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主义时期的白米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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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印象主义时期的白米村

                                                            杨那人 

                              楔子   

              饱经雨雪的农具在忽明忽暗的门后,抽枝、发芽、拔节、开花。春季返寒的日子里,那些夕阳里倥偬的人群,他们的影子就像小路一样,穿过这片平原。父亲在夜晚里游荡着,唐二的腿上沾着几片草叶,红眼老太还是在雨季里看雨,他们都将是火焰的一次节日。夜晚升起这熊熊的烈火,村子遁入火海深处。火光只是一种会说话的粮酒,惆怅的人一端起,便满脸通红。泛黄的羊群,慢慢溢出久未洒扫的陈年院落,在天空的河流饮下一朵朵白色的倒影,风儿会把它们的下落告诉黄昏。我已经有小半生的日月都流荡在村子里,村子里少了好多人,好多树,我熟悉的人和树,我知道你们的消失与再现仿佛一梦之间。

    太阳和月亮轮流照看谁的一生,面对古老而又浑浊的河流,两岸飘起白花,忧伤的唢呐吹响空空的船舱。

                                父亲的黑暗

      旷久的地火黯淡了天光。狗对着那天光,叫着、叫着……天就黑了。狗看不到自己的爪子,惶惑了,越是看不到越是惶惑,越是惶惑越是叫。夜被狗叫惊得抱紧身体,直打颤,满村子狂跑,村子黑了。纵横的阡陌,看不清了,其实是看不见了,不知道哪儿是哪儿。西边垛子上的树黑成一团。也许,父亲看到的是它们自己的影子,睡足了,站了起来。这时,父亲的夜就来了。 父亲喜欢在夏夜,把自己遁入黑夜,在夜色中匍匐。一连好多年的夏晚,我都能闻见村子里淡淡的烟草味被风吹散,暗夜中总有星点状的红色烟光明暗着。有时,它从水泵棚一路亮到农业赛时的谷场。然后会消失一阵又亮起来。在那里,旧时的磨坊只剩下了砖堆。父亲走在那里显得从容而有所专注。父亲会顺着水坝走上垛子,那里凌乱而有序地埋着村里过去的人。父亲会一直在那里转悠,他会看到一条鱼跃出水面,或者一只青蛙跳进水里。父亲常说,他年轻学徒时,酒喝多了,在那片坟堆上睡过。可我知道,有一天他会永远睡在那里,再也不回来。

      人们在隆重的仪式之后熄灭火焰。 我看见另一个我高出地面的那部分。父亲宣判着夜色中,在深渊里熙熙攘攘的影子。

                              走失的唐二

    唐二彷似平原轮回的语言,像埙声一样,永远盘亘在这座村庄的晨钟暮鼓。唐二的房子离土地庙不远。在一棵泡桐树下。房子的后墙上最初只有两个黑窟窿。大点的是窗户,还有一个是烟囱。唐二的烟囱是村子里唯一不指向虚无天空的烟囱,它黑乎乎的,很含蓄。像一张嘴巴。冷却的烟禾味从那里慵懒地渡送出来,就像唐二沿着夕阳,踽踽独行,渐行渐远。

    唐二走路的姿势在村子野史的写照中,就像浪花一样闪闪烁烁,起起伏伏,彷佛唐二在路上把自己的一条腿弄丢了,成了跛子。太阳把自己喝醉就寝时,唐二就那样走着,唐二永远走着。他走得路比他踩死的蚂蚁还要多。所有的岁月全部在风中丢三落四,唐二变成了一枚皱巴巴的果实。

    村子里的岁月只是唐二绣织生活的一排排密密麻麻的针脚。唐二似乎不关心粮食和日月,他总是不厌其烦的走着,风依旧吹开河面。他眯着眼,不断地呸着,有时也咳嗽。有时会驻足,抬头仰望那些与他擦肩而过的事物,一只香蕉味的月亮或者一枚散发着蛋腥味的夕阳、人、矮种狗还有河流。除了没完没了地走动,只是一味地在他的后墙上凿出形状各异的洞穴。暖天凿出,天凉时又塞满上一季的稻草。

    那个早上,唐二看见春天转身离开了树枝,离开了自己和房子的两个黑窟窿。也许是唐二离开了春天,离开了自己。唐二稀稀疏疏的脚步声,散碎在一株向日葵下,彷如一场耳熟能详的大雪从梨树上摇落。人们说,唐二消失在雾中。

    再也没有影子在豆粒大的洋油灯光中像一片叶子那样摇曳,唐二走了,墙上的黑窟窿还留着,像迷茫的眼睛。房子知道唐二不在了,就想松口气,开始慢慢往下蹲。谁也别想拽住一心想往下蹲的房子。你一拽,它就碎了一地,就开始在来年的雨水中发芽,长成一棵扭秧歌的榆树或者一丛垂头丧气的凤尾草。

