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方落尽时,我从榻上转醒。屋里暗沉沉的,只塌前一盆银丝炭烧得红中透着金,像裹在薄薄黑纱中的琥珀。
我摸索着坐起来,叫了一声:“阿银。”
门很快被推开又很快被关上,阿银握着一盏烛台走近,将屋里的灯盏一一点亮,说:“娘子今天睡得安稳,我便自做主灭了灯,怕扰了娘子。”
“什么时辰了?”我问。
阿银拿着火钳子拨弄炭盆,把炭拨得“噼啪”作响,回道:“戌时的梆子刚敲过。想着娘子是饿了,已经叫人蒸了鸡蛋羹来,娘子趁热吃几口。”
我低头吃着鸡蛋羹,阿银站在我身后,将我的长发松松束起。
“娘子,将军回来了,你当真不去见吗?”
嫩滑的鸡蛋羹入口即化,我三五口吃完才开口说:“他现在在安喜阁吧?”
阿银默不作声,我咧了咧嘴,说:“我现在去也是扫他的兴,又何苦去讨这个嫌呢?”
其实,我挺不愿意李元歌回来的。
他不在的这段日子,我过得十分惬意,吃得香睡得好,整个人圆润了许多。闲时就拉上阿银去街上闲逛,才知道东福楼的酥糕和红烧肘子最好吃,万源台的说书先生讲得最精彩,西街当铺前的杂耍团技艺最是花哨…
有时我甚至想,李元歌若能在关外遇上位绝世美人,将他迷得神魂颠倒,抛下荣华富贵,抛下我这个糟糠之妻,与美人归隐山林,踪迹难寻才好。
但我忘了还有个林烟淑。
李元歌那么喜欢她,想必是日夜牵挂着,战事一了便马不停蹄地赶回来见她。
我恹恹地躺回到卧榻上,刚闭上眼睛,就听见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声响,随后门被重重推开,“咚”的一声,门上的铜锁叮呤作响。
我没有想到今晚李元歌会来。
他依旧板着一张脸,好像我欠了他几万贯似的。以前有一回,我恰巧经过安喜阁,看到他和林烟淑在院子里采栀子花。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笑,唇角眉梢都沾着笑意,像刚从蜜罐子里出来。
我好久没有见到他了。他瘦了一些,也黑了一些,说也奇怪,我居然感到有些陌生。
阿银早已经出去了,我坐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干脆冲他笑了笑,说:“吃过了吗?我让人做鸡蛋羹来…”
他果然摇头,也不说话,径直走到床边坐下,不多久,便有侍女鱼贯而入,为他洗漱更衣,我就知道,他今晚是要宿在我这了。
除了我和李元歌,这屋里的所有人皆是屏息垂首,做着分内的事,一切看起来乱中有序。
阿银趁着给李元歌送寝衣的机会,偷偷给我塞了一包酥糕,悄声说:“娘子,这酥糕是伙房刚做出来的,虽然不及万福楼的,但多少能垫垫肚子,明早我再叫万福楼送娘子爱吃的过来。”
这段日子我实在过得舒畅,人也慵懒了许多,渐渐得便有些日夜颠倒。常常还未入夜,晚膳未用便沉沉睡去,丑时前后便醒了来。
之前李元歌不在,我醒来时,院子里就是一派灯火通明,伙房也早早预备好早膳。
但今日既然李元歌留在我这里,一切便要按着他的作息行事。
我点点头,将酥糕藏好,阿银与一众侍女请了安退出去。
门“咔”的一声被关上,墙边的烛火便跟着摇了一摇,但很快又蹿着饱满的火苗映照着屋里的一切。
我还坐在榻上,裹着被子,被子底下是阿银给我的酥糕。
李元歌已经换了一身素衣,低着头正逗弄着元宝。
元宝是从前李元歌一时兴起随手采买的一只绿羽鹦鹉。他玩了几天便腻了,就扔给我,还威胁我要好好对它,出了什么差错拿我是问。
我很生气,但我也不能拿一只什么都不懂的鹦鹉撒气,只好教他一些话…
在元宝刚刚学会第一句话时,李元歌就请命去了塞外攻打边城。他还不知道元宝已经不是当初那只只知道哇哇乱叫的小鹦鹉了。
所以当李元歌饶有兴致地用小银勺给元宝送去几颗瓜子后,元宝就高兴得张开了嘴。
“李元歌是个大傻子大笨蛋……”
“大傻子大笨蛋……”
“李元歌去死吧……李元歌去死吧……”
场面一时尴尬无二。
我为了缓解气氛,干笑了两声,道:“谁教的这些诨话…阿银,快进来把元宝带出去…”
阿银的动作极快,推门,行礼,提笼,关门一气呵成。
但李元歌的脸色还是难看得要命。看着我的眼神似乎要将我一口吞了方才解恨。
他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毒妇!”
