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展霖
2009年,夏。林子因抑郁症引发了精神分裂症状被建筑大学劝退。
躺在贝城唯一的小医院里,闻着浓厚的福尔马林气味。脑子闪现各种各样过去奇异的事情。很多事情他都忘了。像莫迪亚诺在《暗店街》里所说:他的过去一片模糊...
但是他说唯独一件事他永远也忘不了。他咬牙切齿的说,尼克这个混蛋我得记一辈子。
那天我晚上9点多才回的宿舍。和几个同学以实习记者的身份去拜访一个过气的明星。希望以此获得一些媒体机构的赏识,毕业了以此谋份不错的差事,然后与女友结婚生子,赡养双方家中的老人。还有眼前的一点就是,顺便挣得点稿费改善改善现在的生活。不怕被你笑话,我就是如此没野心的人。
回到宿舍的时候,林子已经走了。我走进宿舍甩掉白色的帆布鞋,一股脑的倒进了软绵绵的被洞里。
林子走了。班长阿霞将一整个未剥皮的橘子丢进果汁机。我睁着的一只眼又闭上了。她一连投了几个。我睁大了眼睛看着。没想到还真行。搅拌的刀子噼里啪啦的把有点堵塞的橘子绕成了橘汁。
我说,楼上不能搅拌吗。
怕烧坏了电路。她说。
我陷入无言的沉默。搅拌机继续工作着,搅起橘红的碍眼的色彩。
我说,阿霞你干嘛不买橙子。
她说,女人还是酸一点好。
我觉得这句话真妙,拿起床头的小本子记录了下来。放下本子的时候,阿霞把果汁搅好了。我向她要一杯。
她说,男人有时候需要靠自己。于是我又拿起了本子。
最后,她留下了一杯,说,给林子。
我说林子不是走了吗。说这话的时候。
阿霞已经摇摆着披肩长发的屁股,顺着中世纪斗兽场似的肮脏的走廊越走越远。
这真他妈的是一个快餐时代。
喝完果汁后,我回过神来自言自语,是啊。林子什么时候走的呢。
隔天我买了一大袋的橘子,辗转几路公车到了贝城唯一的小医院。医院的走廊铺着不知几年前流行的马赛克。有些地方已经丢了好几个四方形的小格子。看着有些可笑,又有些悲哀。病房里有人围着纱巾在床上跳舞。有个人拿着一本圣经坐在窗口的阳光下默默的注视着。看不穿是哪路高人。
后来我的主编告诉我,那都是精神病院不收的病人。我说怎么会呢。精神病院收人的新闻多了去了。后来主编瞪了我一眼,说,你不是一个好记者。那时愤世妒俗的我嘴里还轻声骂道,我他妈的算哪门子记者。不过至少现在,我喜欢记者。
过道里吹来一阵风,一股随之而来的浓烈的福尔马林气味剧烈的惩罚了我的妄言。我想,那些捐赠遗体供科学研究的人可真伟大。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漂亮的女护士从我眼前走过。我跟着她,跟了一段。快进太平间的时候。林子叫住了我。我指了指眼前刚刚走过的漂亮的女护士说,林子,艳福不浅啊。
林子愣住了。说,你指什么,那边可是太平间啊,你别乱指。我猜想他在唬我。放下手中的橘子。剥一个吃一个。一点不酸。林子说橘子打折啊?一脸赤裸的欠扁神情。
于是我说,男人还是酸一点好。
阿东你帮我写个故事吧。林子说。
写什么内容。我一口吃完一个橘子。
就写我的事情啊。
你有什么好写的,一个破烂光棍。我打趣。
林子认真的盯着我。
行行行...你说,写点什么。
我从背包里拿出纸笔还有一个录音器。
林子便开始絮絮叨叨了。
从在医院的生活,说到退学。又说起他的那点青春破事。
他说,到了医院的生活就像一头野猪被慢慢驯服。
每天头晕目眩的看着蓝白间条的病服,脑袋里像奔跑着几万匹脱缰的野马。再不说可能就没机会了。我权当他在开玩笑。但还是认真的记录下来。
