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
三十二年前腊月的某一天,在万源花楼坝乡水电站当站长的四爹,弄了一篓子后河的鱼对我这个初来乍到的侄子说,今天让你娃好生尝个鲜,记到老家是啥子味道。言毕也不等我说什么,便大声吆喝站上管炊事的人,赶紧煮一锅豆腐鱼。那天中午,叔侄二人你一杯我一盅,直整得太阳西沉,窗户外天昏地暗,最后人事不省。鼾声中,我第一次梦见了从未见过的爷爷奶奶,以及家族鼎盛的年代。
2010年秋父亲满八十,我驾车从达州高速路口下道,顺着后河经通川、大成、胡家、毛坝、罗文逆流而上,再次来到花楼,即父亲记忆中的王家坝。虽然岁月迢递,街上早已物是人非,但山水未变,乡音依然。那天,父亲坐在后河边的光福酒楼,吃着水煮鱼旧院鸡,内心的激动不以言表。
其实,父亲从20岁离家后,也跟我一样,仅仅回过三次老家。一次是1975年秋天,再次是八十年代中期,最近的就是这一回。父亲1930年阴历十月二十五日酉时生于瓦厂,也就是现在的花楼坝乡三大队。我的幺姑婆是除接生婆外,第一个看到我父亲的长辈。1985年腊月的某个下午,幺姑婆坐在昏暗的火塘边告诉我,父亲出生那天早晨,院子里来了八只喜鹊闹房,门前树上的柿子也提前挂了红。我不知幺姑婆的记忆里还存着多少这样美好的景象,但她对父亲的感情却实实在在打动了我。后来,我用一根炭条,将幺姑婆沧桑的容貌,定格在了一张八开大的素描纸上。如今幺姑婆已去世三十年了,据说那幅素描肖像画还挂在她曾经睡过的床头。
我大约十岁时,才听父亲谈起家事,知道有一个姑姑两个叔叔,和一大堆想象不出的表兄弟表姐妹。对于老家的叙述,父亲的兴趣更多是在爷爷身上。这位不曾与我谋面的老人,在父亲嘴里绝对是一条顶天立地而又不乏温情的硬汉儿。他是家中的独子,念过几天私塾。十五岁起靠打田做木匠活起家,将家族的命脉延续到繁华的乡场,又从乡场一步步做大,成为一名享誉四方的乡绅。有关发生在爷爷身上的传奇,幺姑婆和知情的亲戚在八五年那个冬天,就断断续续跟我讲过一些,但最能代表爷爷性格的,还是父亲听奶奶说的一段。大概是在1927年春天,爷爷路过奶奶的家乡大东坪,见奶奶家正在翻修房屋,便主动留下来帮忙,并承担了颇具技术性的木匠活儿。外曾祖看着眼前这位脑袋灵光且勤快的后生,不禁心生出收做女婿的想法。那天晚饭后,一袋旱烟在外曾祖和爷爷的手上传来传去,其间两人不知说了多少废话,也不知外曾祖怎么摸清了爷爷的底,总之双方最后说定,一个嫁女,一个娶亲,成为一家人。
第二年春天,田里的秧子刚刚插完,爷爷便独自下山采购了一大堆诱人的吃货,圈里的猪也请人揪了一头最肥的出来,大巴山腹地又响起了自腊月后最嘹亮的尖叫。爷爷于接亲前两天遍发请柬,却不说明因何摆酒。待到后日晌午,山梁上传来唢呐声,爷爷才进屋换装,系上红绸胸花,打扮成新郎官的模样,出来跟大家打躬作揖,说自己今日娶亲,未事先告知,实在是不愿增添诸位送礼之负担。直弄得桌上的乡亲们一脸错愕,不知说什么好。
当然,爷爷不易表露的宽厚和温情父亲也曾亲历过。儿时的父亲天性虽顽皮,却也有着正直和勇气。当年万源县中学的校长,有克扣学生伙食费的恶习。父亲刚上初中不久,便与几个同学带头罢课,抗议校长贪腐,结果惨遭除名。据父亲说,去县中读书还是奶奶背着爷爷给的二十块大洋私房钱。而在此之前,父亲因气走迂腐的私塾先生,正被爷爷责罚在家闭门思过。所以,那个秋天父亲非常恐惧,以为这回被开除是天降大祸,谁也救不了他了。孰知历来教子严苛的爷爷,见到父亲只轻声问了一个问题,是否因为偷窃和赌博被开除?当得知不是时,爷爷长吐了一口气,居然拍着父亲的肩头说,你呀,真的是长大了!
