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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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四方神陀

这年寒假,爷爷的病更严重了些,病得难以走路,以至于连起床更衣这样的事情都要耗尽他原本就不多的力气。病痛把他的活动圈子围得更小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爷爷就坐在二楼房间的床上,朝面向东南的窗口出神地望着,空洞的眼里没有聚焦。

01
这病,爷爷对我一点隐瞒也没有,也无法隐瞒,他于是常用半是玩笑的口吻对我说:“我以后可就要靠你照顾啦!”而从我放假回来的那一天起他却说不出什么俏皮话了,呼吸器官衰竭使得入睡对他而言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挑战。在父亲褪去爷爷的衣物、给爷爷掖好被子离开了房间之后,我站在床边看着垂垂老矣的爷爷。躺在床上的爷爷眉头紧锁,双眼紧闭,神情满是痛苦。夜间尿多,这样起床又躺下的经历,爷爷一个晚上都要重复好几次。

有时夜里,爷爷会突然呼叫起来,声音像是从空茫而逡黑的海面上传来的,微弱却焦灼,孤独无依。我被这喊声吓丢了魂,急急忙忙跳下床去看爷爷的情况。

爷爷乏力地支着身子问我:

“这是几点了?”

我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的手表回答:

“2点了。“

“我以为该有五点了,怎么时间走得这般慢。“他用力地喘着气,无可奈何地躺下。

我呆呆地站着,感到快要窒息一般,这沉默就好像浓稠得化不开的夜一样漫长。

家里有四五个钟表,有一个是老得不知道年龄的挂钟。在我小的时候,每次爷爷上完发条,挂钟就能走很长一段时间,并且走得极准,我从没有因为它而错过上学的时间。但我也恐惧着那七下钟声,那钟声过于庄严,使我如同待审判的犯人一样一下子受了这声音刺激而惊醒。每个失眠的夜晚,这钟声就成了爷爷和人世间的唯一联系,是他活在这个世上的证明。

可这挂钟渐渐地也要走不准了,爸爸给它上了发条,才过了一个小时它就走快了,像是马不停蹄地要赶到哪里去一样。

我对此非常头疼,因为这钟声每到八下,爷爷就会喊我起床,而窗外分明还没彻亮。

“我去把挂钟拨一拨吧。”我忍不住叫了起来。

“别去,你不会弄,别搞坏了。”

我满脸郁闷:“那您别只听挂钟的声音不看桌子上的表呀!那块表比挂钟还准呢。”

“好,好。”爷爷只是打着哈哈,敷衍着我,但第二日还是照旧。
  
我无可奈何地看了他一眼,爷爷无论几岁了都是这么个顽童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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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在家里,我尽量每天都和爷爷聊天,缓解他日复一日独坐床上的寂寞。我们聊我的大学生活,我遇见的有趣的人们和事情,也谈爷爷的往事,比如他载着后座空空的自行车回家,却把我8岁的父亲落在了大街上的那件糗事。

然而把肚子里的话说完后,我就说不上更多的话了。我清楚地知道爷爷期待我说下去,陪着他打发无聊的时光,可我只能以学习为借口,在爷爷期待的目光中逃之夭夭。

我害怕那种无话可说的沉默,因为那沉默令时间的效用成倍地放大了,更显出我和爷爷之间那难以逾越的沟壑。除此以外,我也因极力规避着那件更为沉重的话题而感到疲惫。

二姑妈不这样,她常常能轻松愉悦地和爷爷聊下去,是爷爷病后每天期盼的人,她的到来能让爷爷的枯竭的眼睛里添上些神采。在众多的儿女中,二姑妈最像我六年前逝世的奶奶,烧得一手好菜,还能用边角布料做时髦的衣裳。她对爷爷的照顾也是无微不至。我父母上班的那段时间,她总是从23公里外的地方赶到我家,为爷爷做肉糜,好让他能够咽下食物,还带来一些保健药品和新衣服,里里外外姑妈都打点到位。姑妈对怎么喝药也很有心得,在某些事情上有些小迷信和小固执的爷爷唯独对姑妈言听计从。他甚至敏锐地觉察出姑妈在场的时候我的表情才没有那么凝重。

