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会料到,这个鼠年春节竟以一种不寻常的面目现身。日子堆叠着,淹没着原本一步步推进的喜庆感,关于疫情的消息乍然跨越年的界限,在屏幕前深深揪着人们的心。我们只能囿于斗室,在日常的缤纷里感恩。
年后,早晨的阳光第三次钻进飘窗,这次,它是毫不吝啬地抚摸着大地的。风不大,不似昨天,肆虐的风轻轻掠过红檵木、落了桂花的桂树,以及只剩下光秃秃树枝的至今我还未猜透其名字的树。飘窗前的这棵树是在几任“宾客”退位后终于荣登此宝座的,比先前的两株要低矮些,像是积攒了些低调的个性在里面。初来乍到,它余留的几片嫩叶还滞留了好些时光,终于在初冬时节全部落尽。但从其精神状态,很容易让人猜透它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扎根,期待来日枝繁叶茂。而我,几乎终日将自己安顿在飘窗前,与文字和树木对话,这已经成为疫情笼罩下被压缩得满满当当日子里的常态。
我转移了素日视作后花园的天地,开拓新的疆域,虚位以待的自然是飘窗。公公婆婆第一次来我们家过年,这也是我们搬入新居后他们首次到来,他们犹如孩子般的新鲜感和热切感我特别理解。囿于疫情,他们只好困于室内,往来于客厅与书房间。书房间的电脑被搬至主卧室,以便错开彼此的作息。那些日常需用的物品、药品堆叠于床侧,或者书桌上,各种味道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凝聚,好像所有的必需品都浓缩在这个不大的空间里了。
我常常能从婆婆爽朗的笑声中读出她满溢的安宁。她说得不多,笑声却多。几乎每一天,婆婆都是在我临近九点吃早饭前就在书房安顿了的。她斜坐在一把仅有的原木椅子上,脸侧向朝北的窗,几乎纹丝不动。那时,我抓住一块白毛巾,与地面上的灰尘宣战,就那么一瞥,确认了婆婆的全部行踪。要不然,我可能无法打捞起她处理时间的所有方式:洗洗刷刷,或者,就像现在,对着一片静寂的风景,沉浸在时间的荒芜里。而原本,这样的荒芜早已被一张高铁票带至我目所不能及的空间。那天晚上,决定回老家的公婆的计划终于搁浅,希望和失望的交接只是眨眼工夫。为截断传染源,交通管制,车子已经无法施展功力,即便到了离老家不远的火车站,再想到达家中,只能靠行走。在巨大的障碍面前,终究还是退了票,一锤定音:住着,直到疫情结束。准备好了的路上小零食又一次从包里挤出来,缩在角几上,婆婆边将双脚浸没在那只草绿色脚盆里,边深深地伏下脑袋。从大年廿八抵甬到现在,从最初的新鲜感,到如今被无奈包围的困窘,他们大约是料不到的。大多数时间里,他们将欢乐投放在聊天、磕瓜子、剥砂糖橘和各种坚果、看电视剧中,仿佛是对童年时光的再一次复原,先生也常常加入其中,他们用我能听得懂的浦江方言,搅起一片热闹。
在近距离接触的这些天,我恍然发现婆婆是个哲学家。那天,早饭已下肚,打扫房间也宣告一段落,在我回房间的当儿,一股莫名的欣赏情愫涌上来。除了被日常琐事填充,婆婆总有一搭没一搭地将目光滑向电视屏幕,却不作深刻交流,偶尔的一丁点响动轻易将她拉至另一种状态,于她而言,显得那么稀松平常,她好像随时等候着什么,不作辩解,安于从每件事中读出和谐的韵律,这么多年,每年一次相见,时间虽不久长,我却从没听见从她口中吐出过哪怕一句怨怼之语。她常常脸带微笑,谦逊而低调,一身简朴的外套将她浑圆的身材包裹得严严实实,浑身上下,没有什么居高临下的装饰,也没什么需要特别强调的。当我再一次将目光调至她身上,发现在椅子上扑了个空,打开的门将她穿着袜子的脚的剪影送到我眼前,她是躺在了床上,转过头将目光调向窗户。又过了些时候,她将自己搬到东阳台那张躺椅上,脸依旧对着窗外。紧对着窗的那棵称得上“枯木逢春”的樟树,挣了好几个月才从树枝中央吐出了一大簇叶子,如今汩汩生机在悄悄涌动。通常,她听着我们聊疫情,很少发表意见,而喜欢从掉进她眼睛里的景物里,格物致知。
不光如此,婆婆的好奇心也并未熄灭。譬如那天下午,她会在我紧闭的房门前逗留一会,然后猝然决定打探一下,也就是那么一下。她来到我面前时,我正在朗读哲学书上的一个章节,为了日后一个读书群的分享。她望了望飘窗上被书占据半壁江山的滔滔之势,望着我被书淹没的样子,由衷赞叹了一声:“你真用功啊。”是的,哲学、文学、科学……咫尺之遥的文字正用其不倦的耐心,排着队嵌入我的思绪。面对空前奢侈的时间,每个人的选择迥然不同,于她而言,齐整整的庞大时间,大约多是用在生活日常中,对付一日三餐,以及那日复一日的琐碎。平日里,在公公沾染着毛笔字的墨香和诗句中,或者偶尔弹拨的二胡声中,她已经得到了某种熏陶,因此,对于我的“用功”,她是赞许的。像验证了什么似的,婆婆悄无声息地走了,我当时只用微笑回应,继续捣鼓自己的事儿。随后,当我听见轻轻的关门声,才意识到她已经退出房间。
