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觉民·陈意映:
吾作此书时,尚为世中人。
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一鬼。
吾今与汝无言矣。吾居九泉之下遥闻汝哭声,当哭相和也。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则又望其真有。今人又言心电感应有道,吾亦望其言是实,则吾之死,吾灵尚依依旁汝也,汝不必以无侣悲。
——林觉民
黄花岗前的黄花又开了,我把双手合十,在心里念上一遍《与妻书》,不管时空如何变幻,信笺中寄托的情意,只要倾心回忆,便可知隐匿在字里行间的深情。黄花岗上还有多少遗憾事,来不及珍惜便成回忆,只待后人细细品味其中心酸的滋味……
少年不望万户侯
在福州三坊七巷,南京街与杨桥巷子的交叉路口,朱门翠竹灰瓦,不远处飘来桃花的香气。朱红色的大门,后面便是黄花岗七十二烈士林觉民的故居。
林觉民名满天下,除了他是“为天下人谋永福”的伟大革命先烈外,还有一层原因,他写下了一封融革命情深与浪漫主义于一体的《与妻书》,这封写在手帕上的书信,也被誉为“二十世纪中国最美的情书”。
推开故居的大门,在玻璃橱窗里,便是那篇著名的《与妻书》的手稿复印件。世上最令人遗憾的事,莫过于明明不可为而为之,世上最令人遗憾的情,莫过于生人作死别。这封《与妻书》是在林觉民生离死别时所作,字字泣血。为国捐躯的从容和对妻子的深情,百年过去,仍动人心魄,读之泪下。
走出展示区,在翠竹的掩映下,林觉民的半身塑像,目光深沉凝视着远方,这位被冠上革命先烈的男子,牺牲时也不过24岁。在林觉民故居的厢房里,放着一幅幅图片,让我有机会细细品读这位青年英雄挥斥方遒、侠骨柔情的传奇一生。
林觉民字意洞,自幼被父亲过继给了他的叔父林孝颖。那时科举还没有被废除,许多读书人依旧将希望寄托于此,林觉民的叔父也希望他在仕途上达到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度,为林家光宗耀祖。在林觉民13岁那年,林孝颖就送他去参加科举童子试。林觉民是厌恶科举的,于是在试卷上公然写下“少年不望万户侯”便转身离开了考场。
不愿走科举之路的林觉民,在15岁那年,考入了全闽大学堂,这个学堂不同于旧时的私塾传授八股,而是讲学新思想、新文化。少年时期的林觉民不仅在课上勤奋,私下更是阅读《苏报》和《警世钟》等进步读物,他曾对同学讲:“中国非革命无以自强。”想来林觉民革命救国的理想,也并非一时一日立下,才能有后来如此之大的决心。
全闽大学堂总教习叶在琦曾这样评价林觉民:“是儿不凡,以养其刚大之浩然之气。”不止叶在琦,学堂的其他老师也对这个特殊的学生,有着极其深刻的印象,有人曾当众预言,亡清者,必此辈!
林觉民逐渐从懵懂少年成长为进步青年,作为长辈的林孝颖不免喜忧参半,更多的是忧大于喜。他担心儿子在这条路上走得太决绝,有朝一日白发人送黑发人……当这样的担心越来越多,他作出了一个决定——让林觉民娶妻成家。
在林孝颖的操办下,18岁的林觉民迎娶了比他小一岁的陈意映。在他们婚姻的六年时间里,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可以说作为进步青年的林觉民,能如此满意这段包办的婚姻,和陈意映的好是分不开的。与闻一多和高孝贞的先婚后爱不同,林觉民与陈意映可谓“一见钟情,爱由心生”。当时,他们的家非常清贫,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和两把椅子。但是陈意映并不在意,有林觉民这样英俊潇洒、才志冲天的男子做夫君,她是心满意足的。
笔者曾在一个雨天参观林觉民的故居,透过亭子外的雨幕,林觉民的塑像依旧挺拔,不惧风刀霜剑,像指路的灯塔,为无数伟大的革命战士指明方向。我坐了下来,茫然四顾竟没有一人,凉风嗖嗖,雨中的林觉民故居,突然有种被尘世遗忘的惶恐,再看一眼独自在风雨中的林觉民的塑像,心中竟起苍凉,如是想,彼时的林觉民在踏上这条革命之路后,便已经与芸芸大众割裂开来了。
最后的告白——《与妻书》
林觉民与陈意映新婚不到两年,林觉民就被父亲安排到日本留学。父亲林孝颖也是一片苦心,当时政治环境风云诡谲,林孝颖意识到革命的暴风雨即将来临,他知道儿子叛逆,所以,让他去留学,是希望他避开是非。
只是林孝颖没有料到,在日本,一大批热血的中国男儿正在聚集,为中国的存亡做着努力。在林觉民结婚的那年,《警世钟》的作者陈天华,为唤醒国民麻木的精神,一步步踏进深海,抗议日本蹈海自杀,年仅30岁。
林觉民深受触动,一到日本就加入了同盟会,他参加各种集会,写进步文章。他参加演说:“中国危在旦夕,大丈夫以死报国,哭泣有什么用?我们既然以革命者自诩,就应当仗剑而起,同心协力解决问题,这样危如累卵的局面或许还可以挽救。凡是有血气之人,谁能忍受亡国的悲痛?”他的演说极具感染力,顾盼生姿,指陈透彻,一座尽倾!
