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南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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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日喀则的雨已经停了,但天空还未晴朗。今天初步计划是赶到昂仁县的桑桑镇,全程约250公里,这样会尽量缩短到达阿里的时间,尽可能不耽搁小萍回学校的时限。我们收拾好行装,在酒店旁边的早餐店吃了点东西,就往西前行,打算走几吉郎卡路出城转入G318国道后搭车。
途经扎什伦布寺正门前的小广场,隔着密麻麻的信徒望向依山而建且错落有致的圣地殿宇,心中陡然有他日终会相逢的宿命感。过正门口后,藏式建筑常见的白墙黑檐外有一长排转经筒。我们如虔诚的信徒般,依次转过每一个经筒,在渐次旋转的金黄色光晕中,在耳边此起彼伏的“呼噜噜”声中,祈祷着后续的旅途平安。
几吉郎卡路是约莫三公里长的缓下坡街道,终点就是出城的G318国道交汇口。一路走下去,倒也不算累,但差不多耗费了近一个小时。比较幸运的是,出城没多久就有一辆陕A牌照的吉普车停下了,但只能搭走两个人。我让小萍和小丹先走,随时保持手机畅通,到休息站了给我消息。
一个人徒步在日喀则城外的国道上,渐渐有与此前川藏线搭车非常不一样的感觉,就是北行阿里沿途经过的车少了,游人也少了。
大概走了三公里路程,我有些累了,便开始试着搭车。也很顺利,一辆挂着陕D牌照的越野车在身边停下来,招呼我上了车。看来我们今天跟陕西人很有缘,前后搭上的都是陕西牌照的车。
聊天中得知,开车的大哥是做国土资源调查工作的,目的地是前边萨迦县的吉定镇。也就是说,这次搭车只能到此前从未听过地名的小集镇。对于我来说,这倒是无所谓的,只要是向前走的方向,中途到哪儿都好。
不到一个小时,吉定镇到了。分别时,车主大哥签下的名字是李炫步。
集镇很小,如此前见过的藏区偏远小镇一样,两排房屋对立在道路两侧就形成了街道,站在街头,一眼就能望到街尾。时间还早,我想继续往前赶路,便决定在街尾搭车了。很快,一辆挂着藏D牌照的广本车飞驰而来,然后直接在我身边停住了。
车主名叫窦超,聊天中得知是日喀则电视台的主持人,这次是陪朋友过来旅游玩的。也难怪看第一眼就觉得不仅人长得帅,还挺有气质。坐在副驾驶的年轻人就是他要陪的朋友,名叫李强。
问到我要去昂仁县的桑桑,窦哥说可惜了,他们要去聂拉木县的边境口岸樟木镇,然后过境去尼泊尔,如此也就只能带我到岔路口的拉孜县查务乡。我连声道谢,说搭到查务乡就很好了,再往桑桑镇也不远。跟小萍短信确认情况,她们也比较顺利,看来今天运气不错。
中午时分,渐渐有饿了的感觉,正愁着好一会儿没经过集镇,也就没办法补充食物。这时候,突然听见窦哥说,我们先吃点东西再赶路。说时迟,那时快,话音还未落,窦哥已经将车减速停在路边了。随即,窦哥和李哥一边打开车后备箱,一边招呼我下车吃东西。
牛肉、羊肉,还有一大份烤鸡,全是打包好的。好吃么?当然!尤其是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藏区旷野,大快朵颐如此美食,简直此味仅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纵然有原野的风呼呼吹过,也有大片的云遮住了天空的半边脸庞,没有一碧如洗的清透,但心里却无比舒畅和自由。
继续前行,没多一会儿,远远就看到了路边矗立的一块石碑。窦哥介绍说,这是西藏拉孜上海人民广场,其实就是G318国道5000公里处的纪念碑。看李哥和我都有兴趣,窦哥把车停到附近,然后带我们走近看。
纪念碑的造型是连绵群山的山峰,峰顶往上直插云霄。碑正面漆刻着红色的三行字,依次是“5000KM”、“西藏拉孜318国道上海人民广场”、“上海第三批援藏拉孜小组2003年10月建”,其后的背景图案纹路对应是西藏的布达拉宫和上海的东方明珠。纪念碑的碑座是两层花岗岩砌垒起来的,右侧还有镌刻了此纪念碑的由来和寓意。此外,这般有纪念意义的石碑,自然少不了旅游的涂鸦。
看地图,这里是拉孜县热萨乡的一个小村子。环顾四周,附近的藏式民居散落在纪念碑后一片田野间,数量并不多。倒是旁边光秃秃的山丘上,有一处连片的藏式建筑,颇有些气势。窦哥说,那里是一座小喇嘛寺庙。
随后,我们聊着此前的旅行见闻,窦哥也分享了樟木及尼泊尔的游玩经历,不由得勾起了我对尼泊尔的向往。于是,我说出了自己对尼泊尔的心愿,还有去不了的缘由。
