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你农历生日,30年前的今天,你突然降临人世,哭了一天一夜,好像知道什么,不愿意做我的女儿。”
这是我妈在农历五月初六,也就是端午节后一天给我发的信息。
全世界,只有她,每年雷打不动给我发两个生日祝福,一个是公历,一个是无人关注的农历。
如果我可以乘着时光机回到初始,我宁可不来人世,不做她的女儿。
妈,你欠我的道歉,迟到了30年。
我妈最大的败笔就是早婚早育,大学毕业就结婚生子。
要命的是,她在隐隐觉得和父亲三观不合的情况下,还是抱有一丝改造的幻想。
她总是悔恨地说:“是你爸先追的我,从此误终身!”极力撇清那段云遮雾障的往事。
那时候的大学生朴实保守,不像现在,还没足够了解够对方,就急着去性解放了。
可也正是那样天真甚至荒蛮的年代,人们对感情的拿捏似乎少了精妙的洒脱。
她说:“你爸年轻时候的成绩特别好,那时候考大学难,他是县里当年的文科状元。”
我妈出身农村,一心要走出黄土地的命运,只能寄望于高考,于是发奋努力,成了为数不多的女大学生。
命运似乎怎么也逃不开既定的安排,两个原本素不相识的男女就这样渐行渐近,最终在大学里相遇了,可是快进30多年光阴来看,究竟是劫数,还是缘分?
我看过他们大学时候的合影,我爸戴眼镜,穿灰色内敛的西装,风度翩翩。老妈是瓜子脸,白衬衫,藏蓝裙子,羞涩地站在我爸身畔,神仙眷侣的样子。
那时候,大概和他们最相爱的顶点吧,甜蜜的笑容骗不了人的。
我妈说,那时候已经意识到彼此有很多不合适的地方,可是那个年代,不会轻易说分手,也一度以为,人是可以改变的。
柴米油盐漫长的琐碎里,他们在争吵和冲突中耗尽了青春,岁月剥夺了英姿勃发的意气,蒸发了执子之手的初心,徒留下一地鸡毛。
现在,他们表面上是走过30多年风雨的老夫老妻,却早已被一本结婚契约牢牢锁住,疲惫致死,婚姻成了一座荒城。
和很多中国式家庭一样,所谓的金婚银婚,实际上比纸婚还破败。
“要不是为了你,我和你爸早就离婚了!”这是我妈最常说的话,我从小听到大。是太多类似压抑的家庭里,孩子最怕听到的一声咒语。
是的,我成了父母勉强支撑着婚姻,竭力维持表面和平最强劲的理由,可是,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是否需要这种自欺欺人的蒙骗。
我妈要强,我爸散淡。一个怒其不争,一个安于现状。鱼和鸟怎么可以共同生活,怎么可以相安无事?
如此看来,不是缘,是命里逃不掉的劫数,也许和上辈子欠的情债有关。
这辈子,他们仍然是最亲密的敌人,他们之间的博弈没有胜负,徒留下两败俱伤,还附加牵扯一个受害者——我。
他们争吵,甚至动手的时候,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吓得胆战心惊,不知道怎么调停,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声不敢出,像鸵鸟一样,头埋在沙子里,物理隔离门外的语言冲突和肢体暴力。
清晰记得那次冲突,为了示威,又或者是示弱,我妈一头撞在钉子上,伴着泪水,血流满面,我爸则耳面赤红,怒目圆睁。
这跳脱刺激的一幕螫疼了我,我知道,他们早已不爱,我的双手也注定牵不到他们的手掌,安心地走在爱的包围圈。
父亲常常不回家,加之我开窍晚,成绩一直不算太好,我妈经常情绪上脑,对我的打骂很日常。
可每次怒火平息,她又心疼地询问我痛不痛,如此循环往复。
而我时常祈祷爸爸能在家,这样,我妈就不会下手那么狠了。
可是,我爸逃得远远的,有时候十天半月不见人影,救不了我的燃眉之急,于是,我就是我妈的靶心。
我恨过她,既然生我,为何不温柔对我?
