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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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贞元年间,唐德宗李适(kuo)在位的第七年。

我饮尽最后一坛酒,顺手把酒坛扔在地上,“哗”的一声,破碎的残片溅射一地。我摇摇晃晃地向自己床榻走去,身子斜躺在塌上,一条腿却已无力再挪上来。

“淳于棼,你这痴人!”我听到朋友的训斥声,感觉到有人在脱我的靴子。

“不要管我……你们是我的朋友,怎可为我屈尊,行脱靴之事……叫那李适(kuo)来给我脱……”我迷迷糊糊间,似乎成了太白诗仙的化身。

脱靴的手停住了,并开始颤抖起来:“你这痴人!想死不要连累我们!德宗陛下也是你能说的?”

“唉!天子来邀不上船,天子不来……天下难安……”我迷迷糊糊地说了几句,便睡去了,只听见友人隐隐的叹息。

“这淳于棼倒有几分才情,只是恃才傲物,如此为人,怎能为权贵所用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有人说话:“先生!淳于先生!”

“嗯?”我睁开眼睛,入目的是两位紫衣少年,正在床前施礼,我揉着昏沉的额头,开口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二人答道:“淳于先生,我国陛下听闻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安邦定国之志,只是屈居下僚、怀才不遇,特遣我二人前来,恭请先生入朝一见。”

“什么!”我吓了一跳,感觉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你国陛下……是何国何人?”

二人对视一眼后说道:“我等是槐安国人,我国陛下执政十余载,但国力衰颓,正需要先生这样的大才力挽狂澜,指点江山。”

“哦?”我一听眼睛一亮,“蒙贵国陛下信任,不才愿效犬马之劳,还请前面引路。”

“车马就在当院,先生请移步。”二人说着转身,我跟着二人来到院外,果然见一辆马车停在那里,只是车驾并不豪华,也没有随从。

“为免惊动旁人反生变故,陛下特命我二人低调前来,失礼之处,还请先生勿怪。”二人说道。

“两位客气了,请启程吧。”我说着便上了马车,二人坐上车前,驾着马车向前行去。

车门和两侧窗牖都有布帘,我坐在车里想着来龙去脉,却感觉昏昏噩噩不知因由,打开车帘,外面阴沉沉的,看不见蓝天白日,心里更是沉重。但想到已经答应前往,也只能到去处再行计较。

车子甚是颠簸,七拐八拐的,我打了好几个盹儿,也不知过去多久,终于车子停了。我撩起车帘,只见一个高大的城池在前方耸立,城池上方有城楼,下方隐约可见朱漆色大门,许许多多的人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二人说道:“先生,到国都了,还请先生下车步行。”

“好。”我答应一声,下得车来,伸了个懒腰,舒展一下酸痛的筋骨后向前走去。一路上的行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但可能是两位紫衣少年的缘故,行人都往两侧避让,把中间的路留给我们走。

过城门时,守卫也没有阻拦,进到城内,道路两旁楼阁林立,尽是彩槛雕栏,一派繁华景象。

我正在四顾,忽然一行数人来到近前,施礼说道:“传陛下口谕,淳于先生舟车劳顿,请先到东华馆歇息,明日朝堂觐见。”

我连忙按下激动的心情,跟随来到一处馆驿,里面宴席、仆役一应俱全,我吃喝洗漱已毕,躺在驿馆的床上,还恍恍惚惚,不确定这是否是一场梦。

第二天天还没大亮,我就被敲门声吵醒了,是昨天的使者请我入宫,我连忙穿戴整齐,跟着众人进入皇宫。

从进了宫门开始,一路上的花木珍果无数,居然没有一种认识,不由得让我心中惊叹不已,同时对自己的才学见识暗暗惭愧起来。

“陛下有旨,传淳于棼先生入宫觐见!”