许久后,我抬头望了望窗口。在林子的口若悬河中,夕阳像一颗蛋黄慢慢的掉进海兽的深渊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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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盥洗室,褪去衣服,只剩一具干枯的躯骸。我对着镜子抚摸着瘦弱的身体默默的流泪。或者露出一种脱离大脑控制的表情。扭曲的痛苦或者浅淡的微笑。我知道,它们演变的终点就是弱智的流口水。我不忍看到自己这样子,于是竭力抑制它们,如此病情变得愈加的严重。
电视在离我一个姚明距离的半空的铁架子上。凭空搁浅的是过去中国与葡萄牙政府举行的澳门回归仪式。阶梯会堂里黑压压的坐满了一片黑衣服黑裤子黑皮鞋的无声与会者。场面隆重而严肃。我猜想他们是当地的贵族。
林子说。
但与其说这是一场严肃的即将迎来新纪元的领土回归仪式。还不如说它是笼统而模糊的与昨天的一场和解。就像我现在,因为一场病决定把过去所有的心结解开。与昨天来一场正式的和解。而你就是那个见证人。林子煞有介事的指着我。我忍不住的笑了。
印象中的那些年份很多东西都是如此模糊。第一批下海的人,已经赚得钵圆盆满。不断闻风来袭的后至者,就像闻香而来的群蜂,在南方沿海的这个或者那个城市虚幻的构筑着各自的巴比伦空中花园。我曾说过一句悲观的话,当我感觉青春如此美好的时候,我都是在幻想,当我在幻想的时候,一切都是如此美好。但这好像没什么联系。只要你听我说。
在那个青春似的年代。悠长历史中一直笼罩国民的剧烈的浓厚的压抑感,此时像被砸破了巨口的满溢浊水的大水缸一遍又一遍绵绵不绝的的向这块祖祖辈辈从不被看好的夷荒之地冲刷而来。
而远隔重洋。第一批注定要让我们这一代人无比“堕落又新潮”的互联网精英悄然而又迅速崛起。各种新奇事物和小道消息的传播使得这块狭小的版图更加的拥挤而模糊。场面一度失控。
就像80后刚被各种潮流冲击的大学,恰好刚刚成年的新生就露出了各种诡异的模样。杰克逊妖艳的呼叫,杰克逊的内裤外穿装扮;suede更换了新一批的成员,继续走红。那时候22岁的人才算刚刚成年。
趁着护士刚巡过房,我点燃了一根烟。盯着林子。已经没有刚才玩笑的样子。
看着过去,动荡,模糊而又利欲熏心的美丽新世界到来之前的断层。
我的胸口隐隐作痛。那里有一小块胸骨在精密仪器下露出一条头发似的裂纹。这条裂纹是我该死的哥哥,尼克在两年前打伤的。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死了两年。对于他的死,我总抱着一种侥幸的心态—他有一段短暂却完好的人生。我有一段时间极怨恨他,而有时候我对他又会有一点点的感伤和尊重。但我明白,其实骨子里深藏的全是痒痒的手足之情。我这辈子只有一个兄弟。一起长大,一起玩耍。一起谈论一些未经历长大的苍白的大白日梦。一起瞒着家里人偷偷的学吸烟。一起在游戏厅和流氓打架…。可是后来我们却成了仇人。你能体会那种痛苦吗。也许是我矫情了。人不都这样,善变。这句话也许能组成现代诗。呵呵。
这几天我一直在为自己的生计而烦恼。或者大言不惭的说,我是在思考人生。我觉得人生极简单又极复杂。有钱人不读书就旅游开公司。穷困的人不读书就得一股脑的谋生计。这是客观上的遵循规律的简单方法。这很简单,不是吗。只要埋头工作就是了。
而其实你不知道人他妈的真是个混账而复杂的动物。除此之外还会有更多主观上的想法。譬如,发财;譬如,攀比,在人之上;譬如,梦想,情感和仇恨。各种各样的小心眼。我总结了一下。觉得劣根性才是人之根本。我们或者说我一直尝试着去改变一些什么。可是却无能为力。我除了跟着教科书走,什么办法也没有。过去我看着电视里和身边大好年华的年轻人堕落在街头,借酒买醉,寻生觅死,觉得这简直是个太可笑的事情。骨子里极其的鄙视。别人有梦想我也就跟着有“梦想”。 因为“有梦想而高尚”。可是今天我不那么想了。因为我发现自己懦弱的时候,比他们更加低沉。站起来会有不知从何而来的飞痰,在众目睽睽之下,吐在我的脸上,不知道有谁会在背后突然给我一板砖,不知道找什么工作。不知道该不该结婚。跟谁结婚。不知道妻子会不会红杏出墙。甚至在这个社会,不知道每天的血汗钱是不是换来可靠的食物。于是我觉得躺着也很舒服。
