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进门，奶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杨三婶终于被带走了。”

　　”啊，带去哪里？“

　　”大过年的别问这些不吉利的话。“

　　”今年全村人可以安安心心过个年咯。“奶奶说着就蒸年糕去了。我像是被电击了一样傻站在门槛上，脑海重新浮现她的美丽的笑脸。

　　我七八岁时，杨家老辈从一个外地人手上为他们三十多岁的儿子买回来一个媳妇，我们小孩子可不知道这些，只知道有人家娶媳妇，我们就有喜糖喜果等吃了，高兴得就像过年一样。但是我们小孩子非常害怕杨三叔，因为他每次喝酒会喝的很多，就会发酒疯，记得有一次和别人打架就是因为发了酒疯了，打得别人满脸是血，可骇人了。

　　有一次，我不小心绊了一跤怀里的糖果散落一地，啃到了石坎，就要哭鼻子时，有一个女人把我抱了起来。她拍拍我的衣服，然后捡起地上的糖果给我，随后又塞了一个柑橘到我的怀里笑脸说：”好孩子，真乖，小心点回家喔。“就在她蹲下来塞给我柑橘时，我闻到了一种香香的味道，比怀里的糖果要香上几倍。

　　“喂，你在干嘛，还不快点来。”

　　突然一声粗犷的声音把我给吓跑了。再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年轻的女人就是新进门的杨三婶。 之后，很长时间没有再见到杨三婶。

　　都说小孩子的记忆是记得今天忘记昨天，但是当时的我一直都记得那天那个红色衣装、笑靥如花的杨三婶的模样。是我第一次看到最美的样貌，却也是我唯一看到杨三婶最美的印象。

　　大半年后，我才第二次见到杨三婶，是在河边， 她在河边洗着衣服。

　　我们放学回家的路上有一条小河，那时家家户户都是在那条小河洗衣服，当然也是我们小孩子很喜欢的天然洗澡池。

　　不过，再次见到杨三婶，她的模样使我吓了一跳，她鼻青脸肿，面孔也不像那天的红润了，乱糟糟的头发散落在破旧单薄的衣服上，双手戳洗着衣服。我不禁喊了一声杨三婶，我以为她不会听到的，可是她突然就转过头看着我，诶了一声后笑了。我惊了一下快速地走开，明明是寒冬，可为什么我的脸蛋却是火热火热的烫呢？

　　在一天傍晚，奶奶叫我去打些酒回来煲骨头。回来的路上，看见有两个人在厮打，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是满脸通红的杨三叔和哭丧嗷叫的杨三婶。我心中怒火在燃烧，可是看见杨三叔狰狞的面孔，正如同一盆冰冷的水浇得我瑟瑟发抖，我惊慌失色地跑回家。一回家就告诉奶奶，要她去帮杨三婶，我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奶奶却骂了我。那一天晚上，我早早的睡了，做了一个梦，一个让我哭着醒来的梦。

　　有时候我也会设想当时要是救了她，那么她也就不会疯了吧，呵呵，一个内疚者的自我安慰罢了。因为从那以后，我已经很害怕看到杨三婶了，甚至在哪里远远的见到她，也会避开她。

　　几个月后，杨三婶怀孕了。就在我听到奶奶说我爸妈要回来接我去城里的小学读书时，我忽然惊慌起来，第一次对疼爱我的奶奶顶了嘴：“不去，我不去，我不去！”奶奶也很生气骂了我：“你不去城里上学，长大后有什么出息！你不去也得去。”

  我吞吞吐吐，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口，随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奶奶在一旁拨开一颗糖放到我的嘴里说着：“别哭了，阿婆和你一起去，别哭了，乖喔乖。”我突然想起了杨三婶，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想着要离开杨三婶就很难受。

　　爸妈回来的那一天，也是我将要走的前一天。妈妈得知杨三婶怀孕了，因为那时爸妈没有回来喝喜酒，于是妈妈想要去看望杨三婶，我也就跟着去。

　　到杨三叔家门口时，我躲在妈妈的身后，露出一边脸看到杨奶奶坐在庭院里喝着粥，杨三婶正在洗衣服，挺着一个大肚子洗衣服。妈妈喊了一声杨奶奶、杨三嫂，杨三婶惊了一下回过头来，原本惊慌的表情看到是村里人后就松了一口气。

　　杨奶奶招呼着我们进门，我一直躲在妈妈的身后，露出半边身子偷偷看着在小板凳上休息的杨三婶。

　　“杨婆，三哥的孩子几个月了？”

　　“有四个多月了吧。”杨奶奶叹了一口气说，“现在查得可严了。”

　　“那孩子以后的户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拿钱找门路喽。”