                          雨季里的红眼老太

      在天空中的牧场中,白羊渐渐淡去,满眼的黑羊在相互拥着、挤着。红眼老太浑浊而又坚定的泪光在一遍又一遍地清洗风中涌动的黑色的羊群,似乎决了意要把黑夜清洗成白昼,她知道雨季就来了。

      青苔依附的窗觳在经久不息的风雨中长出木耳、地衣。远处飘飘荡荡的钟声成为这雨季黄昏晦暗不明的韵脚。红眼老太用流年一样斑驳的贝壳挖食着萝卜,深深感到骨骼囚禁了她红扑扑的心跳。那时,烛影慌乱了朱红木窗上鹿鹤同春的图景。红眼老太就这样泪眼婆娑地颠着小脚走进了宣统年间白骨崇山的旧事。她又一次回到自己如花似玉的年纪里无所事事,她把那些衣袂飘飘的狐仙再次合进一本蓝绸布面的古籍,尘埃慢慢在冬日的阳光中散开,所有荒郊野外的寺庙里的年光碎影,就像仲夏的流萤提着灯笼扑进黑暗。

                              老杨三的斜阳

        从南到北,村子里有三个杨三处在同一时空。一个杨三是从曲塘偏北的七棵椐过来的,是上门女婿。一个杨三有时也被人们叫做杨大,是个篾匠。还有一个杨三是岁数最大的。人们都叫他老杨三。乡间常见的那种大黑袄还包裹着老杨三的身子,他一辈子只有那一件黑袄,像一个贫农只有一个婆娘那样。在白米村最初的岁月里,老杨三总觉得衣裳越穿越小,彷佛身体总不愿意被衣裳纠缠,时时刻刻都想挣脱衣裳;后来,老杨三有了胡须,俯身麦田,胡须在一场如期而至的大雪中千山暮雪,从前的老杨三变成了一根被寒风踹弯的芦苇,衣裳也就开始越穿越大。

        在黄昏后的地平线之远,日落朦胧得就像前世的往事。冬至日的西北风吼吼的,老杨三感觉衣裳在自己的身上鼓胀成风帆,走起路来就觉得脚要自己跑了,身子跟不上脚,像鬼抬轿。还没起锚,老杨三这艘古稀之年的船只就迫不及待地重温了那些泛了黄的追逐、奔跑,那时轻舟一下就过万重山。那些被年轻时的老杨三喊起来的尘埃在斯时此刻,全部齐刷刷地向老杨三跑来,老杨三热泪盈眶,就像一个枯坐半生的老和尚,在朱漆大门“吱呀”地叫唤中,与离乱多年的妻小团聚,老杨三还认识那些在某个黄昏被他用脚踹醒的尘埃。冬日黄昏的斜阳与老杨三相遇在村里,总是好一阵害羞,那时斜阳的脸比革命还红,比忠字舞还要让人兴奋,她轻而易举就能把杨三的黑夜弄成一滩水渍。

        从那时起,老杨三的黑夜长着两条腿,细长细长。老杨三的影子就是他自己的黑夜。黑夜、影子总像一滩水渍一样。那些黄昏在枝头浮起的日子,众鸟排着队,成为一个人某段记忆里的句子

                            挂桨船和橙汁露

在夜晚那边,也许是白天。就像一条鱼的往事被记忆之水浣洗,河流总在冬日阳光的呼喊声中,熠熠生辉,寂静得让人想到某种爱与死。十多年前的一个飘着橙味的正午搁浅在我的童年。

挂桨船出了苏中平原一带,也许就不是挂桨船了。孩子们奔跑在那个正午时分穿着海魂衫的自来水塔下,蜜蜂一样的喧闹时不时就氤氲过来。远处的石灰窑只是一段记忆阳光下的岛屿,阳光不敢照耀金凤的脸庞,只是通过河水反光,金凤变成了一页泛黄的日记,空白间杂水渍。金凤把供销社柜台上的算盘弄出一种魂不守舍的声响,眼神在河面上荡漾,眼神一会儿骑着一条鱼,一会儿跃过某棵泡桐的倒影,彷佛兰梅交替,年年如斯。金凤帮我打开橙汁露,橙味被正午的一阵风吹到了十多年后的一棵枫杨树上。那棵枫杨树翻卷残云,树下人看见猛虎,闻见花香。

村子会在风里结束

在没有黎明的夜里,人们睡意熟稔,如沉甸甸的稻穗缀满村庄的季节。风,夜里来过几次。她是村庄常年往来的客人,婚丧嫁娶从不荒疏,总让人想起那些经年累月被随意堆放在谷场上的事物。风,夜里来过几次,她像这些村庄勤劳的女人,悄悄地洒扫完院落,又去忙活别的事情。风,夜里来过几次,她像个孩子,在树上逗留,看着月色里的另一棵树和一个女人,桂子香时,落叶满地。风,夜里来过几次,她的脚步总是缀满了一年四季的叶子。她久居村子的另一边,村子里的好几辈人和事都住在那里,背朝夕阳,一点也不拥挤。

村子会在风里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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