我说,林子,你是在像古时候的教书先生那样形式的吐苦水吗。
林子说,不,我从没有那样想过。只是现在的我,经过多年被教育被改革的我,只会用这个方式诉说了。于是我原谅了他。林子接着说。我便写了下来。
1
不瞒你说,许多个时刻,我都想变成一头牛,一只斑马,一只长颈鹿之类的动物。那样多自由。当然你不要跟我说什么子非鱼之类的废话。我现在的道德底线已经极低。我只想变成一头牛,一只斑马,一只长颈鹿之类的自由自在的动物。
——林子如是说。
可是你知道吗。我倒像是一只“酒足饭饱”后的笨骊兽,艰苦的奔跑在“欢乐”的追逐水源的道途,心里又开始惧怕三叠纪躲藏在原始河道的巨型鳄鱼。
在本该灿烂的青春里,我整天活在痛苦的阴影里。老一辈的骊兽却用沙哑的嗓音告诉我,年轻的小兽啊,你就得这样,你别无选择。
我对着林子苦大仇深的表情露出一抹会心的笑容。
晚上,林子的女朋友紫瞳以一个穿蓝衣服社工的可爱姿态出现在病房里。给他带来一个温情的吻和一叠旧影片。
我把手里的烟掐灭在桌子上的一片橘子皮上,然后向他们告别。在弥漫着浓重的福尔马林气味,橘子皮味,烟蒂味还有隔壁病床老把子抠脚丫子味道的病房里,他们会在那里看完巴斯的烟草经纪人,凯柏特·赖特开始了,和小伏尼格—第一流的早餐。一直到凌晨3点。
林子和紫瞳看得格外的出神。突然一只莽撞的苍蝇在林子的脸上留下一点黑痣,又飞走了。
期间林子用右手在紫瞳的屁股上摸了一把。旁边的老先生厌俗的蒙头盖上被子。今天紫瞳用的是草莓味的唇膏。临走前,她又吻了林子的唇。他热烈的回应。他对她吻的眷念有时胜过了香烟。可是有时他又厌恶她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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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年的夏天。他在贝城的建筑大学读书。那天是紫瞳的生日。林子满怀喜悦的掏空口袋里所有的钱,买了蛋糕和礼物,甚至买好一个银色的尾戒。辗转两个小时的大巴回到家里—他们合租的小房子。准备为她庆生。
列车越过乌黑的隧道,徐徐的往没有高楼遮掩的荒野驶进。道路两侧是金灿灿的稻田,和整排整排的无人看守的玉米。玉米地上几只说不名字的可爱鸟儿细细的挑着穗上熟透的果实。就如正挑着牛身上的虻。青年男女在玉米地上嬉笑耍闹。麦穗压弯了稻田的腰。
从远处看,一切好像是莱恩约翰逊式的旧电影的慢镜头。车厢里一个大约3岁的孩子把头靠在妈妈的乳房上睡得正香,开裆裤的小鸡鸡袒露在空中,像一头小象的鼻子。一对热恋的青年男女借着靠后那排座位的遮掩干柴烈火。
车窗外的云是清澈澈的透明色。阳光撒出的霞光是可爱的粉红。几只好看的灰色的布谷鸟在电线杆上低翔而过。林子呢。在车上以一个刚步入成年人领域的青年人姿态审视着这片熟悉的土地,发现好多路口竟都不曾去过,更别提知道它们是通往哪里,来自哪儿。路的尽头。也许是邻边安详的小镇。也许是一片粗鄙的汪洋。也许是茂密的荆棘丛林。也许是玉米地里隐秘的偷情小屋。也许蜿蜒的正是温暖的家。
无论如何,它总有自己的去处。林子呢。也同样如此。正坐着一辆幸福号列车,通向暂且属于他们的红色出租屋。他私下里给它取名—红色基地。年轻的时候我们总向往有这样或者那样一个温暖的基地。能歇歇脚。
铃声叮铃铃的响。是诺基亚默认的手机铃声。林子从没有设置铃声的习惯。他继续着对美好未来的憧憬,纤长的未经操劳的白皙手指从同样白色的背包里摸出手机。
你在哪?
