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伯虎早年写过一首《百忍歌》,极言“忍”的重要。
君不见如来割身痛也忍,孔子绝粮饥也忍,韩信胯下辱也忍,闵子单衣寒也忍,师德唾面羞也忍,……囫囵吞却栗棘蓬,凭时方识真根本。
唐寅提到的“孔子绝粮”,史称“陈蔡之厄”(亦称“陈蔡绝粮”),说的是孔子带着弟子们去楚国,途经蔡国,被吴国军队当作可疑之人扣留多日,他们所带干粮全被没收,孔子师徒只得摘野果为食。
身处绝境,孔子庄静自若,每日弦歌不绝(一边抚琴一边歌唱),尽显先师圣人之精神风范。
这个著名的故事还包含一个故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孔子师徒艰难地等待着楚军来解救他们。颜回被公认为孔子学生中最贤良的,他不忍看着老师饿得日渐消瘦,就拿出身上仅有的一点值钱的东西,让子贡出去换了一些小米,做饭给老师和大家吃。
处在极度饥饿中的众弟子既高兴又焦急地等着颜回做好饭。子贡看大家等得着急,就去看饭做好没有。
子贡走过去一看,眼前的一幕,让他惊呆了:作为众弟子的榜样的颜回,竟然“身手敏捷”地从锅中抓起一把饭放到了嘴里。
子贡没有上前质问颜回,只是悄悄回到老师身边,把他亲眼看到的这一幕告诉了孔子。让子贡没想到的是,孔子听了并无惊诧之色,只是说了一句,“眼见未必为实。等一下问问颜回就知道了。”
不一会儿,颜回端着做好的米饭过来了。孔子对颜回说道:“我们不要急着吃饭,我要先用这饭祭祖。”(这里包含古人的一个习俗:人在拥有珍贵难得的吃食时,要先祭献给祖先,祖先“吃完”人才能吃,也就是祭祖的食物绝对不能是已经吃过的。)颜回一听说老师要用这饭食祭祖,立即大惊失色,对孔子说,“夫子,万万不可,这饭已经不净了。”孔子平静地问道:“这怎么说?”
颜回急切地解释道:“刚才饭要熟的时候,一小坨黑灰从檐上突然掉下,落到饭里,我怕这黑灰把一锅饭弄脏了,赶忙抓起被弄脏的饭,我又舍不得扔掉,就把被黑灰弄脏的饭粒吃了。”孔子听了,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看了看子贡,对弟子们说:
即使是亲眼所见,也未必就是真的,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如果你不用心去看,也是看不懂的。一味相信眼见为实,你看到的就很可能是假象,而且还会带来恶果。
子贡听完,走到颜回面前,恭敬地施了一礼。颜回不知何事,赶忙起身向子贡还礼。
孔子诞圣日(9月28日),我想到了这个早就听过的故事。
之所以想到这个故事,是因为前些日子我在重读亚里士多德的《尼各马可伦理学》。也许是年龄的关系,这本曾经让我读不下去的书,现在颇有“深得我心”之感。经典就像真正的“高人”——初识觉得平淡甚至乏味,所以我们自然地把目光投向那些表象炫目的人,而在经历一次次失望和求索之后,与之重逢,倍感亲切。
这本书回答了一个平常而重大的问题:知人之难到底难在哪里?
亚里士多德早就区分了知物之知与知人之知。知人、知事凭的是明智或审慎(Phronesis),而不是理论(episteme)和技术(techne)。
面对人和事,常人总是以知物之知来知人,其特点是眼见为实、直截了当。没有慧眼的人(比如故事中的子贡)只有在拥有之后才能知道自己的眼睛曾经是多么粗糙简陋,才能意识到自己为什么看不到显而易见的事实背后那不易见的东西。
Phronesis(通常译为“实践智慧”、“明智”、“审慎”)包含着一种抑制表象、延迟直接判断的习惯。
有无这种能力和习惯,决定了孔子与子贡、高人与妄人、浅人的区别。
在亚里士多德看来,Phronesis也是一种“还原能力”。所谓“还原能力”,说得浅俗一点,就是面对同一个物件、迹象,福尔摩斯有而华生没有的那种能力。这是一种以某种天赋为支撑,需长期刻意培养方能获得的能力。
今天人们在大谈“认知升级”,而很多人所说的“认知”,多属于“理论”和“技术”的知,而非Phronesis。仅凭那些“理论”和“技术”,是很难从子贡之知“升级”到孔子之知的。
“妄人”与“高人”之间,看上去只有一步之遥(甚至完全看不出任何差距),但跨越这一步,可能比登天还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