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的时候村子里偶有一两个有着三寸金莲的奶奶,巧合的是这几个奶奶都是和蔼可亲的典范,我们小孩子不被大人待见,却大受这几位奶奶的欢迎,于是我常常跑去这些奶奶家,离我家最近的一位奶奶我们都称为没牙奶奶,顾名思义因为她满口无牙,由于距离近,所以我最常去她家。
小孩子倚仗自己年幼无知便肆无忌惮地张口胡说,最常问无牙奶奶的便是:“没牙奶奶,你的脚为什么这么小啊?”
“因为在我们那个年代,都是以脚小为美”
“那大了会咋样呢?”
“大了就嫁不出去了!”
“哦,那我们能看看你的小脚么?”
每每问到这个问题,都以奶奶颤巍巍地站起来说“我要去喂猪啦”而结束。我们都看着奶奶摇摇晃晃地慢悠悠地走出去,然后留下我们哈哈大笑。
有一次我中午睡不着,在家待着实在无聊便跑去没牙奶奶家,那时候的门哪有什么铃,连院子都是大敞开着,于是我便跑进去院子,嘴里喊着“没牙奶奶!”的同时左手掀起了门帘——那是没牙奶奶亲手缝制的门帘,由各式各样的正方形花布组合而成,上边有明显的针脚和线出格的痕迹。门帘在我的身后啪的垂下,我站在了屋子里,眼前的场景让我不知所措,没牙奶奶正在换裹脚布,她的畸形的三寸小脚正暴露在我的眼皮底下,由于我的突然来访她没有时间完成这个复杂的流程,也没地躲藏,没牙奶奶慌了起来,“你个孩子,咋就……突然来了?”
我一时惊愕。
“别怕,我很快就裹好了。”
“奶奶,我不怕”,我回过神来。
“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奶奶,我一点都不怕,我只是没见过这样的脚,好奇罢了。”
我说的是实话,一点都不怕,但我感觉到了没牙奶奶的疼痛,那得经历怎样的痛楚才能硬生生把正常的脚裹成那样的脚呢?整个脚只有大拇指露着,其余四个指头都弯曲着裹在脚底,只有这样才能看起来是小巧的,同时还要用厚重的布把脚缠紧以达到抑制它长大的效果。我无法想象一个小女孩在几岁的时候便要开始经历这样深入骨髓的痛苦。
“奶奶,你还疼么?”
“傻孩子,早就习惯了!”
“奶奶,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害怕么?是因为这样你才不让我们小孩子看么?”
“哎,不怕就好,不怕就好啊。”
说着奶奶搂着我,黏黏的热乎乎的串串泪珠流在了我的脑门上头发上。
后来我知道了,原来奶奶的独孙因为有一次见了奶奶的脚而大哭不止,儿媳妇便把奶奶赶出来不让奶奶和他们住一起了。
怪不得奶奶是一个人住。
怪不得奶奶不让我们看她的脚。
从奶奶口中我得知奶奶从四岁就开始裹脚了,为了嫁个好人家,必须对自己狠,必须把脚裹得越小越好,最好的就是奶奶现在的三寸金莲,还有四寸银莲,五寸铜莲,甚至还有铁莲,奶奶通过自己的一双小脚嫁到了我们村当时的地主家,当然了,地主爷爷早就去世了,我连见都没有见过。
没牙奶奶嫁过来时家里正是鼎盛时期,没牙奶奶那个时候也不用干啥活,倚仗自己的三寸金莲只需要发号施令即可,没想到后来世道变了,渐渐地开始抵制裹脚了,说要倡导自由,于是三寸金莲便没了用武之地。新时代的女性可以大步流星地走路,可以放肆地奔跑。可是政策可以一直变,脚却不行。失了地位的奶奶逐渐习惯蹒跚着干活了,不管是去地里种麦还是在家里做饭,倒是啥活也不耽误。
“奶奶,那爷爷呢?是怎么去世的?”
“哎,那个不争气的男人,斗完地主没几天就死了!留下我这个小脚婆子,瞎活!”
了解奶奶越多的事情,我就越好奇,老想问这问那,但是我妈总告诉我不要乱讲话,不要随口乱问。不管我知道了关于奶奶的任何秘密,我都会回家转达给我妈,但是她从来都没有表现出惊讶的样子,反而是质问我“我不是不让你问么?”。我把妈妈的话告诉了奶奶,奶奶却说“都过去了!没什么能伤到我了!”我不懂。奶奶却笑着说“你看我有什么好吃的?”说着掀起衣服的前帘,露出挂在腰间的巨大的用布缝的包,从里边掏啊掏,就像从百宝箱里变魔术一样,一件一件接一件,有针线、硬币、布、梳子等各种零碎,然后掏出了一小块烤馒头给了我——那是奶奶留给我最清晰的记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