紫瞳在电话里如往常发问。但在此刻,林子听来却另有一番隐情—今天是紫瞳17岁的生日呵。不过林子像一个深怀秘密的小孩。保留了自己的想法。他已经到了一个逐渐能稳住内心激越的年纪。尽管在许多人眼里他还是个靠不住的小孩。
在学校往女教授的房间走着呢。
为什么。
为了上次的补考呗。他调侃。
那好吧,你别把人家怎么着了,弄不好一尸两命。
那我好歹也火了。
照顾自己。
紫瞳微笑着挂掉电话。
汽车在站牌前面10厘米的距离玄而又玄的刹住了车胎。年轻的少妇颠簸着从梦中惊醒,手腕扫了扫嘴边透明的津延。四月怀胎的胖司机点燃一根红梅,饶有意味的看着她。噎..呵..少妇怀里的小孩咧开嘴笑了。像年画里可爱的胖娃娃。后面的青年男女颠簸中脱离情欲,对着粘稠的空气一阵骂骂咧咧。林子突然才发现这是空调坏掉的车子,脑子一阵缺氧的眩晕。青年男女下车时故意绕到车头猛瞪了司机一眼,大有一言不合就开打的意思。显然他们比林子聪明。在身后他们骂道,狗司机,耍什么非主流聪明。
林子下了车径直往那栋红色的小房子走去。路上看见一个缠着一对情侣的卖玫瑰花的小姑娘。不屈不饶的诉说。他走过去花20块钱买了一朵。他不是一个浪费的人,20块省着能用两天。但他想,把戒指放在花瓣里会更浪漫一些。谢谢。她说。
然后跑向卖冰糖葫芦的小贩那里,用1块钱买了一小串红色酸果。剩下4块装进了左边口袋。另外15块装进了右边口袋。兴许她耍了点小聪明。路边的一块巨大的霓虹招牌写着:清雅水族馆。门口一条条一块钱两只的那种小金鱼竟然被单独放在一个氧气充足的小缸里。水流很大。奄奄一息的张大嘴巴的青蛙似的漂浮。而后鬼使神差的复活了。金鱼佬的小儿子吐掉2块钱5条的口香糖傻乎乎的拍手欢笑。
林子走过去捏了捏他胖乎乎的小脸。然后被胖小子拿着一把玩具水枪追着跑了两条短街。白色的衬衫贴着后背都湿透了。他们常常如此玩闹。小胖子用完了水,气喘呼呼的倒在贝城冰凉的青石板上,林子坐在旁边点燃一根烟。
你爸找到你妈了吗。
还没有。小胖子摇头。
我爸说她去了日本,看雪山。然后又去了法国。这些地方我爸坐过牢都去不了。林子,你以后要去你法国姑妈那里,可要记得带上我啊。
说到法国姑妈。林子也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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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re they come' the beautiful ones..”
