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坚信我的妈妈爱我,而且她爱我胜过她热爱生命。
我小学毕业的那个夏天,我父母离婚,妈妈搬家离开了我,此后是无休止的分离,再分离。在城市,一个人生活是不容易的,尤其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中年女人。当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一无所有,妈妈工作的地方在邻镇,那里还有她协议离婚后分割财产所得的一幢房子。妈妈原来没有朋友,她所有认识的除亲人同事以外的人都是因为我爸爸,包括她的业余爱好也是在生完我之后陪我爸而养成的。所以当时的我无法理解,她在失去了我爸后,为什么?还要留在这座城市。
一个拿着驾照却不敢开车、天一黑连家都找不着、做事情时候天上的星星掉下来都感觉不到的女人,一个三十多岁渐向发福一无所长的女人,一个娘家有体弱父母、亲弟弟混洗车行的离了婚的女人,她选择留在这里生活,留在一个距工作地点二十多公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的地方,没带一丝犹豫。
为了节省开销,她宁愿住到最吵最脏的城市边沿,在贴近公路的民宿里,紧拥着不知道还有没有的余温,在车灯与风声中失眠。只是因为,这样能够离我近一点。
一个人究竟有多难,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住在十几平的出租屋里,不让炒菜只得背着房东小心地拿个电饭锅做乱炖、有时候回去晚了要摸黑上楼以免扰醒别人、喜欢的东西再也不敢买只留心今天最便宜的菜是哪一样……后来她还是熬不住了,我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她找了男朋友。
很快的,妈妈贷款买了车和房子,房子有两个卧室,是学区房,开窗就能看见隔着一条街的一中——那是市里排名第一省里排名第三的一所公立高中。我知道,她相信我能考上,然后下课了我可以去她的房子里休息,吃她做的饭。
那时候我念初二,我妈和她的男友在同居近近半年后结了婚。本来不会这么快,究其原因,中间还有一段故事起了作用。
妈妈买房后的某一天,我爸突然问我他要不要再给他们彼此一个机会,我很惊讶,甚至……有些惶恐。是的,惶恐!当故事不受控制地朝原点走,我害怕这不是结局,因为极度的渴望而导致极度地害怕不是。他们和好了,好像小别后的夫妻,唯美得太不真切。妈妈和爸爸带我参加朋友的野炊,晚上回来的时候妈妈说要去学区房搬东西。我一瞬间就知道了她的意图,爸爸何其聪明,又怎么会不知。她同我一样害怕,怕我爸反悔,她只想赶紧了结了一切,让自己让他们之间的感情没有退路,她已经着手联系卖房事宜,并且已经分了手。
很不巧,脆弱的感情经不起哪怕只是一丁点的套路,尤其死灰复燃。这样几个轻轻巧巧的举动直接惹毛了我爸,那么着急那么控局的计划,让他觉得我妈根本不是因为爱而回来。他让我妈在学区房下的车,然后我妈就一夜没回来……
她去进了家门之后,撞见了前男友。那人听说她马上要复婚了,一想自己只是人一时无聊的消遣,心里哪能甘心,钥匙他是还没还,干脆回到住处守株待兔,结果还真让他给等着了。这能轻易放走吗?肯定不能。
我爸再没接她电话,还把家里大门的锁给换了。我给我妈打电话,我妈说让我爸爸去救她,说完就挂了。我想去找她,可是我不敢……我告诉我爸,我爸不信她。我一宿没睡,第二天我妈回来钥匙来不了门,敲了好半天,我爸说不许开。后来我还是去开了门,她满眼疲惫,问我,你怎么不给妈妈开门?
我一滴眼泪都没掉,可是我知道,爸爸和妈妈这两个词,再也不能放到一起了。
学区房没有卖。后来,我妈也结婚了,当然,是在我爸结婚后一年。吃着饭她无意间说起她领证的事,还告诉我她怀孕了。
这事情我知道,差不多半年前,她跟我聊天,她说,她想要再生个孩子。我说,好啊随你。她说她担心我的感受,我跟她说要为自己而活,不要做任何人的外篇尤其是我的,只要身体能够承受就行。然后她哭了,笑着哭的。那时候我才发现,我最受不了的原来是妈妈的眼泪,她一哭,我的心生疼生疼地,疼得我眼泪也快掉下来。
后来我妈妈给我生了个妹妹,这个妹妹来的很不容易,好几次出现流产先兆,我妈一个电话我吓得麻溜套衣服跑市医院给她挂急诊,每个周末都去陪她让她安心……
我妈妈十几岁认识我爸,二十四岁生下我,四十一岁虚,生下同我异父的的妹妹。这半辈子,好像尽是蹉跎,又好像活得比谁都实在。
我中考没有考上市里最好的学校,也落榜市里前三的学校,然后我去了省城,在一所私立完中念高中。我妈什么也没说,但我清楚那是怎样的一种落寞。日夜用爱养大的树苗,张着不讨世人喜爱的花骨朵,蜿蜒着离你远去。至此,我与我妈妈相距80公里,中间隔着三湖一池,她处在对我的无限担忧里,而我在为她的担忧而担忧着。
她思念我,她心疼我,她宁愿我做个笨蛋做个寄生于她的小孩子,希望我健康永远快乐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可是,作为一个母亲,作为栽植树苗的那个人,她应该让树向上去,去撞破阳光雨露,去伤去成长。大鱼里面唱到的,怕你飞远去,怕你离我而去,更怕你永远停留在这里。我的妈妈,终于松开了爱的禁锢,却又拆不掉那条引航的轨,她在慈与严的不停循环里折磨着自己,也折磨着我们之间的关系。可是我不在乎这些。越多的纠缠越能证明她对我的和我对她的爱,我喜欢今世结来生解的传说,仿佛只有这样,我才有机会在下一辈子,还做她的孩子。
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我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因为只要我一转身,她永远就站在那里,那么坚定那么不顾一切地想要给我全部宠溺。可是尽管她一直张着双臂,她却再也不去呼喊,再也不会让我回头让我停留,她知道,我累了,自然会归来,她知道,爱是理解不是禁锢,家是摇篮亦是后盾。
爱之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我却能承认,她爱我远胜过她热爱生命。我最爱的人,我不想你再等,我想你往后只做一件事,那就是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