听到侍者传话,我连忙整理衣冠,紧步上前。进入大殿,我也没敢抬头,只是跟在侍者后面,直到施礼完毕,就听到玉阶上面传来的一个女子的声音。

“淳于先生免礼,来人,给先生赐座。”

到这时,我才抬头看见这位槐安国主,没想到居然是一位女子。这女子身形微发福,但身形颀长,面容姣好,颇有亭亭玉立之气,而且英姿飒爽,不怒自威。她头戴金冠,上缀珠玉;皇袍凤仪,端坐金銮殿上,真如武则天再世一般。

再看两侧侍卫,身穿玄甲,腰佩宝刀,一个个面容坚毅,威严无两。

我连忙又低下头,只听女皇说道:“淳于先生不辞辛苦前来我国,实令我国蓬荜生辉,又闻先生大才,愿将朕的二女儿瑶芳公主许配先生,以成姻亲,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我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来拱手说道:“陛下!不才身份卑微,才学鄙陋,岂敢有此奢望,还望陛下三思……”

“哎,朕金口玉言,既然说了,岂有收回之理,只看先生之意。”

“这……”我想了一下,连忙跪倒施礼,“臣,遵旨谢恩。”

“好!来人,请驸马移驾修仪宫,择日与瑶芳完婚。”女皇再度开口。

我再度昏昏噩噩起来,没想到直接成了一国之驸马,从我入住修仪宫后,每天来访的人络绎不绝,上到当朝宰相,下到京城五品以上的官员,让我没想到的是,还来了两个熟人,都是我曾经在外地结交的好友,一个叫周弁(bian),一个叫田子华,这二人也是刚刚来到槐安国,都在京里做了官。一番叙旧后,想起过去的不得志,如今春风得意,真是命运无常啊!我们抚今追昔,欢宴尽兴而别。

十几天后,便是女皇钦点的婚期,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完成了仪式,虽然看女皇的容貌,公主应该难看不到哪去,但……万一呢?毕竟这一切来得太过蹊跷,保不齐就是不小心生了个丑女儿嫁不出去,才找了我这个一无所有的痴人……

但洞房花烛夜,掀开盖头,我惊呆了。瑶芳公主花容月貌,真是——明眸似月双皎洁,瑶鼻俊秀如雪山。唇红齿白倾城色,直如仙女下凡间。

我沉浸在温柔乡里无法自拔了。

这样过了月余,瑶芳才和我说道:“夫君,莫非你来此是为享乐吗?如今我槐安国看似歌舞升平,实则忧患甚剧,不但京都之外天灾不断,更有强国虎视眈眈,你若是无心从政,我便和母亲说,送你回去吧!”

我吓得连忙拦住她:“爱妻呀!我何曾忘了自己的志向和陛下的托付,只是舍不得你呀!”

瑶芳笑道:“你若是有心,我便和母亲说,时刻跟随于你便是。”

就这样,第二天朝会,我便被安排前往南柯郡为官,瑶芳公主跟着同往。我还和女皇说到我的两位友人,周弁和田子华都是文武双全的贤才,只要有他们二人辅佐,我必然可以完成任务。女皇欣然同意。

南柯郡是槐安国比较偏远的地方,路途艰险,盗贼四起,虽然名义上隶属我国,实则半点赋税也收不到。

一路上我们马不停蹄,晓行夜宿,也几次经历险阻,还好周弁、田子华和我都不是易与之辈,击杀了许多豺狼虎豹和盗匪后,总算有惊无险地赶到了。

来到南柯郡府衙,我被这里的满目疮痍惊呆了,这里民生凋敝,哀鸿遍野不说,连府衙都破败不堪,似乎好多年没人来了。

我只好拿着官印号召本地乡亲,对这里进行翻新。同时把为祸乡里的一些恶霸尽数铲除,家产充公,很快拉起了一股力量。

开垦荒地,修路铺桥,因为修路铺桥耗资巨大,而新成立的官府又资金有限,我想到一个办法,由官府出部分资金,和本地乡绅合作修建,修建以后桥路归官府所有,但乡绅享有固定数额的过路收费权,以补偿乡绅的投入,这样就可以尽快建成打通京都的道路,增加槐安国与南柯郡的联系。

春季耕植夏除草,秋季收割冬贮藏,事无巨细,我都一身当先,百姓见此深受感动。同时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对违法犯纪之徒严惩不贷。就这样,南柯郡发展蒸蒸日上,每年上缴的赋税几乎占了全国的总数的三成。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即使多次制止,南柯郡仍是处处建起了我的功德碑和祠堂,歌功颂德的民歌童谣随处可闻,看到这些,我对自己多年付出换来的成果感到欣慰。

妻子为我生了五男二女,如今也都长大成才。

这天,我正在府里和妻子赏花,忽然听见疾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接着两人从府门外闯了进来,都是身穿紫衣的皇宫使者。

“淳于大人,不好了!檀萝国大军来攻,我国已丢了十几个城池了,陛下让您尽快回京,整顿大军前往迎敌!”两位使者急切地说道。

“什么!”瑶芳公主吓了一跳,焦急地抓住我的手问道,“夫君,你看这事怎么办?”

