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的北风像从地狱出逃的怪兽般凶狠扑来,猝不及防的我被迅速吹了一个趔趄。
我感到自己枯黄皲裂的皮肤上迅速长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映着因冬日太过干燥的坏境而浮起的透明皮屑,被寒风轻轻一吹,它们将像雪花一样飘散而下。
我只能不停的用舌头舔着自己鱼鳞般干裂脱皮的嘴唇,然后默默祈祷着唾液存留的时间能稍微久一点儿,我感到自己带着温度的唾液先是落在左边的嘴角,从里向外延伸,停留了一会儿便润湿了抿在一起的双唇,为了躲避右嘴角因为上火而起的,那一小串已经结疤的黄色脓包,我的舌头并没有到达右边。
我努力把那顶灰色的毛线帽拉得更低以便护住自己麻木的双耳。额头和鼻子已经被冻得酸涩,让我觉得自己吸入的不是带着PM2.5的氧气而是高浓度的阿摩尼亚水。
此时我已经在这个破旧的公交站顶着寒风站了一个半钟头,被冻的四肢僵硬,手脚麻木到失去知觉。虽然身边还有许多一同等车的人们,但显然他们一个个穿着臃肿的加厚羽绒服,扣上帽子戴着口罩,俨然一副全副武装的模样,与只穿着单衣的我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时间不知道又过了多久,身边的人开始三五成群的抱怨起今日的公交肯定又坏在了某个地方,不然为何迟迟不肯露面。一些被耗光耐心的年轻人开始伸手招呼起出租车,一辆辆汽车玻璃上充满水汽的薄雾仿佛在向窗外的人炫耀着里面异常温暖舒适的环境。
道路上越来越稀少的汽车预示着晚高峰的离去,乘坐其他公交的乘客一波又一波穿梭于拥挤的公交站牌,不曾停留半分。
终于,披霜戴雾的2路公交摇晃着它沉重的躯体缓缓驶来,即使隐没在浓重的雾霾和厚厚的冰霜中,也不难看出这辆车早已严重超载,不堪重负的它走得像一个行动迟缓的老人。
望眼欲穿的人们终于等来了它们期盼已久的汽车,纷纷开始活动起自己因久立而僵直的双腿,个个摩拳擦掌,四处踌躇着准备抢占车门口处的最佳停靠点。
恍惚之间,我感到自己正被这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推搡着向这辆未停稳的公交车的方向移动,人群从四面八方涌入迅速贴近我的身体,瞬时间我就只感受得到周围人深色大衣的陌生气味和脚下快被踩烂的双脚传来的疼痛感,耳边售票员大声的呼喊声和人们的抱怨声混淆在一起,让人眩晕,我感到自己如溺水般不能呼吸,但当我努力想要逃离这是非之地时却根本无法挣脱。
生性迟钝木讷的我毫无疑问的被排挤在所有乘客的最后面,不过与其说是排挤,倒不如说是我本身对于人群的惧怕感使得自己提不起勇气向前行进半步,只得一味的后退躲闪,每日半小时的公共交通车程对于我来说如同囚牢,漫过得胜似一辈子。
好不容易提起勇气走上汽车台阶的我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被后面的老妇人撞的胸口一痛。只见那妇人体态丰满,身穿一件绣满小花的黄色大袄,脖子上故意外露的珍珠项链白的发亮,横眉怒目,气势汹汹,拉扯着身旁大约八九岁的小女孩冲了过来,战斗力极强的一边用力把人向里面推搡一边强势的大声叫喊:“这里可是有小孩子呢,能不能都有点儿素质别挤了行不行?”
站在她身侧的我只好尽力的想要往后缩以便腾出地方,但一方面拥挤的公交车早已超高负荷,另一方面我身后的人各个无动于衷不肯挪动半分,这样一来任凭我怎么努力,始终无法动弹,老妇人的半个身子就怎么也挤不上来。
可能是我天生长了一副倒霉相,老妇人看了看后面的人群,又看了看我的脸,开始对着我开炮:“行啊,你不动是吧,那咱们谁也别走!”我看着吐沫从她涂得血一样鲜红的大嘴中四处喷溅开来,落在我的脸上脖子上,我只能不停地眨眼以便减小这轮攻击带来的伤害值。
我无奈的看着那老妇,想为自己辩解,可明明想说的话已在心里默念了不下十遍,到了嘴边却只变成了毫无底气的:“啊……啊……”
妇人见状很是满意,轻蔑一笑,脸上的皱纹好似一朵盛开的菊花,便更是得寸进尺,她把小女孩猛地向我身上一推,手叉着腰开始破口大骂:“呦,原来是个哑巴呀,不能说话眼睛也是瞎的吗……”
原本无动于衷的人群在听到妇人喊出哑巴二字时仿佛发现了新大陆,倒是意外的团结,纷纷放下手中的电子产品用充满好奇的眼神扫视着我们,仿佛在等待我的回应。
尴尬得无以复加的我只能低下头逃避他们的目光,这样的眼神让我害怕。我想说自己不是哑巴,可话到嘴边,是无论如何也讲不出的,我知道自己的反抗不过是自取其辱,那些放下手机的人也只是在等着看我的笑话。
时间一点点过去,可能是对着一个毫无反应的木头人骂街太过无趣,也可能是久停不动的汽车完全消耗掉了围观群众的耐心,在我以为自己的这场坚守即将到头,大家可以各自后退一步让老妇进来的时候,我身边的小女孩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这老妇见自己的宝贝哭了,方才消耗殆尽的战斗力瞬间恢复到满格状态,用乌鸦般的声线嘶哑道:“大家快瞧瞧啊,这哑巴竟然还动手打孩子,现在的社会真是冷漠,这么多年轻人竟然没有一个管管的,还有没有天理了?”
可是恐怕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从头到尾自己连小女孩的一根头发都没有碰过,但看那小女孩哭的梨花带雨,被冠上冷漠之名的人群终于找到了表现自己的机会,纷纷开始指责起我这个对老人和小孩下手的不会说话的哑巴。
那些正义之士从这辆刚刚还一步都挪不开的公交里冲过来,疯狂的发泄着自己的不满,他们叫骂着抓我的头发,扯开我的衣服,对着我吐痰,最后终于如愿以偿的把我踹下了车。
公交车扬长而去,透过车玻璃我看着小女孩此刻毫无情绪的脸离我越来越远,想着这一切,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躺在路边,感受着自己温热的鲜血从鼻孔流出,淌在冰冷坚硬的柏油马路上。路人来来往往,或许真的,没有人会在意一个衣着单薄,浑身沾满脚印与黏痰,肮脏的毫无声息的哑巴。
道路两旁暖黄色路灯发出点点光亮,为行色匆匆的人们照亮着回家的路,冷冽的寒风吹在我脸上,冻住了我的伤口,我看着最后一趟公交从我身边经过,拥挤一时的公交站台转眼空无一人,漫漫长夜,我张开嘴,发出不屑的嗤笑:“是啊,我真是个哑巴。”
夜很长,这世界,满是正义之士。
作者:现实怪物
无法逃避的现实是,每个人最终都会成为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