　　妈妈和杨奶奶唠叨着，杨三婶在桌子上拿来一个柑橘，剥了皮，取出一块黄橙橙的橘肉，招呼我过去。起初我有点羞涩和害怕，没有过去，看着杨三婶瘦削的脸型对我笑着，我想起了以前第一次见到杨三婶也是这么笑着。于是我羞涩地走过去，杨三婶往我的嘴里放进橘肉，橘肉清凉清凉的、甜腻甜腻的，就像杨三婶的笑容一样。“真乖！”杨三婶一边说着一边剥橘肉给我吃，我一边吃着橘肉一边看着杨三婶的笑容。

　　后来，我去城里读书了，杨三婶的笑容，杨三婶的模样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打转。我突然很害怕会再也看不到她了。

　　过了几年后，我和爸妈回到村里过中秋，因为奶奶和爷爷不肯来城里住，说着家里的鸡啊、鸭啊、田啊还要养、还要种。以前的节日都是接爷爷奶奶来城里过，但是二佬的年纪大了也不能让他们东跑西跑了。

　　自从去了城里生活，我的身体也不像以前一样脏兮兮的了，虽然长大了不少，但心性还是个孩子。我在村里走着，虽然是傍晚了，这时候应该是孩子们活动的时间啊，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一个孩子出来玩，就连大人们都很少。

　　我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听到是谁在呼喊“我的孩子啊”，突然从哪里跑出来一个人，我被吓了一跳。那人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也是破烂的，因为天暗的缘故，我看不清那人的脸，不知道是谁。就在那人跑过我身边时，有一股很酸臭的味道刺入我的鼻子。我有些害怕了，于是往家里跑去，但也看到了妈妈，她是在找我回家吃饭。

　　饭桌上时，妈妈问了奶奶说她在村口看到一个像疯子一样的女人，那是谁啊？

　　奶奶夹了一口菜说是杨三嫂。

　　我一听，惊得咳出了嘴里的饭。

　　我刚离开村子的那一年年底，杨三婶的孩子流产了。这是我以前就知道的，是以前奶奶来城里看我时和妈妈聊，我听到的，我在那天哭了很久很久。奶奶认为是说杨三婶的事会给我带来晦气，就再也没在我面前说过杨三婶的事。之后，杨三婶的第二个孩子夭折的事，和第三个孩子在两岁半时被外地的人贩子偷走的事，是我大了以后才知道的。

　　妈妈问杨三婶什么时候疯的？奶奶只是简单地说是去年疯了。妈妈叹了一口气似乎是知道了什么，不再问下去，只是嘀咕了一句：“苦命的女人哎。”而我很想问，但奶奶一直板着脸。

　　中秋过完，就要回城里时，我突然想要去看一下杨三婶。虽然会有点害怕，但是我还是想要去看一下。但是奶奶骂了我，不让我去，我也就没得去。

　　杨三婶的疯是一时发作一时不发作，虽然杨三婶的家人给她吃过药，但她终日像一个疯子一样。可是，杨三婶的疯发作时，会被杨三叔关起来，不发作时就时不时被杨三叔打。有时候在深夜会听见令人惊悚的叫喊声。

　　又过了一年，我独自回村里，村里的气氛很沉闷，说是杨三婶越来越疯了。杨爷爷前年去世后，杨奶奶就被杨二叔一家接走了，就连杨三叔也去了外地，只留下这么一个疯女人在破烂的家里。以前杨三婶的疯是很让人同情，到了后来半疯癫状态就很让人害怕和厌恶。

　　虽然村人们都在说着杨三婶是个疯女人，要小孩子远离她，但我还是鼓起勇气去看了杨三婶，她定定坐在她家门槛上，似乎在晒太阳。杨三婶还是那头乱糟糟的头发，但是她的脸干净，应该有清洗过。我不禁轻呼着她：“杨三婶”，我一说出口感觉自己的心慌了，似乎有些后悔。杨三婶微微转头望向我，她笑了，拿起放在一旁已经剥皮的柑橘，她那又长又黑的手指甲剥出一块的橘肉招呼着：“孩子，你来啊，快过来吃橘子。”我走过去呆呆地接过那块散发酸臭味道的橘肉，一股很浓很酸臭的霉气似乎在阻止我呼吸。

　　杨三婶笑着，她伸出瘦枯枯的手臂抓住了我的手，突然大喊：“我的孩子啊。”我顿时惊恐，手上的橘肉掉落在地上，我跑了，我想我是疯了，我发疯地想着快点走快走，我眼角的泪水不断的流出。从那以后，我已经没有再去见杨三婶了，因为内疚，因为悔恨，因为难受，因为害怕，还是因为自己的软弱，我分不清，也许都是。

　　……

　　”哎呀，儿子你在门口站着干嘛？“妈妈在背后喊了我一声。

　　我揉着湿润的眼睛说：“妈，我累了，我去休息一下。”

　　“喔，咦，你不是去房间休息吗，怎么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