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只有他才知道的故事。

夜晚，福利院里非常安静。举着油灯的保安打着哈欠巡逻，睡眼惺忪的眼睛只能看见灯光范围里的狭小区域。

而此刻一个娇小的身影要躲开他们的视线，实在是轻而易举。

白天这个女孩已经做好了准备。地点在废弃的房间里，她已经画好了阵型，摆好祭品，还掺上了一点自己——召唤人——的鲜血。她按照报纸上的说明做得一丝不苟，她相信这次不会出差错。

很快她进入房间内，掀开上面白天作为伪装的毛毯。她拿着报纸与笔记本仔细对照，把手电筒咬在嘴里照明核对说明。没错，就是如此。

她默念着自己学习来的咒语。于是在这个夜晚，她召唤出了恶魔。

突如其来的光芒袭来，女孩眼前一阵眩晕。

恍惚间她感觉自己在福利院的活动室，那时还是白天。

她向一旁同龄的男孩搭话，对方只顾玩着手里脏兮兮的机器人玩具，对她的问候毫无反应。女孩推了推他想引起他的注意，男孩却不耐烦地走开了。她又和附近的每一个孩子说话，所有人都忙着手头上的事情，毫无回应的迹象。

这时福利院的阿姨从走廊路过，她连忙扑上去，蜜蜂般围着她诉苦，伤心而委屈地说所有人都不理我了。阿姨只是直勾勾地看着眼前，步伐不曾放慢，瘦长的腿在高跟鞋有节奏的响声下快步前行，裹在保育员臃肿的制服之下。女孩好几次险些被她踩到脚，这让女孩怀疑实际上是有个小人藏在衣服里在踩高跷。

阿姨走远了。女孩追不上。

她焦急地到处乱转，六神无主之际却脚下一滑，脸着地重重摔在地上。

她哭了。满脸灰尘。

周围人来人往，没有一个人看过来哪怕半眼。

夏日的蝉叫地可真聒噪，她听见人们这么抱怨。

她一直哭，嗓子哭哑了，她便爬起来掸灰，掸到一半想起刚刚受到的委屈，接着哭。哭完了，灰却掸不干净。她就拖着脏兮兮的身子，跑去福利院的图书馆去看书。

这是她小时候生病时的场景。

“你好，原来召唤我的人就是你啊。幸会，美丽的淑女。你的嗓音可真是动听。”

回过神来，于是恶魔便出现在她的面前。和她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你、你能听见我讲话？”女孩问，惊讶胜过恐惧。

“是的。你的嗓音是那么动听。远比你的同类要动听得多。”恶魔对小小的女孩做了礼节性的鞠躬，“那么，人类，你召唤我的目的是什么？你想得到什么来满足你们贪婪的欲望？金钱，美色，安逸，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只要你能付给我相应的东西作为代价。”

“没想到我真的成功了……”女孩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虽然站在她面前的就是所谓的“恶魔”，却没有她印象里教会宣传的那样，本该皮肤血红口喷硫磺，凶神恶煞头长双角的怪物。

“我一开始以为这只是恶作剧，因为谁会想到召唤恶魔的方法竟然就混在报纸的广告栏里……”女孩显然不急着提出自己的愿望，她只是在激动地整理思路，“我当时无意间看到上面的信息，因为这恰好是一种我知道的加密文字，解密出来后就抱着试一试的心理准备了一下。没想到，恶魔原来真的存在啊……”她自言自语。

自始至终恶魔保持着耐心，裹在黑雾般的长袍里听着。他戴着的面具表情平静。

“你真的能听见我讲话？”末了，女孩还是不放心地问。

“当然能了。”恶魔一边说着一边环顾四周，“这是哪里？福利院吗？过了那么久还是一点都没有变化啊。所以，”他最后把目光锁定在女孩身上，“你解开了报纸上的迷题又成功召唤出了我，你一定不希望让自己空手而归吧，人类。请务必告诉我你想要的东西，我一定会满足你。我可以帮你离开这找到温暖的家庭，也可以赐予你完美的容颜与财富，如果你喜欢，哪怕把这整座城市像玩具一样送给你也未尝不可。你的灵魂非常纯粹，我愿意开出高价。”

“我……其实我只有一个愿望。我真的只有这个请求。求求你了。”女孩低下头，不安地咬紧嘴唇——

“我希望你能留下来，在今晚陪我说说话……”