我捋了捋胡须,想了一下,说道:“不妨事,让子华留在这里暂时接管南柯郡,我们和周弁火速回京!”

就这样,我们一路急行赶奔京城,却苦了爱妻瑶芳,她金枝玉叶,自幼居深宫内院,从未受过奔波之苦,待到了京城,竟然生了病。因为国事紧急,我也没法照顾她,连日整顿军队,便带着大军开拔了。

瑶芳还要跟随,我只好劝道:“爱妻,这次是带兵打仗,不同之前的管理一方,你如今又身体有恙,不宜奔波,还是在宫里好生休养为好。”

妻子却忽然哭了起来:“夫君,你我二十年未曾分离,如今一别,只怕日后再难相见……”

我心里一疼,强忍着安慰道:“爱妻不必忧虑,为夫文武双全,一定很快就得胜而归。”

爱妻不再说话,我纵然心如刀绞,也只能转身离去。

前方战事颇紧,大军开拔这几日,已经又丢了几座城池。

入夜,我们来到前线瑶台城,安顿好士卒后,让城内守将找来附近的地形图商议,我发现瑶台城外山峦叠嶂,倒是打伏击的好去处,若是占据高地,多备滚木礌石、强弓硬弩,必然会给敌方迎头痛击。没想到周弁说道:“淳于兄过于谨慎了,以你我的本事,还需要阴谋算计吗?给我三万人马,我去把对方主帅人头取来!”

我皱起眉头:“猛虎难斗群狼,周兄莫要轻敌呀。”

谁知周弁退后一步,郑重地施礼说道:“末将愿立下军令状,若是此行失败,甘受制裁!”

我想了一下,此行带了十万大军,除去三万,剩下的也足够伏击,而且也确实需要一队人马把敌军引来,不如就让周弁前去。

想到这里,我便拿出军令说道:“既然如此,我就给你三万人马。”

“得令!”周弁接过军令,出门点兵去了。我这边连忙趁夜安排设伏。

第二天,周弁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地杀向敌营,我安排好伏兵,站在城头看着远处,只听喊杀声震天,让我不由得心烦意乱,对周弁担忧起来。毕竟是朋友,我应该多提醒他几句的。

正当我忧心忡忡时,就见远处烟尘滚滚,敌人的大军追来了,最前头一马当先跑来的正是周弁,他后背处中了一支箭。

我拔出腰刀,随之握紧了刀柄,心里默念着:“跑近一点!再近一点!”

看着周弁逃过来,敌人也进了埋伏圈,我立刻传令:“点起烽火,伏击开始,城中守军,把周将军接进城来,我们一举灭掉敌人!”

随着我的话,城门打开,我快步下了城楼,出城让过了周弁,向敌军冲去。早已埋伏好的伏兵尽出,张弓搭箭,一时间箭落如雨,杀得敌军抱头鼠窜。

我手持陌刀身先士卒,将敌军冲得七零八落,忽然,我看见敌方帅旗之下有一个人,他身披大氅,手持羽扇,一身洁白,在这血气冲天的战场上十分醒目。

“莫非是敌军主帅?居然如此张扬?”我拨马向他冲去,他看到了我,却也没有惊慌,自顾自摇着羽扇。一直快杀到对方近前,他才缓缓开口:“这位莫非就是槐安国的淳于将军?果然智勇双全,我看不如归顺我檀萝国,也不失封侯拜相之位。”

我冷哼一声:“败亡将至,还敢口出狂言?我淳于棼岂是朝秦暮楚之辈!”

“既然不是朝秦暮楚,怎么会弃大唐而入槐安?又怎会连自己的妻儿老小都忘却,在这槐安国成亲生子?公之言行——不符矣!”