父亲一生最纠结的,当数1953年至1979年26年间,老家在极左路线清洗下发生的一切。据我所知,自爷爷在土改中被镇压,父亲就一直没回过家。那些年,父亲除了努力自保,唯一能做的便是悄悄往老家寄些钱,接济一下身处困境的姑姑。多年以后,父亲坐在上海浦东“锦绣满堂”小区花园的长椅上,给我和妹妹讲述了他1975年第一次重返老家时的惊恐。
那是一个多雨的秋天,父亲在南充开完会,脑海里突然闪过一念:我要回一趟家,看看那里的亲人。于是,在征得善解人意的领导同意后,乘上了去达县(达州)的火车。据父亲回忆,慢车抵达花楼坝站已是傍晚,由于下雨,天黑得比以往早。尽管已阔别22年,但家乡并无什么变化,父亲很容易便找到了过去的家(当时的乡政府)。正当父亲犹豫要不要进去询问亲人们身居何处时,一个大约50来岁的老哥从身后一把拉住父亲的手道,不要说话,跟我来。
父亲跟着那老哥来到背街一间土坯房,借着昏暗的灯光,才觉得对方有些眼熟。原来老哥姓刘,曾在二十多年前与父亲见过几面。刘老哥说,打父亲一到王家街上,他就认出是谁了。他还告诉父亲,幸好没进乡政府,进去就麻烦了。因为这些年一直有人闹着要把父亲带回来,以免斩草不除根。父亲很感激刘老哥,问能否带自己去他的姐姐,也就是我姑姑家?刘老哥二话没说,顺手从墙上摘下一顶草帽递给父亲道,走吧,我现在就带你去。
姑姑住在扁里头,父亲高一脚底一脚摸到姑姑家时,已是晚上九点多了。姐弟俩谢过刘老哥,那一刻的心情,只能说难以言表。一家人伤感一阵,姑姑拿出仅有的一把挂面,给父亲下了一碗,然后坐到一旁,向父亲讲述这些年家里发生的事情。按照姑姑的说法,爷爷根本不是被枪决的,土改工作队的积极分子们,用铁链锁住爷爷,并吊在王家街上弯里一棵大树上,轮番进行毒打,逼爷爷交出莫须有的藏匿钱财。爷爷口吐鲜血,最后一句话说的是:老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父亲再次离开了老家,他背负的屈辱从此成了一种病,成了我们一家对于老家的爱与恨。1986年春天,父亲作为陪同老红军参观万源保卫战战史陈列馆的民政干部,第二次回到了老家。看着眼前熟悉的县城,以及城边上奔流不息的后河,父亲失眠了。他后来告诉母亲,这一生注定要在失眠中度过。因为爱得太深,以至到头来恨也被爱卷席着,慢慢地消融了!但这并非忘却,而是另一种铭记,就像一场大火之后,所有的惨烈都成了命运的一部分。
对于父亲的放不下和放下,我是在第三次回老家的路途中想明白的。那天,我接到父亲的电话,说我的大表姐、也就是姑姑的大女儿去世了,让我跟她的家人联系,表达慰问。我放下电话,便有了回老家去看看的想法。是啊,又快十年没回去了!想当初我第一次去斗坪大表姐家时,还只是个美院三年级的学生。火塘边,我披着一头乱发,像一个怪物面对着一群素不相识的面孔。大家都不知说什么好,后来还是大表姐出来圆场,说一家人都不要见怪,想吃啥吃啥,想喝就敞开喝,吃好了喝好了就啥都不用想不用说了。
大表姐是患脑溢血去世的,她的大儿子(目前老家跟我联系最紧密的人)在电话里告诉我,大表姐走得很安详,三日后送她回斗坪。七月的骄阳下,我开着时速每小时120公里的轿车,穿行在崇山峻岭间,高速公路上的滚滚热浪,被阻隔在挡风玻璃前,让我顿感眼前的灿烂很虚幻,很像是老天爷故意弄出来吓人的。我由此想到了沉睡在父亲命运中的得与失,想到了一个人活在世上必须要面对的真和假。也许家国的情仇确实剪不断理还乱,但父亲却用自己的一生剪了也理了。不然,我又怎么能相信他如今的坦然呢?回想半个多世纪的风风雨雨,无论是父亲母亲,还是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哪一个又不是在纷乱的现实中逐渐找到自我的呢?正像梁启超先生说的:饮冰十年,难凉热血。对照此言,父亲这一生所遭受的冷又何止十年?
走高速路最大的遗憾是看不到后河,以及后河边一个个古老的乡镇。车到收费站时,音响里传来侃侃的《老家》
那年我离开老家
天空中有雨在下
肩上的背包沉沉的啊
装满外婆的牵挂
……
老家,老家
脚步踏遍海角天涯
心儿却记着她
那时,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画一组系列油画,反映一方水土养育的人情风物,名字就叫《老家》
2017年7月28日于重庆万盛黑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