16点10分。林子站在瞳居住的红房子前,里面正放着suede的摇滚。真是欢乐的女孩,林子笑道。他也跟着唱了一句。用钥匙转开了房门。里面被一条银色的铁链反锁了。
紫瞳确实是个无可挑剔的美人胚子。美得一塌糊涂,还生好了一对清澈的丹凤眼。这种眼睛林子一生只在其他女人注意过两个。一个是刘菲菲,另一个是港台选秀的冠军。林子觉得她们的眼睛都不如紫瞳的恰到好处。那时他在策划一个巨型的文娱活动。与两人有过几个月交叉线式的交集。从此好几年都未曾联系。林子知道她们只是他漫长人生中的两条小支流,而紫瞳才是他所向往的主流里的大运河。
红色基地里的灯光昏暗的扑闪。林子把给紫瞳庆生的东西放在地上。银色门锁的链条闪过一串刺眼的光。那枚尾戒他藏在了深深的口袋里。他开心愉悦的用一只伸进口袋的拽着它。然后才想起,敲门或是给紫瞳打上一通电话。显然敲门更简单一些。但他选择打了电话。没人接。又播了一次。
嘟..嘟..。电话被挂掉了。林子的嘴边又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
小姑娘生气了。他想。
把头凑到门缝的空隙,两只明亮的眼睛在明灭的灯光里搜寻。也许紫瞳正缩在某个把孤独的自己藏于热闹的噪音中。她常常如此。然而林子举着玫瑰花正想移过门缝招摇的手,在半空停下了。
恍惚中,他看到了尼克脖子上的紫罗兰刺青。对,是他哥哥尼克的刺青。他再次确认。然后是一双长腿的紫瞳。他们在灯光下嘴对嘴互换了一口香浓的尼古丁。他们肆无忌惮的在暴躁的摇滚乐中大笑。音乐把他们的音乐埋藏得恰到好处。想起恰到好处,林子的拳头握得暴起了青筋。要不是灯光昏暗,就可以看到川流他经脉的血液在这里有一小部分凝结成丝。他把牙齿咬的嘎嘎作响。像蹦在空中的爆米花声音。
在中央的桌子。紫瞳裸露的优美的背部面对着林子孤独的瞳孔。尼克面对着林子和她拥吻。Baby。她喝醉似的大声呼喊。林子看不到她的表情。此时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他什么也不想看到。
尼克应该是看到我了。也应该是没看到。他突然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偷自念自叨,他连形容词都用错了。此时此刻,他应该做些什么,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对了,他应该冲进去剁了那对狗男女,剁得鲜血淋漓。对的,就是这样。一个声音在他血流淤结的脑袋响起。他凭什么要像个小偷?可是他退缩了。恐惧一点点的疏通了他的经脉,青春里窝囊的热血啊。他可怜巴巴的想起了围城,想起了希特勒,各种稀里糊涂的东西他都能“信手拈来”。唯独想象眼前的场景,是他从未想到的。他在门口看着他们的欢乐。而欢乐的他们看不到门缝外丝毫的他顾全大局的忧伤。他呵的笑了一声。
播放器里自动换了另一首黑人的地下摇滚,一个尖锐的女声用英文呼喊着。
“You’re busted, You’re not a virgin, You let him into your pants, You’re not longer my lovely girl...”
你不再是我可爱的女孩。林子在心里默默的念着。然后冲到青海湖畔,对着黝黑的水面用蹩脚的英文大声的沙哑呼喊。
林子从出租屋向外狂奔了百米的距离,又窝囊的憋着漏气皮球的怒火,跑回去把门口的东西带出来。他感觉一块极硬的难受的面包堵在胸口。要窒息。此刻,他怀疑这个世界的一切。他相信青海湖里一定住着一只与他同样孤独痛苦的海怪。于是他拨开上衣跃了进去。
眼前。青海湖面有一条白鱼跳上了水面。又被微风吹了下去。
远处,一座忽隐忽现的山体,像龟壳又像UFO的帽子。像一只海怪宽大的背部。仔细打量既像浮云又像雪浪。那就是海心山。青海湖的心。
海岸的狂潮一波接一波的袭击着围困它的土地,而后又重新蓄力,归于平静。
