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自己

快乐的人生是与自己友好相处,与自己相处好了,才能和这个世界友好相处,与这个世界相处好了,才能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

我不知道这世界有多少人可以与自己友好相处。与自己相处得首先找到自己。我是花了40年的时间才找到我自己, 是不是很可悲。

我的人生走了很多弯路,但值得庆幸的是我有一个快乐的童年。20世纪70年代,父母们忙着工作或操持生活,除了衣食住行的基本照顾,并无暇陪伴子女。那时的社会很单纯很安全,大大小小的孩子脖子上挂着钥匙,在大街小巷疯跑。不去唱歌跳舞,不学琴棋书画,除了吃饭睡觉,大把大把的时间就是玩。跳绳、丢手绢、捡糖纸、编故事、滑雪橇、爬山、淌水、摔泥巴,夏天有夏天的游戏,冬天有冬天的玩法。就这样,在笑声喊声打闹声中我快乐长大。我幼年的心就那样自然地长着,自由地伸展触角尽情地感受世界。若干年后,我想,也许是这个接地气的成长背景孕育了我性格中坚强乐观的种子,使我在长大成人后能够勇敢地面对人生风雨。

不知什么时候,无忧无虑的童年象小鸟一样悄悄飞走,并且一去不复返了。到了中学,世界开始呈现不一样的色彩。我开始注意老师的举动,观察别人的言行,清楚男生和女生的界限,也不再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了。初中三年,我碰到一个格外严厉的老师,被同学选举做了班长。这个荣耀的身份给我带来了骄傲和自尊,也带来了束缚和负担。老师那张严峻的脸让感到害怕,老师对我的重视让我感到沉重。好在,我身边一直围绕着一群淘气可爱的同学,少年少女的那些打打闹闹和互相帮助陪伴我度过了难忘的初中。慢慢地,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身体的变化,少女的各种情感初露萌芽。我听到街头的哀乐感到忧伤,对青春期初潮的降临感到不安,面对未来又感到困惑。我敏感的心在寻找力量,在探寻友情,在感受世界,但遇到伤害,则会小心地收起触角。

进入高中,我喜欢那些和我脾气秉性相投的同学,喜欢男生踢球的激情,开始偷偷喜欢一个聪明有趣的男生。高一尚还懵懵懂懂,转眼就进入高二。可原来一团火似的班级被拆分,那股凝聚起来的集体力量瞬间分崩离析。分班时,本来适合学文的我没有得到父母或老师的指点,就那样随波逐流被分到了新班级,现在回头看,这应该是我人生错误的开始,这个学理的选择注定了我后来走过的许多弯路。在新班级我不习惯那些沉默寡言和各行其事。可当我转身,即将到来的高考则象一面墙一样倾压而来,不安份的心又能怎样?十六的花季又能怎样?更何况,接踵而来的青春期叛逆让人不知无措。

没有投入地去学习、和妈妈较劲、成长的烦恼没人引导、不良情绪没有发泄的渠道,性格变得沉默,甚至有些孤僻。所有这些,构成了我高中心情的主旋律。渐渐地,初中良好的学习基础支撑不起高中繁重的学业,我开始偏科。我用心学习语文和英语,而数理化则不尽人意。我对学习非常情绪化。有一次,物理老师因为我考试成绩低就故意在课堂上提问为难我,使得我更不愿意去学物理;而恰恰相反的是化学老师,他对我和蔼的关注最终促进我认真地学习了有机化学。那时我的内心好像有种无力感,无法调整自己的那些消极情绪。学习上的不如意,又加上沉浸在一场暗恋的欢喜和忧愁中不能自拔,终于,我以不理想的高考成绩结束了我苦涩的高中生涯。

