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天空飘着细雨,楼顶玻璃滑下一滴雨水,砸在忽明忽暗的烟头上,“呲”的一声把火星浇灭,仰头看天,密密斜织的雨网住了路灯幽黄的光,像梦一样。手机屏幕上也是些细碎的水沫,快车还有三分钟到达,我开始变得不耐烦。
雨天路堵,车终于缓缓靠在路边,打开车门的时候,扑面一阵酒精的味道,我警觉地问道:“你喝酒了?”
司机呵呵笑了笑说:“嗯是,刚和朋友聚完餐。”
“停车靠边,我下车。”
司机一阵爽朗的笑声说:“不好意思,我给你开玩笑的,刚才拉了一位喝酒的乘客,本来想清理下,但是没想到您这么快就到达上车地点,实在抱歉。”
很累,也懒得多说话,我没继续回应司机,靠在座位上,看着窗外的雨。
因为我的沉默,能感受到他的不安和局促,仿佛因为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把气氛搞得如此尴尬,他惺惺地、试探地问:“您是做IT的吧?加班这么晚~”
“不是。”
“嗯,唉~我这一天拉很多人,什么样的都见着过,今天这一车酒气,实在不好意思。”
司机再次道歉,我却有点不好意思了,作为回应就尴尬地继续话题:“嗯,没事,您都遇到过什么奇怪的乘客呢?”气氛有所缓和,明显觉察到他不再那么紧张,他说了好多奇葩的乘客,类似“在车上分手又和好的恋人”、“为了十元过桥费而报警的上海男人”、“做鸡做到怀疑人生的烟花女子”等等,他说地痛快,我听得也痛快,话匣子就这么打开了。
等红灯的时候他冷不丁地转身问我:“你觉得我是一个外向的人还是一个内向的人?”
答案显而易见,我回答说他是一个内向的人,因为他在问这句话的时候是有预设的,意在前情铺垫十分充足的情况下,得到他预期的答案。
果然,他沉默了大概有十秒钟,问我:“能抽根烟吗?兄弟。”
“抽吧!”我知道,今晚我最想听的故事来了:
其实,我是一个极度内向的人,甚至一度患有抑郁症。
三年前我突然得了一种比较罕见的病——尺骨茎突,就是小臂上两根骨头中的一根阻碍腕部自由活动,因为骨头间的磨损,剧痛无比,双手无法使用,也因此丢掉了工作,吃喝拉撒基本全要人照顾,女友也因此离开了我,当时我们都到了筹备婚礼的阶段了,对我打击特别大……
说到这的时候,我透过后视镜,看到了他佯装的镇定和不在乎,但他的停顿出卖了他的情感,他猛地吸一口烟,吐出的烟雾随着窗缝里刮过的风卷入雨夜。
他继续说:我真的特难过,感觉全世界都抛弃了自己,更感到耻辱的是,我一个1米8的壮汉,洗澡也要父母来帮衬,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是看着他们日渐苍老的容颜和越来越多的白头发,那叫一个不是滋味,每天跟一废人似的,等着父母端茶倒水、端屎端尿的,就想一死了之。
我当时就过不了这个坎儿,医生说,这种病就要靠养着,石膏也打了,这手是又疼又痒,根本没个人样。后来我就睡觉,昏天黑地地睡觉,我爸妈叫我吃饭也不去,房间紧闭着窗帘,一点都不阳光。为此,我妈特意提前两年办理了退休,每天就在家照顾我。
我尝试过自杀,有一次我费了好大劲把窗户蹭开了,想踩着凳子爬上窗户,从20楼跳下去一死了之。可能是命运的安排吧,也加上我身体不协调,凳子倒了,我也跟着摔在了地上,脑袋碰到床角,满脸是血,我妈听到声音冲进房间,她先是愣住站着,我能感受到她掺杂着希望的绝望,接着跑过来一把抱住我哭着说:“儿啊,求你了别折磨我了,你好好活着,咱还有希望,你就听我一回吧!”
我当时也没哭,就是怔怔地看着我妈说:“妈,对不起,我没用,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妈一边打120,一边抹了抹眼泪说:“你相信我,你能好!”
从医院回家后,我妈做了一桌子饭菜,她夹着第一口菜送到我嘴边的时候我就哭了,我爸跟着掉眼泪,我妈故作镇定地拍了拍桌子说:“你俩大老爷们儿,哭个啥劲!”她故意提高说话的声音,然后借口盛汤躲在厨房哭了起来。
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我决定好好活着了,那时候正好是春天,我想起来朱生豪的一句话:春暖日和,令人愿意永远活下去。
正如我妈说的那样,奇迹发生了,两年后我的手就有了好转,开始能用勺子,后来筷子也可以用了,那天早晨康复训练能拿起勺子的时候,我咧着嘴笑得跟一傻子似的,而我妈却再次哭了起来。
一切都开始变了,我开始尝试和人沟通,也逼迫自己必须和人沟通,所以我选择了开滴滴快车,这样接触的人很多,我给别人讲讲故事,也听听别人的故事,日子挺好。
他的故事也说完了,车子再次停靠在路边,窗外的雨仿佛也不那么让人心烦了,我很用力地对他说了声谢谢,打开车门走进了湿润又温吞的深夜,但脑海里总回想着他说的那句话:
春暖日和,令人愿意永远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