即使身在日本,林觉民也一刻未曾遗忘爱妻陈意映,他曾言对陈意映心怀歉意。他曾写有一篇记录两人缱绻情感生活的文章《原爱》,文中写道:“吾妻性癖好尚,与君绝同,天真浪漫真女子也。”
1910年11月,同盟会商议向海外华侨募款,从各地革命党人中挑选几百名敢死队员,在广州举行起义。
同盟会总部决定由林觉民到福建筹集经费,并召集革命志士。1911年春天,林觉民以学校正在放樱花假为名,风尘仆仆从日本归来,陈意映又惊又喜。关于丈夫此行的目的,陈意映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那些日子,林觉民异常忙碌,根本不能如陈意映所期望的那样朝夕相对。陈意映虽有不悦,可是并无怨言。对她来说,有理想有追求的林觉民才是她最爱的丈夫。
革命起义需要武器弹药,没有财政补贴,林觉民就在西禅寺召集人马自己动手制造炸药。炸药准备妥当的时候,运输又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起义之事需万分谨慎,任何一步疏漏,都能导致计划的失败,事关重大,林觉民思索片刻决定把炸药装进棺材,然后找一个女人装成寡妇护送棺材去香港。
对于这个寡妇的人选,林觉民本想要自己的妻子来完成这一任务,可是当时陈意映已怀着他们的第二个孩子,无法成行,只得另选他人,1911年4月的一天,林觉民对妻子说:“我去趟香港就回来。”他转身的时候,陈意映拉住了他的衣袖,从背后抱住他,她说:“你要远行,请将我带上……”林觉民身子一僵,这一去九死一生,他又如何能带她去冒险?转过身抚摸着妻子的脸颊,告诉她没事的,他会回来的,他还要看着他的孩子出世呢。
林觉民决绝而去,陈意映扶着大门目送他的身影被吞噬在漆黑的夜色里,她怎么也料想不到,这一次的分离竟成永别。
1911年4月24日深夜,这一天距离广州起义只剩下3天,在香港滨江楼上,一想到家中牵挂自己的妻儿和父亲,林觉民的眼泪突然落了下来,他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一生很短,牵挂又太长,他起身,提笔在两块方巾上写下了《禀父书》和《与妻书》。
“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
林觉民写写停停,伤情处,曾几次“不能竟书而欲搁笔”,方巾上的字眼见越来越小,都小到蝇头了,林觉民还是不想停下来,他满腔的爱此时已浓稠到了极点,可是更觉不够,他怎样写,都书不完对她的思念。那一刻,他多么希望手里的方巾大得没边儿,让他能够淋漓尽致地向陈意映表达他绵延不绝的爱。24岁的林觉民在月光下辗转难眠,不知不觉写到天已破晓,他把方巾折叠包好交给朋友,郑重嘱托道:“我死,幸为转达。”
这是一个男人留给妻子最后的爱情独白。
相思的泪结成红豆,一次次地在梦中眷恋你的温柔,我多想屏退天下事,和你越过平生,在一个没有战乱的年代,和你一起赴今世携手一生的约定?曾几何时,我们在门前的桃花树下流连,我们一起放过纸鸢,许下那段姻缘……
吾灵尚依依旁汝也,汝不必以无侣悲
1911年4月27日,凌晨,林觉民和福州同乡一起,带领从福建赶来的20位敢死队员坐船从香港赶往广州。迎着海风,他的心里不是没有恐惧,只是他已经没有回归的路了,他又想起蹈海而死的陈天华,为了中华民族一死又有何惧?
林觉民释然了,他看得出来堂弟也很紧张,他出言安慰:“此举如果失败,死人必然很多,定能感动同胞——同胞一旦尽奋而起,克复神州,重兴祖国,则吾辈虽死而犹生也,有何遗憾!”
下午5点25分,敢死队员臂上缠着白布,脚穿树胶鞋,他们将生死抛之脑后,一路奋战,闯入总督衙门。
在激烈的战斗中,大多数战友都牺牲了。林觉民腰部中弹,力竭被捕。
面对审判,林觉民心怀必死之志,慷慨陈词,对革命党人恨之入骨的两广总督张鸣岐这样评价他:“惜哉,林觉民!面貌如玉,肝肠如铁,心地光明如雪,真算得奇男子。”
可是,他还是要杀掉林觉民,虽惜英雄,奈何不志同道合!张鸣岐无法劝诱他离开革命党,一个人的信仰不会因为肉体生死而背弃,枪声响起,颀长的身子像一座玉山一样倾倒,血液溅在了刑台之上。五月的黄花岗风和日丽,黄花盛开,漫山遍野,这是林觉民长眠的地方。
仅仅249天后,中华民国诞生了。
当林觉民的死讯传来时,陈意映已经有8个月的身孕,她并不愿意相信,认为那只是一个传言,她抚摸着肚子,倚在门口日日翘首以盼,她始终相信他会回来的,他不舍得抛下她们。她多希望有一天房门被敲响,林觉民突然出现在门外。
终于在一天夜里,陈意映期盼的敲门声响起,是他回来了!陈意映扑过去开门,却没想到门外却空空如也,月华照映在地,一阵冰凉刺骨,她的视线落在地上,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包裹。
她拾起了包袱,打开一看,顿时泪流满面。包裹里,赫然躺着两封遗书。
他说,我不相信世上有鬼,现在却希望这是真的。这样的话,我的灵魂还能依依不舍留在你的身边了。
所以,为了你,我不喝那碗孟婆汤,我们用手指勾着打一个结,相约来世好么?在来世,希望我们都能在一个平安喜乐的世界里,相约白头。
林觉民死后两年,陈意映伴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