我只考上了一所普通医学院校。看到同学们高高兴兴地奔赴各自理想的大学,我感到既羞愧又失落,可我别无选择。18岁的我,心智和眼界让我对未来并不具掌控力,只能在人生弯路上继续前行。爸妈送我去了那个边陲城市,报到时的天气阴沉沉的,像极了我的心情。我那些新同学,好多比我大两三岁,他们来自本市或周边的城镇和农村,朴素又朴实。医学专业的学习,除了填鸭式的灌输,我们也在试管架边和显微镜下打发了很多时间。漫长的大学,除了枯燥无味,我对厚厚的医学书里那些医学名词和器官图示没有建立特殊的感觉。平淡平静的高校生活,我的性格不知不觉成熟了一些。

大学毕业后,我分配到沈阳一家国有单位的卫生所。在姑姑家寄人篱下住了几个月后,我决定搬出去,算是迈出了生活上更是精神上独立的一步。小诊所那份喝茶看报一眼望到老的工作让我看不到未来。于是,我决定考研。那时,我认识了在沈阳的扬州女孩玉兰,她和我一样,不安于机械重复的技术员工作,也想考研。我们同命相连,志同道合,就结伴复习考试。我们住在东北大学的宿舍,下班后一起去听政治辅导班,一同去自习室学习。

在沈阳的五年里,是我独立的五年。我骑着自行车穿梭在沈阳宽阔的马路上,东一下,西一下,办着大事小情,也屡屡碰过壁,了解人情世故,也慢慢发现自己的长处和短处。我无拘无束地支配或浪费着自己的时间,读喜欢的书,也认识一些了率真可爱的朋友。那五年,除了后来开始认真复习考研,对人生并没有长远的规划。我在沈阳的生活自由但也寂寞,因为父母还在家乡,因为同学都在远方,因为我所向往的爱情终于幻灭。我渐渐感到年龄的压力和对未来的焦虑,我能想到的只有考研,我只能通过这个途径为自己的生活做一个改变,为所谓的事业谋一个未来。

1999年,我再回母校,此时的母校已合并为大学。我们99级研究生班是由各个医学专业组成的既有应届毕业生又有象我一样工作后考入的老毕业生。这是一个团结友好的集体。因为年龄和履历的原因,大家都很宽容友善,也互相帮助扶持。这次重归校园,让我放下了对前途的焦虑,毕竟硕士研究生的学历在当时的社会是一份保障;与社会隔离的象牙塔也屏蔽了一份当时令我烦恼的感情。读研期间,我愉快地学习和生活,和同学建立了牢固持久的友情,我的心态也日渐成熟稳重。

2001年,我提前完成了论文和实验,和学校请假去了北京。那时的我心中隐隐有一个出国梦。曾读过一些英文原著,书里那些开明的思想和自由生活的理念吸引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在新东方学习GRE,和后来成为锤子科技创始人的罗永浩有过交集,他当时给我们讲句子填空。走进北京,也许也向美好的生活愿景走近了一步吧。果不其然,北京给了我机会!我认识了后来成为我爱人的男生,考上了北京一所大学的博士,毕业后分到一家医院工作。就这样,一切风调雨顺,我成了家立了业,这段时间,日子过得平静且快,我的心路历程好像也没有太多波折了。

2005-20011年间,我在医院检验科上班。这期间,我帮助主任申请课题,认真做科研试验,努力发表文章,怀孕也一直坚持到生孩子前一天。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可未曾想,单位领导因为经济问题被隔离审查,科室了无生机地持续一年后,医院从协和请来了一位博士主持工作。新来的主任年轻有为,认可我的工作能力和态度,将我从组里抽调出来,和他一起为申请实验室 ISO15189 做准备。 复杂的培训、繁琐的程序和大量文件让我格外忙碌。期间,又同中国CDC一起和美国北卡罗莱纳大学合作,开展了一项大型营养调查的采血和检测工作。2010年1月,我作为访问学者去美国北卡大学学习五个月。等我回来时,却惊讶地发现科里又发生一场人事变故----主任被医院“下架”,停止了主持工作。