我不甘示弱地回瞪他,“我就是毒妇,你赶紧回你的温柔乡去,别在这里碍我的眼!”
他眉间倏的舒展开,用一种淡淡的眼神斜睨着我,“若不是你在陛下面前告我的状,说我不与你亲近,宫里又怎会派人来斥责淑儿?如今我来了,你又叫我回去,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一听更气了,什么告状?什么斥责?与我何干?这人真是无药可救,以为自己是个香饽饽,谁人都愿意来抢吗!
“我没有!我躲你还来不及呢!你现在就出去,我绝不留你!”
李元歌看起来像是被我激怒了,却没有拂袖而去的意思,倒有些反常。从前我只要一激他,他就去安喜阁,而我和他大概是命里的冤家,碰面十次有九次都要吵得不欢而散,所以一年到头他总宿在安喜阁里。
换做往常,他早就走得没了影子。但今晚,他却一反常态地斜睨了我一眼,低低地嗤了一声,“身在福中不知福。”说罢拉开幔帐便躺到床上。
他大约是刚刚回京便被召进宫里,回府后又忙着去安抚安喜阁那位,着实是累了。我还在盘算着怎么才能让他相信我没有去宫里告状,发现他已经沉沉睡去。
就着酥糕和梅茶,我终于想通了。不论我说什么,李元歌总是不信的,这回又是他的心头肉林烟淑受了委屈,想来他早已钉死了我是罪魁祸首。我若再在他面前喊冤,不仅无用,反而更令他心生厌恶。倒不如沉默以对,改日进宫再查探清楚也不迟。
李元歌睡着时还是十分好看的,剑眉下一扇乌黑的睫毛随着他的呼吸起起伏伏,好似孩子一般。我扒着床沿看他,忽然贼心四起,于是蹑手蹑脚地爬上了床。他的身子暖和极了,火炉似的。我起先只敢偷偷把手贴在他的胳膊上,见他没有醒,于是大着胆子整个人贴了上去,下巴抵着他的肩头。他身上有好闻的香气,我嗅了好几下,才想起是那天我差人送去安喜阁的茉莉脂粉。
我突然心里有点发酸,堂堂将军夫人,抱自己的夫君居然要偷偷摸摸,像是做什么不光彩的事。说出去实在是丢皇家颜面。
五姐姐若是回来,定是要揪我的耳朵骂我,她是最在乎颜面的了。
当初南夷部落叛变,南部多山岭,沼泽遍布,即便是当时威名远扬的威武将军李琦也束手无策。眼看着那南夷王一步一步几乎要将南部瓜分出旻朝国土,父王只得派使臣讲和议亲。
五姐姐哭了一晚,第二日一早我见到她,却是一张云淡风轻的脸,我悄悄拉她的手,附在她耳边说:“我去向父王求情,我去求李琦领兵出征…五姐姐,我是知道的,你不愿意…”她只是笑,对我说:“容儿,自出生起,我们就代表皇家的颜面,这是命…”
那时我还不懂这话的意思,直到两年前,父王一旨传下,将我许给平乱有功的池羽将军李元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