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国

早春三月的年景,厚衣未走完春衫凉薄未敢穿,故乡从高速路绿色的护栏里若隐若现。出行总觉仓促不安,冬衣大帽子盖着我的脸,陕南乡间冷冽的风,从脚触摸土地的那一刻又像几年前我离家的匆匆熟悉的奔过来。

父亲给爷爷奶奶做坟唤我回来的,在乡间这叫“好日子”,又称给老人“做新房”。

这两个词大抵能抵消些许乡间老人面对死亡的复杂心情,对世间时日的放手,豁达通透的人生景观。

父亲托一个亲戚接我回家,下车的地方离家约十里地,年少时我独自走过很多次,后来跟女友也回来过一趟,她陪着我吃过时间的苦就像这条路虽普通却记忆深远,少时离家,与同乡大多不熟极不愿让人家捎带一程也不想父亲托人接送,人总是想在世间过的洒脱自然,自己能做的事哪怕费些功夫都是不愿拖累别人的。

社会发展的过程,让人格独立的时间愈加缩短,以前我大概十几岁才能明白的事情道理,现在依靠发达的通信网络可在很短的时间灌输给约莫7、8岁的孩子。为了避免许久不见的尴尬感接我的亲戚在车里说着话,同坐的两人是他家与房子依邻的同乡,前排坐着的女人实际年龄与我相仿,是我年少时为数不多的玩伴,按乡下辈分我该叫人家姨的,不过大概是因为年龄相近的原因,我记得是从未叫出口过,她大约也不好意思认我这年老的大侄子吧。听说去年结婚了,许是生了孩子的缘故身体发福起来,所以上车时并未当即认出来。后排与我同坐的是一个入赘到我们这里的女婿,在乡下浓厚的人情观念中,他的身份很不自在。不过人总有能力之分,他用勤劳和双手赢得了当地人的尊重,生活总会善待那些愿意付出的人,依靠他的勤劳不仅解决了他们一家5口的生计还拯救了他妻子那个岌岌可危脆弱的家庭。闲谈着几句问候,不到片刻就到家了,我下了车致谢过人家的好意,往前走走拍了拍自己易沾灰的衣服,迈着脚向家走去。

院子里坐着几桌相熟的客人,右台阶下边支了两口添满柴火的大锅,远远就能看见来去匆匆穿着蓝大褂的乡间厨子,听到的乡音夹杂他们焦躁的询问声传了出来。不禁想起课本里鲁迅先生说的孔乙己买酒的鲁镇酒馆,周围上下传出快活的气息。我穿过自家院子遇见认识的人就问候一声,我妈正在与旁人说着话,看见我又急忙转过身来一边替我拍身上的灰一边又唤人给我热饭。相谈的熟人又给我妈夸起我的个头来,虽然已知在医学上我已经过了还能更接近天空的机会,可是这熟悉的台词和场景又一次我回家的片段里重复的响起。

我三叔的房子与我家是相连着的,从我家院子走过去穿过一个石磨和一颗与我年纪大概相仿的核桃树就到了我三叔家的屋后。我三叔已有2年多未回家,他带着三婶和孩子去了新疆生活,屋子平日由我爷爷奶奶看守着,这所他和我父亲在炎热夏日里建成的房子还未正式走进他的生活。门前台阶是三级水泥砌成的,水泥表面有裂开的纹迹。我走上去,大门两边开着。木屑堆满的地面上用木条板凳支起的两口棺木摆放的整整齐齐,棺木并未完工两个翻着墨斗的老木匠在低头打量着,看我进来撇了一眼又低头忙着自己手中的活来。木匠上了年纪,这样的活在乡间年轻的木匠是不敢接手的,一是怕沾了晦气二来怕自己手艺不湛坏了名声。年老的木匠有经验,会按着主人家的意思做出让双方逞心如意的棺木,要结合主人家的孝心和钱财又得保证自己的收入,想来是挺为难的。在以前木匠这样的手艺人是在乡下很吃香的职业,很多孩子不上学后都会被家人带着去拜一个木匠为师,学个手艺也是另外一种前途。后来随着工业时代的发展,使得这个职业慢慢被机器所代替所以年轻的木匠越来越少,而年老木匠手艺也随着岁月都慢慢消失在风尘里。两口棺木都未上漆,木头的颜色并未使得我害怕起来,但若要是上了黑色的漆,在顶头做了“寿”字的字样我是有点发怵的,大多人如我一样可能对这样的东西都有着说不出来的恐惧感。死亡是人类从未停止思考的事物,而死后又是谁也不知却又极想知的秘密,这种人类身体最后的载具总是用阴森森的窒息感让你不愿多投一眼。这并非是我第一次见到棺材,在人生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我已经见过很多亲人走到人生终点的故事,每一个逝去的人都会让我明白生命珍贵的重要,而这些远在天国的亲人,有一个我少年每一个夏夜繁星下都认真听过的故事。

我第一次看见为老人死后所做的棺木是大约是一九九几年吧,我算不上聪慧,记事也不早我妈说我1岁9个月才会张口,童年身体孱弱不是很健康。很多关于那时的记忆还依稀能从脑海里翻出来,可总不记得自己当时什么年纪,这种在自己回忆里既不是第一视角又不是第三视角的无力感让我很困惑,后来我看过一部诺兰执导的《记忆碎片》很有共鸣,又觉得自己无端不像是有病的人,遂困惑我至今。那是九几年某个陕西南部秦岭深处的夏天里,正午太阳正好,我躺在铺着凉席的炕上学着夏蝉的鸣叫,我的外公弯着腰将一瓶从集市上买回来的大桶雪碧往一个不锈钢杯中倒去。

我学的不像没了耐心,翘着腿喊着:爷,好了没?