副主任只能维持科室日常工作的运转,科研工作一下子停滞下来,我似乎不那么忙了,只参加组里的日常检测工作。科里的一些同事对我很疏远,我意识到过去两年从组里抽出来其实已经脱离了“群众”,我的委派出国也招致了几个同龄同背景同事的嫉妒。我看到主任不再是主任后,没人再围着说好话,而是小心翼翼地划清界限,组成各自的小圈子。这些人走茶凉的世态让我认识到人情的炎凉。另一方面,我自己的生活也象一片沼泽。爱人工作忙碌,常常出差加班,家里的责任几乎由我一个人来担。

我下班回来照顾孩子,买菜做饭,带孩子参加活动,为人母的生活让我疲惫不堪,一层不变的琐碎又让我窒息。我的心情变得压抑,睡不好觉,接着出现了贫血的症状。当孩子上幼儿园,我四处托人,要上小学时,我也面临动用“人脉”去联系好学校。我格外怀念在美国那段日子,那种简单安宁的生活。那里没有复杂的人事关系,不用请客吃饭,不用找人送礼,那里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我对眼前的单位和生活环境心生反感和厌烦。我想,是不是该改变一下呢?!

看着北京灰蒙蒙的天和身边拥挤的人群,我想逃离。我仿佛看到远在大洋彼岸的加拿大在向我眨着眼睛。她会是世外桃源吗?能让我远离喧嚣和纷争,远离羁绊吗?

2011年3月5日,我们以技术移民的身份登陆加拿大。日子一下子清静下来。五年后的今天,我没有后悔我出国的决定。我在“江湖”里混是能混,但我不开心,也许国外的生活方式和环境更适合生性耿直淡泊名利的我吧。

安顿下来不久,爱人找到了工作。我也开始在一个诊疗中心做电话预约员。虽然和国内的工作相比不够高大上,但作为我在加拿大的第一份工作,已经不错了。可渐渐地,工作和生活的压力开始让我难以负重。每天天还没亮我就两股战战地开车走高速去上班,下班后在大雪纷飞中担心接孩子会不会迟到。我接一个又一个预约电话,如果电话那边说着快速或含糊的英语,我会紧张不安。

我来加拿大的时间还不够长,英语还没有好到能准确无误地捕捉到电话里的每一个关键词。晚上我回家做饭,陪孩子直到睡觉,想到明天的培训和任务,紧张的神经也难以松弛。爱人也早出晚归,家里忙碌的时候无法得到他的帮助。我在这种高压的工作和生活状态下坚持了五个月。直到有一天,那个冷漠苛刻的香港主管又开始在我身边转来转去,试图抓住我工作的纰漏,好去报告经理。望着窗外移动的云,我突然萌生退意,我想,我从来就不喜欢卫生行业,这份工作是难得,但离开它,也不是世界末日。既然到加拿大来了,为什么不能开心地生活?于是,我跑去炒了老板鱿鱼。

休息一段时间后,2014年9月,我开始了为期两年的旅游管理专业的学习。我想学学世界地理、沟通与交流、市场销售等知识,而置身教室的正规学习是一个移民加强语言、了解本地文化和生活方式最好的途径。两年的校园生活,辛苦但充实。毕业时,我收获了一张圆满的成绩单,更收获了一份对自己能力的自信。

未曾想,我的婚姻悄悄亮起了红灯。读书期间,爱人开始不满,抱怨,他埋怨我辞去了工作,认为我上学没有什么意义,他抱怨在加拿大遇到的所有困难,为移民这个选择闷闷不乐。他的态度让我一度心灰意冷,面对他阴沉的脸色,我心情很压抑,只能在紧张忙碌的学习和考试之余默默流泪。我的婚姻在风雨中摇摆。2016年暑假,我带孩子回国探亲,看望分别已久的父母,也想给彼此一个距离和时间去思考。

两个月后,我们回来了,我意外地发现爱人的态度发生了转变。两个月的分离发挥了作用,他一人独处时意识到了家的重要,认识到自己的狭隘和自私,开始理解并尊重我的做法,不再挑剔,也少有抱怨了。他开始安心工作,给孩子和家庭更多的关注和陪伴。随着他心态的好转,我们的生活也慢慢回到正常的规道上来。