回答她的只是对方突如其来的沉默。

女孩害怕了。换做是谁都不会乐意吧，自己被大老远召唤出来，还没有施展开拳脚却收到了召唤人这样的无理取闹。换位思考之下，就算是她也难免大动肝火。

很快恶魔爽朗的笑声打破寂静:“哈哈哈，好！很好！我喜欢让我感到意外的人，你就是其中之一。我对你的请求非常感兴趣，我会满足你的愿望，同时也不会强行夺走你的灵魂。”

“谢谢你！恶魔……先生？”女孩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方。

“那么就缔结契约吧。我会和你聊天，讲故事，来回应你对我的召唤，这样可以吗？”恶魔问。

女孩点头，随后有些奇怪地盯着那个戴面具的恶魔不放:“你真的就是恶魔吗？”

“我和那些故事里面杀人如麻的嗜血恶魔不一样。我讨厌无谓的暴力。如果你硬要了解我，你只需知道我是个离经叛道的恶魔便行了。”他耸耸肩。就和女孩平常看到的人行为一样。

“我很好奇，为什么你要去召唤我？想要讲话的话，你们人类可是以社交而闻名呢。”恶魔问，一边招呼女孩与他坐在布满灰尘的扶手椅上，他意外的健谈。

“因为我生病了。”女孩嗫嚅道，不太情愿提及这个话题，“我生了一种很奇怪的病，所有人都无法听见我说的话。哪怕我再怎么喊叫哭闹，再怎么放声尖叫，他们全都听不见，他们还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就好像我在他们眼中从来不存在一样。他们都说我得了失语症，可是听不见我说话的明明是他们啊。”

“你应该先去看看医生。”恶魔的面具露出笑容。

“福利院管地很严，我根本没有机会去看外面的医生。”女孩说。

“所以，你是这个小小世界里唯一的病人了，是吧。”恶魔道。

女孩点点头。

“但在外面的世界，这可就不一定了。”恶魔摇摇头，“据我所知，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有个国家，那里每个人都和你一样，患有严重的失语症——先姑且这么称呼这种疾病吧。这样你肯定会问了，他们该怎么交流呢？他们用一种电子屏幕交流。他们虽然心思细腻，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向别人说出自己的思想，甚至张嘴扯开嗓子也只能发出动物似的哀嚎。说话这种行为也只是他们祖先失传百年的交流技术，全国各地的权威学者卯足了劲试图找到重新说话的方法，却一直毫无结果。所以他们只好把自己的思维转化为图片与文字，再通过电子屏幕传输给别人，动动手指就可以‘说’出千言万语。很奇妙，也很方便，不是么。”

“但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说是灾变也毫不为过。在这个人人都无法说话的国家里，出生了一个女孩。但这还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个女孩才出生几天后就无师自通，竟然开口说话了！这实在是爆炸性的新闻，首先是整个医院的人，上到院长下到病人全来围观，接着是记者拿着电子屏幕蜂拥而至，甚至最后连学者们都大驾光临，整个地区水泄不通。这是好事，本该如此。”

恶魔沉浸在他的叙述中，女孩听地入迷。这时恶魔却话锋一转:

“但是！当好奇散尽时，人们感到恐惧。深深的恐惧。在这之前已经数百年没有人听到人的嘴巴能吐出如此连续复杂的词句，那些原本应该在冰冷电子屏幕上的字句如今就这么活生生地从人嘴巴里出现，这的确让人们感到不安。或许有人认为这是天籁，但更多的听到后确却是浑身发抖战栗不已。没人知道为什么，他们只是害怕。更离奇的是人们找不到她的父母，她的出生记录也是一片空白，那她究竟是怎么学会了说话？人们越想越害怕，研究的热情终究被恐惧替代，这个孩子被视为怪物与不祥之兆，处处受人排斥。最后连医院都不得不把她托送给了福利院，从此不再对她过问。”

“但她在福利院的生活也不好过，所有人都视她为异类，面对她说话的场景都非常不安，其实就算他们想回答也无法办到。而可怜的女孩却还以为是自己说的话无法被听见！误以为自己得上了失语症，每天在悲伤与无助中度过。最后，走投无路的她召唤出了恶魔。”

恶魔的故事到此戛然而止。

女孩听到这里已是目瞪口呆。她分明想起总是看到福利院的阿姨在一个小巧的电子屏幕上指指点点，然后对着上面的信息傻笑。

“所……所以说，我其实就是……”

“我只是在说一个故事而已。”恶魔打断。

女孩只有困惑地眨巴眼:“对了，她召唤出恶魔后发生了什么？”

“她请那个恶魔留下来陪她讲话，恶魔欣然接受。为了度过这个漫漫长夜，恶魔决定为这个小小的召唤者讲个故事。”