尼泊尔,此前梦之所往的国度,却因身份证地址问题没及时办下护照,本身就是最初的遗憾了,而近在眼前的机会,别提有多大的诱惑力了——即使不能出境,在边境口岸感触近在咫尺的这一国度,也是不小的满足啊!不过,一想到同行的小萍和小丹,这再好的机会也得要放弃了。
窦哥提议,旅游要随心些才好玩,要不你问问俩姑娘愿不愿同去,车上正好还能再坐两个人。他之前去过樟木,知道哪儿好玩,能淘到不少好东西,所以这次带朋友过去,不过还是觉得,人多一起去才热闹,要是我们担心误了行程,第二天返回到拉孜县也耽搁不了多少时间。
窦哥的盛情相邀,我确实心动了。
这时候,小萍的短信来了。她说,途中收到学校辅导员的通知,要求她必须尽快赶回学校报道,不然后果会很严重。小丹不放心她一个人搭车,会陪她一起返程回拉萨。所以,我们一起北上阿里的计划可能要被迫终止了。那会儿,她们正好搭上了前往珠峰大本营的车,便想今晚也去珠峰大本营,当是旅行的最后一站,然后次日就往回走。
离别来得太快太突然,我猝不及防。
在拉萨办理边防通行证时,小萍跟我一起提供资料,详细身份信息都在颂赞旅行社出具的一份证明上。也就是说,要是没有这份证明附件,纵然有边防通行证,我们也没办法单独通过边检站。小萍要前往珠峰大本营,过边检时必须要用上我保管的这份证明。
邂逅珠峰大本营,似乎是冥冥注定的安排。
随即,我向窦哥打听前往珠峰大本营的边检站情况。窦哥说,有个鲁鲁边检站,从定日县白坝过去没多远。我有些尴尬地说了下同伴的情况,窦哥爽快地说,我们去樟木口岸要经过鲁鲁边检站,正好直接带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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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拉孜县城没多久,我们就到了G219国道终点和G318国道交会的查务乡。从查务集镇沿G219国道逆里程碑往北走,也就是俗称的新藏线,即可到达阿里和疆南,而沿G318国道往南走,则可以到达定日县境内的珠峰大本营和聂拉木县直通尼泊尔的樟木口岸。
往南继续前行,视野渐渐在狭长的山谷间窄了起来。从车窗往外看,除了一角乌云遮蔽的天空,就是寸草不生毫无生机群山和星星点点青草点缀的砂石地。再往前走,路外出现了一条小河,应该是雅鲁藏布江的支流查邬普曲,看着河道不算宽,但水流湍急。
沿着河谷走了差不多半小时,车子开始明显地爬坡,视野随之宽阔起来,只不过映入眼帘的景象,多了山坡平缓处连片草地的青黄色,在天空堆积层层云朵的天光下,也并没有增添多少生机。至于说沿途的人迹活动,我们在飞驰的车里很久都见不到一个人影,更别说有几个村落了。
终于,前方有几座藏式建筑闯进了我的视线,还有成堆的经幡和风马旗扎在道路上方的拱门两侧,正迎风飘扬。窦哥说翻过了这座山口就到了定日县境,也进入了珠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一下车,猎猎的冷风裹挟着湿漉漉的寒意,瞬间侵袭了我的全身。看路边的标识石碑,才知道这是海拔5248米的嘉措拉山口。
再前行差不多一个小时,定日县的白坝到了。看白坝一眼就能望到头,不超过两层的建筑列在道路两侧的街道模样,猜想应该是因旅行兴起的小集镇。窦哥介绍说,从白坝的岔路口右拐就是去定日县城的路,大概四五公里就到了,而继续走G318国道则很快就能到鲁鲁边检站。
随后,窦哥招呼我跟他们一起吃饭。路边有家藏餐馆,内部装饰比较陈旧,但民族风的格调很浓。窦哥先要了一壶酥油茶,我点了一份藏面片。酥油茶就不说了,之前觉得很不好喝,后来渐渐适应了那种诡异的味道,倒也能喝几杯了。而要问这藏面片跟内地的烩面片有啥区别,反正就是好吃,嚼起来有磨舌的糙感,尤其是汤好喝,至于说其他还真说不上来。也是因为太饿,那么大份很快就狼吞虎咽地吃完了。
到鲁鲁边检站的时候,小萍和小丹已经在站内等我了,而那时候,小丹已经提前在白坝帮着把珠峰大本营的门票买好了。由于边防通行证的附件证明表在我这儿,小萍迟迟过不了边检,原要搭她们去珠峰大本营的车主不得已先走了。
估计再重新搭车会很难,我有些内疚,赶忙排队办理边检登记手续。边检站的武警挨个核对我们的身份信息,然后登记到册子上,通过后才放行。边检站旁边有个小营房,看来,在此值守的武警不止是个位数。
窦哥和李哥登记完,要离开边检站时跟我道别,说有机会再见。
鲁鲁边检站搭车的时间是极其煎熬的,那时段前往珠峰大本营的途经车辆极少,而且即便是有过去的,也没有空位了。眼看着挂在天边的夕阳越来越低,铺散在远山和原野的余晖越来越暗,我们不由得焦急起来,巴巴地望着来路,期盼能有一辆前往珠峰大本营且有空位的车开过来。