每回听见先生从大门上插入钥匙,婆婆的声音顿时洪亮起来:“来了?”她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被召唤似的活跃起来,纷纷带动脚步,带动话语,随后,一屋子的声音一波接一波,搅动了宁静。先生提前上班了。从初四开始,他是家里唯一的“外勤”,上班、买菜……要么去各个端口采访,比如菜场、酒店,要么电话采访,工作间隙,又奔赴于超市,扛来更多新鲜的菜蔬——从老家带来的青菜和萝卜,正一日日见少。进门的当儿,他将门抵住,摘除口罩,直奔卫生间,拧开水龙头,一遍遍清洗脸和手、脖颈,水流声哗哗哗,他在外面被冻红的鼻子上还沾着水珠,往下一滴滴淌着。中午时分,已经解决了“空城计”的两位老人由他带领着,趁着阳光正好,“放风”,让明亮的光线在他们身上逗留、编织、亲吻,接着,迅速从地下车库调转方向,不出五分钟,犹如列队的仓促脚步声在门口堆积,随后四散到客厅,或者书房。
孩子常常一个人在房间里,一如既往进行思想与头脑的“风暴”。有时,这股风暴来得热烈了些,挟带着急促的气息,他从房间里出来,眼睛里射出一束光:“现在,钟南山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朋友圈,《请告诉孩子:成为像钟南山那样的人,是读书的终极目的》几乎刷屏。正是钟老先生身上这种担当和力量,通过屏幕,渗透在人们心里。还在外婆家那会儿,这位零零后小伙子几次催问我:“你捐了口罩等防护用品了吗?”赶紧在网上下了单,载着年轻一代人的爱心和希望,以此绵薄力量,为这次空前的战役助一臂之力。
公公则是将自己的大量时间交给了电视机。除了年前写过几幅春联,他专心致志地享受着京剧高亢的声调,或是《霍元甲》的情节,脸上堆聚着因剧情跌宕而致的笑声,笑声时而像小鞭炮,忽啦啦炸开,时而像刻意得到了压制的沉闷的雷声,配以偶尔磕瓜子的噼啪声,犹如临时召开了一场小型会议,像是风、雨、雷电的交汇曲。隐约从门缝里传来的尖嗓子的京剧腔调,怎么拭也拭不去,于是,我任由国粹载着,胡思乱想一会,聊作休息。有时,公公也看科教频道,关于动物睡眠对于进化的意义,也听了一耳朵:“对于动物来说,所需要的睡眠显然比植物要多得多,这也是进化必不可少的环节,而梦,是重新处理白天信息的载体……”若他们不在,从时间窄缝里扒出来的信息是无论如何也到达不了我的。
各就各位,各自安好,这样恬淡的时光与公公婆婆刚来前两天稍有不同。大家在客厅谈笑,将各自的时间匀一部分出来,用以连接彼此,结合当下疫情,谈资并不缺乏。新闻随时滚动播报,随时传送来前方消息,我们能做的,就是“隔离”自己,以免成为流动的隐患。
前几天,工作群里有人聊起“儒、释、道”,众人各抒己见。大家的思想经过空闲中的积淀,处于激活状态。尽管身处斗室,心依然向往春暖花开,向往远方,“葛优躺”不为国添堵的当下,在家“修道”,不正符合道家顺乎自然的“余生避害”中心思想么?道家思想发展的三阶段:杨朱、老子、庄子,都在强调人的内部的自然生发的东西。而我们所熟悉的儒家,强调人的社会责任,作为中国文化精神基础的儒家伦理,行仁道,此“絜矩之道”也在于我们自身,蓬勃于在可以出外自由行走的往日。现在,许多人徘徊在家中,望着杯中微澜的水,放下执念,而对“道”进行一番思考,是这居家日子里的必需:“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顺德而行,过尽可能简朴的生活。直面此次被病毒侵略的痛苦,人人反观自身,待疫情过后,升腾起对大自然更大的敬畏心,并与之和谐相处,也许,这才是最重要的。
年前网购了口罩,经好几天的等候,终于等来——快递哥先电话确认在不在家,再一语不发地递过来,一闪身,戴着黑色口罩的他就被电梯门包住,消失了。近日见同学写就一诗:“病毒无情尘四起,九州共唱大风歌。三军令下淡生死,医护身前斗恶魔。为赶工期痴莽汉,民生保障快递哥。文人最是不堪用,电脑屏前废话多。”作为文人,虽“手无缚鸡之力”,然,将前线讯息奉至读者面前的,唯文人是也。
想起《庄子·逍遥游》中的一个故事:“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道家第一阶段杨朱“轻物重生”的观念,在疫情面前,尤显珍贵。
“医生不是一门职业,而是一份使命与天职。”选择两个早晨和一个下午,我沉浸在《偷影子的人》里,那些悲喜交加的亲情、友情和爱情,穿越被时光和空间裹挟住的岁月,发出清脆的响声。凝望相处中的点点滴滴,被无数条短信劝进居家日常的我们,唯有远望正在逆流而上的“战士”们,以敬仰之心,感谢并祝福那一抹抹砥砺前行的身影平安归来:医护人员、守护着安全秩序的部队官兵……
阳光一寸一寸地拖拽着舞步,从飘窗东面蔓延至西面,唯一让我安静的是它带给我的温暖,是多少年不变的永恒。这特别的居家日子里,更是那些守护我们平安力量,托举起了日常的安宁,让我们拥有彼此,守护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