人到中年,四十不惑。

2014年我四十岁。我的四十岁象一个分水岭,将我的人生划为黑白分明的两大块。40年的时间里,我跟着世界随波逐流,不断地去抓取人们认为好的东西:学历、工作、金钱、名利,逐渐背离了我的本性和初心。我在这条弯弯的路上走着,跟着别人,不知道他们要到哪里去。大家都在埋头匆匆赶路,有时我会疑问,但没有人给我答案。我走啊走啊,路上也捡到了一些果子用来充饥,我采着大家觉得漂亮的花朵,但我不知道这些花于我有什么意义。就这样,我在这条路上走了40年。

2014年我四十岁。人到中年的我突然醒悟,不再跟随众人,而是在那条热闹的路上停下来,并开始扔掉手中的那些花,一朵又一朵,先是房子,工作,北京户口,然后是不适合的专业之路,然后是虚荣的工作选择。到了四十岁,我完成了对自己人生的断舍离。所有这些,是我对前半生做的一个了断,从此,过去是过去,我是我,我想对未来的自己有一个交代。前40年,我丢掉自己,寻找自己,认识自己,为一个莫须有的我而活,现在,我找到了我自己,想听从自己的内心,为真实的自己而呼吸。

我开始做我自己,从生命本身的视角去看世界,生活也开始显露其本质。这两年,我投入地学习,愉快地和人打交道,积极地打理家务,悉心陪伴孩子,开心地去旅游,日子象快乐的溪水,潺潺流过。

告别过去,我的生活安静下来,我的心也变得踏实安定。我没有去找工作。待我疲惫的身心从忙碌的学习状态中恢复过来,从一度紧张的婚姻关系中走出来,我似乎感到有一件事情等待我去做。四十年的生活经历,那些回忆,那些感受,那些心情,那些故事,好像透明的玻璃碎片一样散落在我心各处,又象五颜六色的花瓣,在梦中不停地飘向我,让我觉得欠它们一个交代;那些黑的灰的冰冷的或纯洁的彩色的温暖的故事,在我独处时、大笑时或思乡时浮现脑海,让我充满倾诉的冲动。我需要做一件事,就是在我还记得他们的时候,将这些美丽的往事拾起来,如果能够,就将他们编织成一个美丽的项链,送给我自己,送给那些有情无情的寻找自己的岁月。

我想静静地梳理我从前的生活,用我跳动的思绪和感动的心情。我想暂时将时间留给我生命中更重要的人和事,包括我自己。

40年的漫漫人生路,我才找到我自己,可悲又可喜。看着眼前的这个自己,我轻轻地问,嗨,是你吗?一时忘了找自己找得好苦。

我的心不再飘零。找到自己,就不再左顾右盼;找到自己,心就静了;找到自己,自己就是自己,世界就是世界;找到自己,我甚至不怕失去世界,因为我还有我自己。我不再盲目羡慕别人的生活,不再患得患失。我踏踏实实地做事,真诚地对待他人,发自内心地笑和哭。我也不再骄傲自大或妄自菲薄,而是从容地面对世界,寻求和这个世界相处的智慧和力量。世界依然美丽依然残酷,但我看待它的眼神变了,变得从容冷静,变得温暖有力。

我的心在自由地跳动。做自己吧!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坐在家里,看外面的树叶轻轻飘落或吐露新芽,走在田野,看春天的草怎样绿成燎原,看天上云的形状,看雨的晶莹,雪的轻飘;去陌生的城市,伸手去触摸春风,或遥望大海。

命运弄人。老天爷好像在故意为难我们,将我们那个自己悄悄放在这个世界某一个隐秘的角落,又设置层层障碍遮住你的眼,制造种种噪音掩盖她呼唤你的声音。当你想起她,并想找到她时,你得冲破重重阻力,千辛万苦才能找得到。

走过四十年的千山万水,当我和这个自己完整拥抱时,我几乎百感交集,竟无语凝噎。我花了那么久才找到她,不想再让她轻易跑掉了。我要好好珍惜她,好好和她相处,我要成为她,成为更好的自己。

日子还是那个日子,但从此,在自己的眼中,那么美那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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