一有车辆来到边检站接受检查,小萍就过去询问,生怕放过了任何一丝希望。看我们焦急的神情,边检站里没有值守任务的年轻武警跟我们聊天,劝我们搭车返回白坝,第二天赶早过来,其中有个武警甚至直接帮我们拦起了车。
傍晚六点多,终于又等来了一辆车,小萍迅速过去询问,正是去珠峰大本营的。不过,在边检站办手续的藏族司机师傅说,这是三位游客包的车,他做不了主。于是,小萍又去问坐车里等师傅办手续的游客,看能搭车不。
大概是看小萍是个小姑娘,车内的游客犹豫了下,便答应了。这时候,小萍过来跟我和小丹说,这车只能搭走一个人,七哥就坐这车先走,我们在后边继续搭车。
小萍或小丹单独搭车走,我们都不放心,而我先走的话,也会担心她俩。我说,要不我们一起再等后边的空车。她俩都反对,说搭走一人是一人,她俩女生搭车也相对容易些。最终,我答应一个人先走。
看到是我搭车走,而不是跟他们沟通的小萍,游客不乐意了。小萍好说歹说地恳求,他们最后还是搭上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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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沿着G318国道往前走,差不多十分钟左右到了一岔路口,按指示牌向右拐就是前往珠峰大本营的珠峰路。我们走珠峰路通过切村的门票检查站后,车子开始不停地颠簸。看来,西藏地区最典型的搓板路来了。
想象一下搓板的模样,就知道搓板路是怎样的了。路面上满是小石块和砂石粒不说,坑洼也是一个接一个,再加上道路不宽,有些坑洼避都避不开。更可怕的是,有些石块很尖锐,刺破轮胎的状况在珠峰路并不少见。要仅仅是搓板路还好点,可朝圣世界最高峰岂能那么容易,往前要翻越加乌拉山的路,回形针似的弯道一个接一个。从车窗看下去,这道路仿佛是悬挂在山坡上的灰色丝带,从眼前延伸到山谷间,直至消融在脚下连着天边的巍巍群山中。再放眼远眺,碧蓝的天空铺着大片白色的云朵,映衬着群山裸露的黄褐色山脊,整个世界在眼前单调成褐、蓝、白三色,却又在荒凉的景观中溢出磅礴和厚重的气势。
有句话形容得特别恰当,走珠峰路去大本营,就是“眼睛上天堂,身体下地狱”。本就担心小萍和小丹,心里惴惴不安,再在这样的地狱前行,司机师傅又把车子开得飞快,将车后扬起灰尘拖得很长,就更多了身体的不适。
随着海拔的升高,身体的不适感越来越强烈,胃里似乎有火烧,而头痛欲裂得恨不得把脑袋拧下来。难道是高反了?不至于呀,先前翻过那么多海拔五千多的垭口,我都轻轻松松的。想着想着,我感觉困意一阵阵袭来,眼皮都抬不起来了。恍然间,我收到了小萍的短信,她说她和小丹搭上了去珠峰大本营的车,车主恰好是小丹的河南老乡。
不知过了多久,车停了,原来是加乌拉山口到了。藏族司机师傅说,这山口海拔是5210米,旁边有世界上唯一可以观赏4座8000米级雪峰的观景平台。
于是,我忍着头痛欲裂的痛苦和烈风入骨的寒意下了车,想在这世界最大的观景台看看世界的几大高峰。可惜天公不作美,最高的几座山峰几乎被天边大片的云层遮得严严实实,细细看来,也只能看到云层下方间隙透出的白色雪线。倒是近处的几座山峰的阴坡隐约能见一层雪色。
纵然没有看到四峰连线的奇观,但此时我就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山口,与位列世界之巅的几座山峰隔云相望,也似乎没那么遗憾了。
观景台旁有一块珠穆朗玛峰的观景纪念碑,碑座上说明此碑是定日县政府和黑龙江第四批援藏工作队立的。石碑的最上方是四峰连线的蓝色图案,四大山峰的位置还标注有海拔高度。对应下方藏、中、英文的介绍,图案标注8844.43米的是珠穆朗玛峰,为世界第一高峰;标注8516米的是洛子峰,为世界第四高峰;标注8463米的是马卡鲁峰,为世界第五高峰;标注8201米的是卓奥友峰,为世界第六高峰。
此外,纪念碑上还镌刻漆印着珠穆朗玛峰的介绍。它是喜马拉雅山脉的主峰,在周围20公里的范围内,仅海拔8000米以上的高峰就有5座,7000米以上的高峰有40余座。
喜马拉雅山,Hima alaya,雪的故乡,世界上最高大最雄伟的山脉,如今耸立在世界屋脊青藏高原的南缘,可你能想象到亿万年前,这里是一片被称为古地中海的汪洋大海么?珠穆朗玛峰,Qomolangma,第三女神,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山峰,自1953年人类首登珠峰成功就成为无数登山者想要征服的圣地,可你能想象到时至今日,它平均每年还会增加0.01米的高度么?