“什么!”我顿时一愣,隐约感觉到似乎在我记忆深处遗忘了什么,就在这时,这个白衣男子居然腾空而起,向后方飘然飞去。

我一惊之下,却也没迟疑,挽弓搭箭,弓如满月,“嗖”的一声,雕翎箭射穿对方的大氅后向前飞去,那人却也歪歪扭扭地继续飞着,最终飞到后方,很快,敌军的锣声响了起来,鸣金收兵了。

我看着对方撤兵,却也忘记了传令追杀,他刚刚说的话让我心乱如麻,我努力地回忆着,似乎在记忆深处有一些被尘封的片段,就要被重新拾起。

“将军,敌人撤兵了。”偏将的声音惊醒了我,我暗暗叹息一声,说道,“回城吧。”

在瑶台城,收到探马来报,敌军尽数退去,先前攻占的城池也都留在了那里,只等派兵进驻就可以收复了。

周弁中的箭是毒箭,军中的军医几番治疗无果,几日后病逝。

我安排好了前线事宜,便急匆匆地回京了。我感觉这二十年来,我似乎漠视了从一开始就存在的怪异,比如这里的天永远阴沉沉的,永远见不到太阳。

回到京城又接到噩耗,我的爱妻瑶芳公主病逝了。我几乎不敢相信,陪伴了我二十年的妻子,仅仅离开这些天,竟然成了永别。女皇陛下加封我为相国,封我妻子瑶芳为顺仪公主,在城西盘龙岗修建陵墓。但我已经心如死灰,丝毫提不起意气了,便在料理完妻子后事后请求辞官。

朝堂之上,女皇盯着我半晌,这才说道:“驸马,你这二十多年为我槐安国尽心竭力,朕铭记在心。我将瑶芳许配给你,也是希望你们能够白头偕老,可惜瑶芳福薄命浅,如今不幸夭亡,朕也是无可奈何。驸马既然已经心如死灰,朕便送你回去吧!”

我一愣:“回去?回哪里?”

“当然是大唐广陵郡你的老家了。”女皇说道,“不过你的儿女,朕会留在皇宫尽心抚养,你不用担心。”

“这……既然如此,臣,遵旨!”

第二天,我又上了那辆马车,在崎岖的路上走着,但比来时快得多,没一会儿,就听到车前两人说道:“驸马,到家了。”

我心里纳闷,撩开车帘,果然是我二十年前的院子,院子里的大槐树还像之前一样遮天蔽日。待再往前走,我的屋子里,满地的酒坛碎片,还有浓烈的酒气,让我惊疑起来。再往上看,我的身体居然正躺在床上。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声音颤抖地刚问出口,就听后面二人一声大吼,“醒来!”

接着一阵眩晕,我听到哗哗的水声,努力地睁开眼睛,就见两个熟悉的身影正在一旁洗脚,是我之前的朋友,叫什么我却忘记了。

“淳于棼,你醒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这才半个时辰,我刚把水烧开用来洗脚呢,可没办法伺候你了。”朋友笑道。

我揉了揉额头,感觉似乎清醒了一些,许多记忆的片段接踵而来,我记起了我的妻儿老小,但同时,我看到两只紫色的蚂蚁正急匆匆向那槐树爬去。

我把事情和两位朋友说了,他们将信将疑地擦干了脚,穿上鞋子和我来到槐树跟前,果然见树底下有一个拳头大的洞穴,我们找来工具掘开,就发现底下别有洞天,一个一丈见方的空间,里面有一个类似城墙的矮小土墙,许许多多蚂蚁惊慌失措地四处乱跑,一群略大的紫黑色的蚂蚁护卫着一只金色大蚂蚁,就像侍卫保护皇帝一样。

“女皇陛下,是你吗?”我开口问道,蚂蚁们却没什么变化。我看见了小土城西边一个土包,那是我的妻子瑶芳公主的陵墓。城东有一个乌龟壳,里面的肉已经化作泥土,在我记忆里,这是一个游猎场。城南有一片小路,直通到南边的一根树枝上,这就是我治理的南柯郡?

我叹了口气,对两位友人说道:“算了,别管他们了,我们去别处看看吧。”

二人跟着我来到后院,果然见到一株小檀树,一根藤萝绕在上面,下面是一片土丘,一些蚂蚁出出入入的,这就是我曾对战过的檀萝国了吧。

忽然,我看见一只白色飞蛾停在藤萝上,它的右边翅膀有一个小洞,这就是那位能飞走的白衣男子?

“对了,我在梦中还见到了故友周弁和田子华,周弁更是已经战死,你们替我拜访一下,看一看他们的情况。”我说道。

“好。”

没几日传来消息,周弁刚刚生了急病去世,田子华也得了怪病,人事不省好几天了。

我茶饭不思,径自看着那棵大槐树发呆,不敢相信自己治理了二十年的百姓只是一群蚂蚁,而这些蚂蚁,在我挖开蚁穴的第二天,便全无踪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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