一身湿漉的林子坐在湖前的一条小石凳前,一根接着一根的抽着烟。旁边有几个在岸边垂钓的中年人和小孩一家子。对他点头微笑。这让他感觉安详。林子把玫瑰花送给了那个面容枯黄的操劳家事的女人。她露出一脸高情商的高兴表情。微风吹动了鱼竿,有鱼吃饵料,男子激动的站起来,一无所获的丢了鱼饵后,转而哈哈大笑,喝了一口手边的啤酒,牙齿扯下一大块干鱿鱼。大口咀嚼。
今年青海湖的鱼都聪明多了,去年这个时候能钓一篓子呢。中年人爽朗而主观的说道。像对着林子,又像对着空气。也像对着辽阔无边的青海湖。五岁的小儿子爬上林子的胸前。他们并不阻止。
都是水。林子告诫。把他举起来放回地上。地面冰凉。小男孩伊呵伊呵的笑着。夕阳像一颗熟透的蛋黄落入了海洋的深渊巨口。傍晚青海湖的夜风轻柔凉爽而又善解人意。
林子把蛋糕在报纸上摊开。他们带来了酒和一些熟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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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林子经常用大段大段的时间流连忘返在一家叫《咖》的昏黄小酒吧。在吧台的桌子,利用周末大段闲暇的时间写一个接一个的小故事。然后丢在小红房子电脑桌前的柜子里。
混着酒吧的音乐。一边喝着原味的马丁尼,醉意熏然,一边在厚厚的稿纸上“涂鸦”。投入在那个虚无缥缈的世界,自寻乐趣,自得其乐。
紫瞳在酒吧中间不大不小的舞台唱着寡淡而煽情的歌曲。每天上班6个小时。每月得钱两千八百块。下班后在自己的地下室录各种各样的口水歌。有时去影楼当一下兼职模特。后来在一个网站当了一段时间的主播,为了出自己梦想中的唱片看似颓废,实际努力的奋斗着。她抽烟,只抽那种薄荷香味的烟。受不了太浓太厚的其他。
周末的时候,她会给自己放一天的假。穿着黄色的卡其布料纽扣错开的上衣。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双黑色短靴。走在街上,奢饰品商店,硕大的人民广场。淡漠的观看着这座淡漠的城市他人的倾情表演。此时她是一个旁观者。跳脱出来观望这个冷漠的世界,冷漠的人。她喜欢这个角色。至少在此刻她不在冷漠的范畴里。也不在其他的任何范畴。
她丝毫不费力的审视着,奢饰品店员对她全身装扮价值的审视与估算,而后决定对她出一种欢迎的表情还是选择无视。路边卖跳楼货的小姑娘或大妈不分顾客穷富的见人就喊。
她浅淡的笑一下。一如她不闲暇的时候漠然的疲于奔命还带点窘的生活。
她扬扬头,大框的黑色墨镜隔绝了阳光对她的审视。下一刻,她拢了拢紧了衣服,在夜色里蛰伏久了,不知不觉的惧怕艳烈的白天。
在凌晨3点她离开电脑前的座位时。伸伸懒腰。只穿一件米奇老鼠的宽大的白长衫和一条白色底裤。长衫盖着底裤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她说。后来她指着底裤跟林子这样说。这里只有你能看。林子知道。这是假话。但林子还是无可救药的喜欢着她。
无事可做的时候,她会看林子写下的一个又一个的有头无尾小故事。挑出某句话某个段落说,这里我喜欢,这里我不喜欢。林子从不反驳什么。他们都不知道,那些故事早于被尼克偷偷的寄出在某个一名不文的杂志刊登。以一个很好而庸俗的笔名。—秦天天。秦天天是他们小时候死掉的语文老师的名字。是启蒙了他们认识文字的一个意象。这个意象,只属于林子和紫瞳。那时候,他们坐在同一个座位。刚刚毕业的秦天天就在讲台,唾沫横飞的讲述她刚刚结束的纯洁的大学生涯。她23岁,笑容依旧纯白的像个吃棉花糖的孩子。后来她死了。死在没有红绿灯的马路。被一辆大货车碾成肉泥。是尼克,孤独粗鄙的尼克盗用了林子和紫瞳人生初始的美好意象。
紫瞳的小窗户外是一个地下停车场。停车场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轿车。少则几十万,贵的几百万,甚至千万。满目琳琅。看到好车,她会驻足多看一会,因为都不是她的,所以感觉新奇。新奇的同时她的心里有一根尖锐的刺在悄悄的雕琢成型。
