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论文答辩的那个初夏,第一次打开法文版 《流年的飞沫》。它像一条无法回避的隐藏着淡淡忧伤的冰凉的小溪,穿越那个情绪紧张的夏日,所有感性的触觉似乎都无处可逃,随着安静的水的流淌一一绽放。很久没有读到这样一本纯净的书,没有杂质,温柔如初春的暖风,如初开的花,初绿的嫩芽。这是一本青春的书、少年的书。但书中却没有塞林格式的叛逆,没有萨冈式的不羁,维昂在生命的轻与重之间,度量着流年中的每一个日子。
《流年的飞沫》是一本令人难以老去的书。鲍里斯·维昂为我们展示的是一个童话的世界与一颗青春心。小说的情节简单得近乎透明:没有遇见克萝伊之前的克兰,过着优裕而单纯的日子。在他的如小小城堡的房子里,与厨师尼古拉和宠物小灰鼠为伴。他爱好时尚与美食,爱好艾灵顿公爵的音乐。如同每一个双十岁月的少年人一样,他期待着一次电光石火般的相遇。他的厨师尼古拉在神奇的厨房里烹调着美味佳肴。走廊里的小灰鼠愉快地与跳跃的阳光嬉戏。克兰的朋友希克执著地收集着哲学大师帕特的一切,将帕特视若神明。他们一起品尝着尼古拉精心制作的鳗鱼馅饼以及鸡尾酒钢琴调出的美味琼浆。在克兰遇见克萝伊之前,是王子等待着公主的日子。克兰与克萝伊的相遇,是童话的继续。初见的那场舞会上,克萝伊穿着精致的裙子;初次约会的那个下午,有一团玫瑰色的云朵包裹着他们。在他们浪漫的婚礼上,有他们最爱的乐曲、最爱的颜色、最爱的花朵、最爱的朋友们,王子与公主受所有人的祝福,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不。
幸福色调随着蜜月旅行的崎岖泥泞灰尘飞扬的路途而渐渐转为灰色的悲剧。克萝伊在蜜月旅行的途中染上了“睡莲病”———一支睡莲侵入了她的肺部。从此“疾病”、“贫穷”与“死亡”这些几乎是另一个世界的词语进入了他们的生活之中。为了医治克萝伊,克兰不惜倾尽所有。积蓄用光之后,他把最心爱的鸡尾酒钢琴卖给了古董商。尽管一次又一次碰壁,他仍然尝试着去工作,无论工作有多么艰苦。当他不惜以毁坏自己的身体为代价,接受一项用体温来培育钢枪种子的工作时,他心里依然执著地惦念着去买用来医治克萝伊的鲜花。这种一心一意的执著,最终竟使枪口开出了玫瑰。那是少年的心里才有的一尘不染的对爱的信念开出了花朵,那是青春之爱的高贵与神圣,唯有这种诗意才能抵抗现实的苦痛。但这一切都无法阻挡克萝伊的病重,以至于一切花朵接近她的呼吸之后,都立刻变成灰色的粉末。克萝伊病重的同时,周围的世界也变得愈加黑暗和窄小,先是走廊里的阳光渐渐消失,连床头灯都奄奄一息; 而后窗子逐日变成了一条窄缝,每个房间都开始收缩,克萝伊最终被胸中的睡莲折磨致死的那一天,天花板也骤然坍塌了下来,整个房子变得如一片死气沉沉的沼泽。克兰无奈中说出的一句话,如谶语一般左右着两个人的命运:“我最明亮的时光,都在黑暗中度过了。”生活与爱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在时间的洪流中,化作流年的飞沫。
现实中的维昂也同样是一个对爱用心的人。《流年的飞沫》献给他的妻子米歇尔。1946年维昂写作这本书的时候,米歇尔如克萝伊一样重病,因此维昂的恐慌与不安,爱与希望,都折射在小说人物的身上,甚至连克萝伊的病,也要找出一个浪漫美丽的譬喻:“睡莲病”。日本导演利重刚被这个美得令人颤抖的譬喻所感动,以《克萝伊》为名将《流年的飞沫》改编成电影。与克萝伊不同的是,现实中的米歇尔最终得以痊愈。但是对于维昂来说,这或许并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因为痊愈不久后的米歇尔,成为萨特的情妇,面对妻子和朋友的背叛,维昂无奈的心情或许无人可诉。那是让人不忍心提起的过往,那段爱情与生命,或许最终也同样如飞沫,消解在生命的某段时光中。
维昂在小说的序言中说,生命之中只有两件事:爱情与音乐。《流年的飞沫》 中最清晰的意象,也都关乎爱与音乐:“使枪口开出玫瑰”的爱的力量,弹奏“鸡尾酒钢琴”的晚上,“死于睡莲”的心碎和感伤。这是典型的法国式浪漫,爱情与忧伤总是相守相伴。一个悲惨的结局,并不意味着灰飞烟灭。如《海的女儿》中美丽的人鱼公主,最终化作了空气中的泡沫。很多人可以任她不落痕迹地经过,但是如果你仍保留着那颗悸动的青春心,你便会介意这飞沫的重量,它令你回忆起流年中的某段浅伤。张爱玲在《小团圆》中说,“这是一个热情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迴,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或许这也是维昂为小说选择这样一个诗意的名字的原因。
这盛夏的午后,炽热的阳光照在海面上,海面的光影泛出虚幻的涟漪。掩卷沉思的时候,仿佛手边的书变成了一曲动人的音乐,美妙如小提琴里奏出的柴可夫斯基,初听上去,有一种初吻般的颤抖。
这是译者段慧敏的译后记,非常喜欢,所以找过来一起欣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