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在《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中这样评价王国维的死:“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处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王国维是死于对文化的执痴,如同为国请命的人被冠上一个严穆的国殇美谥,为文化牺牲的人也应该给以文殇之誉,才能慰勉文心。
文化可以传承文明,化成天下。没有伟大文化支撑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群,有了伟大文化而不知呵护弘扬的民族是没希望的奴隶之邦,更谈不上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自尊自信的国度。一直很感动于英国人对民族文化的护佑和珍爱:“我们宁可失去整个印度而不愿缺少莎士比亚”。这也许便是“日不落帝国”的胸襟和气度,卓识和远见。而文化的传承靠得是那些执痴文化,殉道文化具有强悍生命力的可爱可敬的巨人们。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齐白石在一幅画的题跋上曾写有一段让人感动的话:“青藤,雪个,大涤子之画,能横涂纵抹,余心极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或为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外饿而不去,亦快事也”。在此之前的郑板桥,也做了一件类似的事让人久久感动,他为自己刻了一方印章,为:“徐青藤门下走狗郑燮”。这俩件事让人不得不让人沉思,他们对文化的那种疯痴和热衷,贯通的是文化为媒介的生命与生命之间的强力诱惑和深切共鸣。他们为了朝拜一种真正值得朝拜的艺术文化,甘愿折辱自己的生命来表达内心的虔诚。这是文化的魅力,更是哲人们的智慧和洞见。无独有偶,韩愈在《送高闲上人序》中论及张旭书法时说:“往时张旭善草书,不治他技,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这也是一种对文化的痴狂,让生命熨帖在文化的慰藉里,款然与其自化。
对文化的执痴,对文化的忠贞固然可敬,但有时还需要一种醉心文化而无所私欲的纯粹热爱和超然情怀,这一点,居里夫人绝对称得上是榜样中楷模。爱因斯坦曾经说过:“在所有著名人物中,居里夫人是唯一不为荣誉所腐蚀的人”。而居里夫人事实上的所作所为也完全证明了这点。居里夫人将艰苦研究的镭成果毫不保留的公布给科学界,将辛苦提炼的0.1克镭不求报酬的献给了国家,而自己继续研究科研费用却要费劲心力去解决,其实只要她肯在专利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所有的困难都会迎刃而解,可是她没有。她说:“人类需要勇于实践的人,他们能从工作中取得极大的收获,既不忘记大众的福利,又能保证自己的利益。但人类也需要梦想家,需要醉心于事业的大公无私”。什么叫伟人?从来不为艰难岁月哀叹,从来不为自己命运悲伤的人,就是伟人。居里夫人在科学界是伟人中的伟人,因为她除了有带给全人类利益的科学成就,还有让世世代代的人敬仰和感动的献身科学文化的精神和崇高品德。这种对文化的无私精神是弘扬文化最强劲的力量。
文化的传承和光大,除了对文化的痴爱和无私,也许更重要是一种傲然挺立的独立精神和自由意志,以此来开拓文化的荒墟,创造文化的新域。
这种精神被陈寅恪先生提到过,他给王国维先生写的纪念碑文中说:“先生之学问,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可商,唯此自由之精神,独立之思想,历千万祀,与日月而永辉,共三光而永光”。其中的“自由之精神,独立之思想”,施之于陈氏,最适不过,先生治学,唯秉此独立自由的文化之道。而梁启超在《自励》诗中写道:“献身甘做万矢的,论著求为百世师。誓起民权移旧俗,更研哲理牖新知”,告诫自己以“学者死于书案”的精神奋发砥砺。这是一种文化远志,以独立的精神,自由的思想担当起一脉文化泓流,自我挥发,自趋高蹈,开拓文化圣地的大辉煌。
然而献身文化的代价是却是艰巨的,苦涩往往多余甘甜。记得余秋雨先生在《文化苦旅》中本着对文人的终极生命价值的关怀,以沉重的心情提出了这样的疑问:“如果每宗学问的弘扬,都以生命的枯萎为代价,那么世间学问的最终目的又是为了什么,如果辉煌的知识文明总是给人类带来如此沉重的身心负担,那么,再过千百年人类不是要被自己创造的精神成果压得喘不过气来;如果精神和体魄总是矛盾,深邃和青春总是无缘,学识和游戏总是对立,那么,何时才能问津人类自古及今一直苦苦期盼的自身健全”?发问着实费人思量,人类自身的不完满时时打击的自己生存的自信,泯灭自己前进的勇气,怎么让人抉择?让人奋飞?我无法给自己一个完满的答复,文化的传承和行进本来就是一个不松快的苦旅和跋涉,更可能到头来命消桎梏,才华成累,苦心千古,无人能会。可是,人类之所以伟大,也许正是因为有了生命本体不能兼美的遗憾和缺陷,如此,生命爆发出无可奈何又绝不放弃的悲壮呐喊,才让人们活得有了尊严。
执痴文化,让生命呈现出一份广阔,一片精彩:执着文化苦旅而又不觉执着,痴爱于文化而又不止于痴爱,乃是真正的文之殇者,要的是种精神!所不朽者,唯万世名,孰为公死,凛凛犹生。凡是为文化献身的前贤往哲,足当此赞。
浩浩文殇,精神辉辉,千秋不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