可是,又有谁真正懂得她,给她爱呢?
她出身不好,家里兄弟姐妹多,生来命贱。她经常对我说,小时候吃烂咸菜,营养不良,头发稀疏,瘦骨嶙峋。
夏天的时候,一个小床上横七竖八躺的都是人,挤挤挨挨,又热又憋屈。
她方向明确,奋力跳出那个穷苦的小山村,青春在大学里飞扬了几年,毕业后,未加思索地跳入围城,寄望于未来。
但,超出预期的婚姻让她无比失望,更对这场失败婚姻的衍生物——不争气的我失望。
眼看着日子一点点溜走,却连身边本应最亲近的人都无法顺她的意,她悲恨交加。
可是她仍然负隅顽抗,腿痛是老毛病,一走路就痛,可是,她仍然顶着七八月的酷暑,去给各个学校上课,努力赚钱养家。
她是家里的水电工,维修工,老爸靠不住,她就自己动脑动手,把家里收拾妥当。
身为老师,也想把我培养成才,可我这个顽石点不成金子,她就用暴力手段惩罚我的糊涂。
她常常不无羡慕地说起,同学的子女如何优秀,对我长吁短叹。
年轻时那股子强劲的冲力,想要掌控命运的努力一再落空,她挣扎了30多年,身心俱疲,不得不向命运缴械投降。
这个家庭,三败俱伤。
而我,成了一棵病树。
知乎有个体问:在幸福家庭里长大的女孩是什么样的?
有个答案字字锥心:她们那种自信和安全感,是我一辈子学不来的。
我就是答案里说的,羡慕着她们,却怎么也学不来的那个人。
从小就觉得自己是不值得爱的,十五六岁开始就断断续续有轻生念头,觉得活着没有多大意思,悲观占据主导。
直到现在参加工作,我也常常寡言少语,自信心缺失,不敢悦纳自己,这是出身残缺家庭的孩子,最常见的顽疾。
更为可悲的是,固化的人格将伴随一生,决定了与世界对话的方式是消沉的,这种认知和处世方法极难扭转。
我成了一只寄居蟹,瑟缩在自己的壳里,敏感脆弱,怕被伤害,自我保护严重,不会去爱,不敢去爱。
长期以来,我靠文学书籍治疗精神疾患,通过和作者对话,深度探索生而为人的疾苦和无奈,让他们纾解我的苦痛。
多年后,我看到心理专家一直在强调原生家庭的重要性,深以为然。
家庭是个盛满培养液的器皿,不同的液体,培养出来的孩子有云泥之别。
尤其是人格的塑造,正面和负面,哪一方居多,和温暖与否的家庭氛围直接关联。
在爱里长大的孩子,才能辨别爱的模样。
在网上看过这样一段话,深受震撼:
“一直觉得家庭幸福的女孩很幸运。她见过好的感情是是什么样的,拥有对健康的爱的敏锐嗅觉,很容易就往正确的方向跑。
而在凑合环境下长大的女孩,缺乏家庭幸福感,不知道什么是好的,就要花很多力气去踢开那些糟糕的,要碰壁很多年,才知道哪条路,是对的。”
虽然,现在我的心态已经趋向平和,但是,午夜梦回的时候,总会回到当年,那个幼小的我蹲在阳台上,对着漫漫长夜哭泣。
我多想抱一抱过去的自己,告诉那个孤独的小女孩:“勇敢一点,不要怕!”
现在,我妈已向60岁逼近,不再动辄发火,懂得了反思,我也挥别了青春,努力向阳生长。
“下辈子,我一定好好学会做个好母亲,不知道你肯不肯给我机会?”
她在给我的短信祝福里问我。
我回复:“当然给!”
可是妈,下辈子,我们在彼此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最好不要当母女了。
这样,你就不会这么苦,我也不会残缺了,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