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个地方,常是梦里故事的背景,那一定是老家,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王维老家门前的寒梅,是他惦念故乡的凭证。
以前不知,为什么身在他乡的王维,牵挂的却是一株小小寒梅?这样的思乡实在太矫情,是为了写诗而思乡?难得难得遇到来自故乡的朋友,带来故乡的消息,最迫切想知道的只是窗前寒梅开花没有?匪夷所思!这个问题曾经困扰我那么久,直到离开老家和老家若即若离,才若有所思。
自从父亲离开,妈妈搬进小城,老家并不常回。没有父母住的地方,不再是流连的家。
每年过年回到老家,只是在叔叔伯伯家小坐片刻,喝盏茶,吃顿饭,家的味道已经远去。
然而,就在看似从印象中淡去的老家,却一而再地出现在梦中故事里,出现在想象里,出现在所有和故乡有关联的人情往来里。
我的老家,有个奇葩名称:黄苟荡村。
那时候没有身份证,读书时,外出时,常被要求填写家庭住址,每写到“黄苟荡”时,我都觉得羞耻,什么名啊,叫什么不好,怎们会有这名字,当初为村子命名的先祖不知道哪根筋搭牢了!
“黄苟荡”,常常被人称作“黄狗荡”。戏谑我,那是黄狗的地盘,和你有啥关系。哎,那时,不知道为这个“苟”字纠正了多少遍。苟且的苟,不是黄狗的狗。记得后来问过村上博闻多识的顺大爷,他说我们村名字的由来,真的跟一只黄狗有关系,整个村庄傍水而居,湖水在东面,从远处高处看,曲曲弯弯的湖面是狗的身体,一个有水闸的坝是狗的脖颈,坝外的水湾是狗的头,外河中一个孤零零的小岛,那是狗的食盆。当然是天狗,否则哪有那么大?这天狗曾经拯救了整个村庄,它守护在我村的东面,挡住了从东面刮来的恶风,恶风与它博斗,要把它卷走,它牢牢地扎根地上,把地卧成了坑,恶风撼不动黄狗,悻悻然离开,黄狗以它的身躯保全了村庄。
这个故事漏洞百出,根本经不起推敲,兴许是顺大爷随口编出来的也未可知。可是我们村老老少少都愿意相信。自从知道这个神话故事,觉得村名不再那么羞耻。
什么时候爱上这片湖,已无从考证。 从黄苟荡走出去的人,相信永远会记得这片湖。多少美好的回忆,都和这片湖有关系。
春天,湖边杨柳依依,几株桃花点缀其间,花红柳绿在湖水中照着影儿,挑逗姑娘小伙暗送春波。
夏天,近湖是喧闹的水中乐园,是男孩子戏水的战场,比谁在水中憋气长,比谁溅起的水花让女孩们吓一跳,比谁摸起的螺蛳蚌壳多……湖边则是女孩的天下,洗衣服、洗碗时间无限延长,其乐无穷……
湖中央是大片的水菱,看它菱叶田田,看它水菱花开,看它菱花谢了,只等菱角成熟。
菱角成熟时,村里大大小小的菱桶游进水菱丛,我坐在妈妈的菱桶后,只顾着吃鲜嫩脆甜的菱角,忘记了水中晃悠的害怕。欢声笑语犹在耳畔。
秋天农忙之后,番薯在湖水中洗净,就在湖边支起做粉皮粉丝的架子。削番薯皮,磨出番薯泥,在一个纱布网中一遍遍过滤淘洗,盛在木桶中,浑浊的番薯水看不到变化,静置一段时间,桶底已是厚厚的淀粉。是它让我明白什么是“静而后定”。
冬天,快过年的时候,拉网捕鱼是村里的大事,吸引所有村人的注意力。精壮年拉网赶鱼捕鱼,分鱼时,一堆一堆,鱼儿蹦跳,孩子欢笑。
村里姑娘出嫁,小伙娶来新媳妇,都是从黄苟荡漾里进出,那一片宽广澄澈的湖水,滋养了一代代村民。
曾几何,湖水变色,黄苟荡漾失去了往日的轻灵。近年来,整治得力,湖水重现澄澈,又筑堤联通中间小岛,建成湖心亭,环湖绿植,环湖步道,颇有小西湖之神韵。
“君自故乡来,湖水可清澄”,这句话问过很多次。今日回家,看湖水悠悠,感慨万千。终于明白,家乡的一景一物其实就是乡愁的寄托。王维的“寒梅著花未”,是对故乡、故园、旧友、家人的思念太沉重,于是化作一朵梅,一声避实就轻的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