爷爷在看到姑妈的时候,会想起奶奶。

和姑妈相比,奶奶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个比较安静的人,只有母亲对她大声说话的时候她才会以同样的分贝回敬。

爷爷和奶奶是在应征去开垦广东农场的途上认识的。奶奶是个衰落的地主家庭的女儿,当时已经和第一任丈夫离异,为了生计留下我大伯只身去农场务农。在爷爷记忆中,奶奶长着一张圆脸,皮肤因营养不良而发黄,没上几年学却能写一手娟秀的字,看起来勤快又能干。爷爷也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尽管没能继承祖业成为一名村医,可到了生产队里却是一个顶好的泥瓦匠。

五六十年代的垦荒农场里,房子都是由茅草和着稀泥做的土墙,房顶盖着稻草。每当台风季节来临,房子就哗啦啦塌去一截,好不吓人。不过幸亏墙体都是软的,人总不至于受伤,只是台风一过,家家户户都少不了要敲敲打打一番。爷爷就时常去帮奶奶干活,垒砖补顶,挑水种菜,样样都做一些,一来二去,爷爷就和奶奶成了一对。
  
犹记得,爷爷回忆这事情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温馨又甜蜜。

那是爷爷遥远的青年时代。

03

年后好几天,爷爷有段时间没见的女儿们和外孙祖孙们一齐回来看他,围着他说了好久的话。没有赶回来的三女儿还在视频里唱着粤剧选段,让爷爷乐呵了一番。

喜欢热闹的爷爷自然是很高兴的,但寂寞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爷爷显然还有点迟钝,不太适应这样嘈杂的氛围,光听着,边听边笑。他还惦记着一个人在广州做生意养家糊口的四女儿,还有三十岁还未成家立业的孙儿。从前这些忧虑让他眉头不展,叹气连连,而现在却成了一种可以松绑的负担,因为有一些实实在在的人可以为他减轻这些重量。

爷爷一高兴,还忘了包红包。他差我去给他买一些回来,特意嘱我:

“红包上不要有什么‘吉祥如意’‘招财进宝’的字,那是贺乔迁用的,有新年祝福就行。”

我很是诧异,现在的人哪里还分得清祝福语有什么不同用途,红包上一定是极尽所能地把好词都印上。但我知道爷爷是说不通的,索性不争辩,领命出去。果不其然,就连街上六七十岁的老太婆摆的摊子也没有爷爷说的那些“新年祝福语”。
  
爷爷把这事和姑妈说去了,怪我办事不力,姑妈也认同。可说到具体用途,大家又有了不同的见解,因为姑妈认为“恭喜发财”是贺开业用的,不是贺乔迁的。

爷爷一下子有点怅然,也不辩了。

是非对错,都没有答案。只是这个世界变化得太快,把爷爷过去所拥有的知识和经验都给甩到了后面。

城市供水调整,水压不足以灌满家里的储水箱了。父亲先是在二楼卫生间里装了一个水龙头解决二楼的用水问题,然后又提出要像邻居一样装水泵来抽取足够的水到顶楼水箱,都先后遭到了爷爷的强烈反对。我们家的房子构造和管道填埋都是爷爷一手设计的,因此改造起来是个不啻于改建的大工程,而爷爷也坚持认为供水不足是不可解的问题,就顺应环境的变化就好了。温厚的父亲被爷爷三番两次地念叨给说得烦了,言辞中也忍不住带了怒意,不顾反对进行自己的改造计划。

我劝慰爷爷不要管父亲的事,他自有决断。爷爷没有说话。

后来父亲的第一个办法取得了成效,第二个宣告失败。爷爷也意识到 ,父亲仍然做了一件可取的事情,是他不敢想的。

04

卖豆腐花的老头给爷爷算过命,他说,这一年是爷爷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爷爷也深信不疑,因为奶奶去世前,那老头也这么说的。

所有人都对他说,这是迷信。爷爷说,饶是迷信,也有根据,他知道他的身体好不了了。

爷爷对我说,他的憾事,就是可能无法看到我大学毕业那天,无法看到儿女们的晚年生活是否如意,是否像他一样老有所依。

爷爷的时间,正在以比谁都快,又比谁都慢的速度流逝着,最终会不会,以另一种形式呈现在我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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