨迹。

“你不必跪行一百英里,穿过荒漠,忏悔。”——玛丽.奥利弗


至此为止,我的疑云解开了。

那天清晨的雾气散得很快,中心外不远处的教堂里前去祷告的信徒很多,塔顶的十字架仍旧屹立在上方。

安德烈安息在深夜里,他优雅的、不为人知的、有尊严的在爱里离世,去寻找那个他找寻了一生的妻子,天堂里的贝拉。

我荣幸至此,在休斯敦这个晨光熹微的早晨,见证了一场伟大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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