恶魔神秘莫测地笑出声来:“你想听听那个恶魔说的故事吗？”

在好奇心面前女孩败下阵来，她点头。

“被召唤而来的恶魔说了这样一个故事。他说，在很久以前有这样一个女孩，她住在福利院里孤苦无依。福利院的孩子们欢声笑语，却和她毫无关系。她来历不明，似乎还是婴儿时就被抛弃到了福利院，真是命苦的孩子。她在很小的时候——大概就是其他孩子还在牙牙学语时——被认为得了极为罕见的失语症。这种病非常罕见，在当时还没有治疗的方法。其实女孩可以说话，可以与其他孩子一同玩耍，但她的声音却无法被听到。”

“什么意思？”女孩不解。

“你知道人类耳朵能够听到的声音频率在一定的范围，若某种声音低于或高于这个范围的话就无法听见。这个女孩因为先天的缺陷，她发出的声音频率无法被人耳捕捉。所以在他人看来她就和普通的聋哑人毫无区别。她却不知道这一点，只是执拗地试图与别人交流，当然没有人会听到她的呼唤。她就像一头孤单的鲸鱼在无限的黑暗中呼唤同类，却永远不可能得到回复。”

“我好害怕。我感觉我现在就和她一样。”女孩紧紧抱住自己。

“她和福利院里所有的人说话，没有人理她。孤独与绝望击倒了她。从此以后她便很少与人接触，甚至见人就躲。可怜的女孩啊，唯一的乐土只是福利院里不大的图书馆。那里没有人会不理解她，没有人会无视她，她与每一本书交流，她看完了每一本书，却未曾再与一个人说话。”

女孩想起来自己平常也经常去福利院里的图书馆，她也看完了每一本书。其中有本书讲解如何破解密码，她就是看完这本后才能破解出报纸上的迷题。

“在图书馆里有一位管理员。是一位年轻人。女孩每一次来看书时都无视了他的存在，因为她觉得别人是不可能会理她的。所以她在看书时偶尔会哼着小调，或是心情好时唱出歌来也没有关系。反正也没有人会听见，再说图书馆人很少，不用担心会影响到他人。就这样过了好久，直到某次女孩照常哼着歌看完书准备出门，就当她路过管理员时，她听见那个年轻人对自己说:

你的歌声真好听。”

女孩半晌不语。恶魔看见她的眼角有些许泪光闪过。

“为什么他却能听到我的声音？”女孩尽量平静地问，已经下意识地把那个女孩当做她自己。现在想来图书馆里的确曾有过一个管理员，但是在一年前他就已经辞职了，女孩也从未和他有过什么交集。那位管理员的样貌虽然在记忆里并不清晰，但却和恶魔描述的相差无几。

“我说过，这仅仅是一个故事罢了。”恶魔摊手。

“后来呢？既然那个女孩找到理解自己的人了，她现在应该很幸福吧！”这边的女孩焦急地询问后文。

“后来？后来那位管理员辞职了。只留下这个女孩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这里。实在无法忍受重回现状的她破译了报纸上的密文，在某个和今晚一样的夜晚……召唤出了恶魔。”

“她请求恶魔能让世界上多几个能和自己说话的人，哪怕能听到她的声音也好。遇到他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原本是多么孤独，如果这个愿望也无法实现，那么至少请这位恶魔留下来陪她讲讲话。”

“恶魔说，我可以让很多人听到你说的话，但你要把你的灵魂交给我。我会把你灵魂中所有的个性与独特夺走，你就可以和正常人一样，可以被周围人接纳了。女孩思索再三，却不愿意接受恶魔的提议。尊严？傲慢？恶魔不知道她守着这份诅咒般独特的意义，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谈判破裂后，恶魔却破例留下，决定为女孩讲个故事作为初次见面的礼物。听完后再做决定是否交出灵魂也不为过。孤独的女孩别无选择。”

讲到这，恶魔意味深长地停顿下。

“为什么……她都找到了能够听到她说话的人，可为什么最后还是变成了这样！”女孩掩面哭泣。

恶魔没有理会女孩的悲伤，他兀自讲下去:

“那个恶魔说，很久以前在福利院里有这样一个聪明的女孩，她和正常人毫无区别，但是非常聪明。一开始她深受人们的喜爱，无论是那里的阿姨还是孩子，遇到了问题都会来向她询问。女孩也耐心地帮助他们，充分发挥自己的才智。只可惜好景不长，渐渐开始有人嫉妒女孩的口才，他们觉得身为同龄人，女孩的表现实在是太张扬——明明是一个孤儿却一副很了不得的样子，这算什么——他们这么愤愤不平地想着，虽然他们自己也是孤儿。”