亿万年沧海桑田的变幻,造就了如今的磅礴世界;数十年地球之巅的征服,成就了生死的梦想光辉。那么,在如此悬殊的时间差里,世界的变幻之于人类的梦想,孰更强大?
昏昏沉沉又迷迷糊糊中,我感觉车子走完一段下坡的弯道,然后穿行进了一条有小溪流的山谷。身体的不适似乎稍稍缓解了些,再往车窗外看,山谷渐渐平坦了,偶尔有散落在大片青稞田里的藏式民居闯进视野,在夜幕降临时分更显肃穆。再往前,穿过一个小集镇和几个小村庄,又开始在搓板路上缓缓爬坡了。
夜色已深,透过窗外已经看不到什么景致,只感觉道路内侧的悬崖似巨兽般蹲着,一不小心就会吞噬了我们。
再醒来时,已是晚上九点半了,我们终于到了珠峰大本营住宿区。
打开车门的瞬间,彻骨的寒意侵袭而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海拔五千多米的夜晚,应该是零下十几度。接着,脑袋要炸裂的感觉,丝毫不差地卡在我迈出车门的霎那间,而每挪动一步,就似乎到了炸裂的极限临界点,伴随而来的还有呼吸困难的窒息感。
有美景么?
一抬头,夜空里满天的银河繁星,离得那么近,似触手可及。恍然间,我看到似乎有流星划过,来不及许愿就消逝不见了。不远处,珠穆朗玛峰的轮廓镶嵌在天幕星光里,穿透黑夜直接映入了眼眸。
藏族司机师傅径直把我们带进停车场旁的一家客栈,大概是他们提前预订好了的住宿。说是客栈,其实就是简陋的营地大帐篷,里边有类似大通铺的床位和一摞摞的厚被子,还有占不了多大空间的小柜子和桌子,而最让人惊喜的是燃着火的藏式炉子和亮着的灯。当然了,炉子烧的并不是煤炭,而是干燥的牛羊粪,袅袅的丝丝烟雾里并没有臭味。至于说灯,则是太阳能电池板的电力,帐篷的藏族主人说只能提供晚上的照明,持续不了太久。
在帐篷里待了一会儿,又喝了一杯酥油茶,身子暖和了些,头疼也缓和了些。试着通过时有时无的移动网络发短信联系小萍和小丹,很久才收到回信,她们已经到了绒布寺,今晚就在寺里住,明天一早上来找我同去珠峰大本营。
我一打听才知道,绒布寺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寺庙,设有招待所,离我们所在的住宿区没多远,先前过来时有经过。
我稍稍放心了些,然后吃了一碗鸡蛋面,帐篷主人用牛羊粪火煮的,似乎没熟透,但也就只能煮到这程度了。怎么形容味道呢?这是我吃过的最难吃的鸡蛋面,也是有生以来吃得最满足的一餐饭。
随后,体力渐渐恢复了些,我请搭我来的那几位包车游客签名,那位广东来的游客签下了“韩虎”。其实,这段路艰难地走上来,大家的身体状态都不好,一路几乎没什么沟通,但同行的缘分就是值得纪念的。
夜深临睡前,拿着照明工具到帐篷后方的空地小便,原本寂静得几乎只能听到自己呼吸声的山谷,忽然有水流声传来。走近一看,遍布鹅卵石的河床流淌着纵横交错的几条小溪,这大概是珠峰积雪融化流过来的。没敢走过去触摸冰水的温度,倒是在黑暗里静静地感触了溪流的声响,良久,恍如倾听着来自远古时代神的呼唤。
近零点,我在这世界上最高海拔、离珠峰最近的客栈里,盖了厚厚的两层被子渐渐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