外公直起身子用手拧紧瓶盖,转过头笑着面向我,来不及擦去上唇胡子里细密的汗珠往前递给我说道:好了好了,快来喝。

我忽的翻过一小截身子,刨着身体爬过去在炕沿上张开嘴对着杯子啃过去,用上颚卡着杯子边沿,外公笑着用拇指和食指按着杯子给我口中喂去,我仰起头感受雪碧里的甜意和二氧化碳满满充斥在口中的酸甜感,那时觉得童年里最好喝的东西就是这瓶绿色的液体,回想起电视里的场景就像西游记里孙大圣闹了蟠桃会带回花果山的仙芝玉露。

外公用手抹了上唇的胡子一把说:喝完,我在给你倒。

这是我童年美丽的回忆里最特殊的几个片段,那时候我不知事还不知道我们的国家名字叫中国,五星红旗是国旗,原来电视机里那首老放的歌叫《义勇军进行曲》而不是我舅舅给我说的《高原红》。那时候我的世界是由我们一老一小爷孙两组成的,那时候夏天我都可以在土炕上睡到自然醒来,我外公托人从集市上买来别家孩子没喝过的雪碧给我喝,我喝完我外公用放在他蓝色中山装口袋里的手绢给我擦嘴,然后看着我笑,后来我才懂那时候阳光的颜色就和我长大后看过的那些亲情片里的一模一样是温暖快乐的。

那时,我外公还在。

晚饭后纳凉星夜下,萤火虫微风弯月牙。等太阳落了山头,院子里说话的大人都准备回家的时候夏夜就静悄悄的来了。我是喜爱这样的季节的,那时的我惦记夏天的葱郁绿叶山上野果,河间游鱼,甜美的西瓜,和田野上的麦堆,那些我爱的不足一个平方公里的山川河流,那个属于我自己独家的小世界。我与我的人生沉醉在暖暖的夏风里,我和我爱的一切都留在消逝而去的记忆里。那是万千世界里最过普通的一个夏夜,外公坐在木椅上,木椅被外公放在大门右侧的台阶上,我被外公放在腿上。记事起我一直是有专座的,外公的腿从婴儿时期一直摇着我直到他走才肯停息。白炽灯泡下飞虫围着一圈一圈的飞起来,我窝在外公怀里看着飞虫和逐渐黑透的野外迷糊起来。

等到四下安静,马路上再也无人出行的时候,我们就要告别这一天的时光,我会被抱着进屋洗漱接着安稳的睡个不用担心明天的好觉。往常我都是迷糊着被抱进屋里的,很奇怪那天我不知为何忽然醒过来了,外公抱着我进屋的时候我的眼睛正好对着我们睡的屋上面的顶,屋顶上有两块黑色的阴影。并排放着前后大小不一,我奇怪起来这个我整日住的屋子怎么还会有我不知道的东西。我拧过头问外公:爷,楼上放的啥啊?

外公被我说话的声音好像惊了一下,他还没反应过来这个小东西怎么现在还没睡着。

于是他顺着我的眼光看了一眼,轻声说到:哦,没放啥。

很显然小孩子是不满意这种答案的,我又接着发问:是柜吗,楼上也放粮食吗?

这次外公没有随即回答我,想了一会说:也算是柜,不过不是放粮食。你长大了就知道了,我带你去睡。

我好奇心还没完,但又觉得外公可能也不知道是什么,毕竟在这片已经被我翻腾无数遍的小天地,再也没有人比我更有权威性,而且在这清凉的夏夜里这无关紧要的问题丝毫挡不住整装待发的睡意。

当我终于知道阁楼上存放的东西是什么的时候正是外公去世之际,它被几个相邻的邻居用绳子从楼顶吊下来,阁楼上的棺材整体已经完工多年,上面的遮盖的塑料纸已经被灰尘铺满厚厚一层,厚重的棺木被停放在院子里,又请了工匠重新为它刷上一层黑漆,这阴森可怖的物体第一次赤裸的站在我的眼前,却丝毫没让我感到害怕。那时我眼里不断流出的眼泪,是我隐隐约约的明白我可能再也看不到最爱的白胡子老头了,老头再也不会醒来为我做饭了,再也不带我进山逛公园买面包了。如果那时候我能对再也不这几个字了解通透,可能会哭的愈加伤心。十一年后我才想起来,那是2006年,那年我12岁。

章一:归人

“什么时候回来的?这我还真是有点记不清了,人都走了10年了,回来的日子我还真是一点也不记得了。”三舅站在门前台阶上,喝着村上唯一一名医生给他开的感冒药,手中瓷缸里的水蒸气在初冬干冷的环境里缓缓飘出来。

“回来的时候你还没出生,我去咸阳机场接的,那时候不好坐车,从咱这去西安要走大半天,忘记那个季节回来的了,夏天还是初秋来着的。”咽下几片白色的药丸后,三舅含糊着给我说着,不多时又听到有人唤他的名字,他在台阶上仰着头,接应着人家的呼声,匆匆的放下手中盛水的瓷缸,走出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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