那块单向玻璃给了她多一分不知是好是坏的坚持。她在浴室的小水缸里撒一些玫瑰花瓣,泡了整整一个小时的澡。然后重新套上另一件硕大的米奇长衫,疲惫倒在床上以迎接明天闲暇的周末。她不喜欢化学的香精,反而爱上了玫瑰的花瓣。于是每个周末又要花上一些时间去花店帮忙打杂,花店老板的儿子,看向她的眼神满是情欲。即使再多要一些本就打算丢弃的花瓣也是无所谓的。
一整个晚上紫瞳的脑子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不算梦的梦,白天各种各样纷乱的杂事不停袭击而来。互联网上那个瞎侃的留着络腮胡子的男人。她梦见他躲过小区门口的保安走进地下室来。他不知洗了多少沐浴露的胡子在她白皙柔滑的小腹上,同样柔滑的磨蹭着。这使得感官敏锐的她有了知觉,一种剧烈的惧怕的感觉席卷瞬间全身。想醒来身体却还在睡眠中。神经醒了,剧烈的挣扎着,地下室的幽暗光线像一条条黑色的蛛丝网络着她的每一寸肌肤。
一会,丝线断了,她终于醒了。摸一摸小腹,得一手冰凉。
磨蹭她小腹的是一只她养了3年的小猫—卡诺。她在撇嘴骂自己一句骚包的同时,走向桌子的电热壶煲一壶开水。穿着拖鞋盖过屁股的长衫,噼啪噼啪的走到盥洗室。
等洗漱完毕。用开水冲了一小壶咖啡。喝着咖啡的同时顺便按下一个按钮,片刻过后,电脑的白屏光瞬间在她早晨苍白的脸上映出一抹无法抗拒的艳丽。卡诺在她旁边吃着“新鲜”的罐头。
“我们要见个面吗…”
她在键盘上敲出一行字。接收方是“梦境里”的那个男人,此时他不在线。昨晚他们聊了将近5.6个小时。直到天亮拂晓方止。期间她有几次关掉电脑睡觉的冲动,后来仍坚持了下来。只因他说话总有几分诱人深交的魔力。让人无法抗拒。那个男人说,在北方他的家乡有一片谷场,冬天的时候,麻雀在飘零的雪花中像一个小偷,偷偷的去寻找漏网的稻谷。然后有一些傻一点的傻鸟就掉了套子被猎人抓走熬了粥。
麻雀也能吃吗?真不可思议。
他接着说,他在北京的房子有一个波利姨妈家庭式的暖炉。夏天的时候他就坐在地上喝着啤酒,听壁炉里的柴火劈啪噼啪作响。然后听一点怀旧的音乐。譬如…
“here they come' the beautiful ones..”
他近乎调皮的笑着。
紫瞳在地铁的站台看着安详平稳的灯光和纷杂的人群,等候下一班开往市中心的车。回味着这些话。她想,生活在如此拥挤的城市,偶尔在虚假的世界当一回傻鸟也是好的。想着,想着,嘴角流露一抹少女的笑意。
那班车开往中心需要50分钟。她需要等候10分钟。每天她都要浪费1个小时在这些无药可救的“多余”的杂事中。钱这个字眼渐渐走向让她窒息的瓶颈。
10点30分。人群越来越拥挤。维序的保安跟不上蛮荒时代行兽般人群的节奏。索性回保安室喝杯咖啡暖暖手。一个脸色苍白的瘦弱少年被撞倒在地,摔出了队伍。行人时不时的踩过他的脚。冗长的队伍因此而绕得像一条弯曲的蛇。
踩脚了,越位了,谁的手乱摸…混蛋..
一阵阵嘈杂的音浪像足球场几万观众围着紫瞳呼吼。紫瞳用手腕蹭了蹭干涩的丹凤眼。
天花板其中的一个白炽灯突然老化炸碎。紫瞳的脑子一片空白。一片本该刺透她眼睛的碎片,在她的手心留下一个米粒似的小伤口。她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冲过去,在那个少年的脸颊亲吻一口。或者干脆当众湿吻。不过她克制住了。迟来的列车将她带向安详的灯泡还未炸碎的市中心。
地铁上有一个在吃泡面的女人,缥缈的热烟强制塞进她的鼻腔,一直深入到两侧太阳穴。伴随着熬夜的后遗症,让她有一种强烈的想呕吐的感觉。她想低头跟那位时髦的姑娘说些什么。可是她不敢低头,因为一低头很可能就止不住的把胃里的翻滚吐到她的面盒。
她歉笑着拨开人群,往前面走了几步。以此告别一段争端。
出了地铁站台。她在两侧通道,街头卖唱的流浪歌手旁边的小摊里买了一叠的影片。这里面竟然有巴斯的烟草经纪人,凯柏特·赖特开始了,和小伏尼格—第一流的早餐。这样的又老又旧的嗝屁电影。她想了想把它们一并买下,拿到医院。她知道谁稀罕嗝屁的旧电影。谁不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