“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福利院开始流传关于女孩不利的言论，说的简单些就是中伤的谣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远离女孩，最后甚至到负责保育的阿姨。女孩很难受，因为当她找人说话时所有人都不理她，所有人都组成同盟孤立她疏远她，以此表达自己可笑的厌恶，还有不明不白的从众。”

“女孩大声呼喊，她的声音却只是淹没在所有人吵闹的讲话声下;女孩悲伤哭泣，她的悲鸣换来的只是人们的面无表情。人们厌恶她，从一开始的从众随流，到后来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仿佛这个女孩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意义就是被人欺凌，成为他们无声发泄的替罪羔羊。女孩的心伤透了，为了不再让自己悲伤下去，她只好自己欺骗自己，让自己相信自己只是得了无法治好的失语症，错的不是他们，而是怪自己得了这样可怕的疾病。”

女孩听着，心如刀绞。她时不时会被欺负，男生们会推搡她，女生们则对她嗤之以鼻，把她赶来赶去，毫无缘由。可能是因为没有交流再加上不太合群的缘故吧。

“有时候人是牧羊人。他们圈养名为‘愚昧’的羊群，驯养着名为‘排斥’的狼狗，在虚假安全感构成的草原上安居乐业。女孩只能沉浸在悲伤与谎言中，浑浑噩噩地过着毫无光明的日子，被牧羊人们视为狼群赶至草原的边缘。那么长时间里，她没有再和任何人讲过话。”

“直到有一天，福利院里来了一位新的社工，她非常美丽，在女孩的眼中宛如天使下凡。”

女孩惊讶不已，她的确知道新社工的事情，虽然这段时间福利院里一直在传，但等到新社工正式上岗还是几天后的事情，据说的确是一位很漂亮的大姐姐。

“这位新社工对每个人都很好，自然对女孩也是如此。就当她们第一次见面时，这位社工笑着夸女孩可爱，女孩心花怒放，觉得自己的生活终于要迎来光辉——但那女孩兴奋而激动地试图向她问好时……当她真正想说出话时，却发现自己，已经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故事到此结束。”恶魔道。

女孩坐在扶手椅上，若有所思:“如果我接着问，你是不是想说她在绝望与悲伤之下召唤来了恶魔？”

“没错。因为她无法再讲话了，她只好把咒语写在地上，不过恶魔可以直接和她的灵魂对话，所以交流没有障碍。”

“她也只是想和你说话而已吧。她真的好可怜……”

“我还有很多很多这样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里都有这有一个得上‘失语症’的女孩。比如现在的你。”恶魔说。

“那我是谁？我也是这些故事里的某一个女孩吗？”女孩鼓起勇气问。她有些分不清故事与现实了。

“谁知道呢。”

“我一直想问，那些故事里的女孩们，她们听完恶魔的故事后都怎么了？”

“她们……把自己的灵魂给了我。”

女孩立刻从椅子上坐起，退到离恶魔数米之外:“你说好不会夺走我的灵魂的……”

“我只是说我不会强行夺走你的灵魂。但如果你自愿将自己的灵魂献给我，那我也来者不拒。而且，我并没有在胁迫你。”

“那些故事里的女孩，她们怎么会把自己的灵魂给你！”

“这个世界非常奇妙。在有些时候你会这样做，但在有些时候你则会做完全相反的事情。”恶魔脸上的面具变成诡异的讪笑表情，“她们都对现实绝望了。她们想永远听我给她们讲的故事，而我恰好可以满足她们。如果你答应把灵魂交给我，我会解答你一切疑问，帮你摆脱苦海。”

“我究竟是怎么才得上失语症的！我和那些女孩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几乎是声嘶力竭。

“她们既可以是你，也可以不是。我都说了，这些只是故事，仅此而已。”

女孩突然沉默下来。她的呼吸逐渐平缓。

“我……我无法把自己的灵魂给你。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你，但我不会出卖自己的灵魂。”

“你拒绝了？哈哈……那么一个新的故事诞生了。”

在女孩的面前，恶魔消失在一片黑雾之中。

“……于是女孩拒绝了恶魔的提议，继续就这样活下去。故事讲完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后来这个女孩怎么样了？她真的和我好像啊。没想到她竟然也得了失语症。”

“那便是后话了。不过，按照她的性格，一定会坚强地活下去吧。”

在黑袍里，恶魔脸上的面具露出笑容:

“毕竟只有我一个人才知道这些故事啊，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