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石门真人,孔昌一自认为比其他青鱼镇人更有发言权。原因并不是他与石门真人有更多的交际,而正因他不信鬼神,才能去除石门真人身上的诡秘光环,使其露出作为凡人的本来面目。但他却不会对此公开发表言论,因为聪明的人知道,有些事情你永远都无法说服他人,与其招人愤恨不如善加利用。
孔昌一当然自认为是聪明的人,而且他认为聪明的人和不聪明的人最大的差别不在于掌握知识的多少,而在于观察事物的角度,对待事物的态度,和处理事物的方法。有些人学贯古今满腹经纶也改变不了他们不聪明的现实,他们像是一群驴子围绕着前人的经验——这个大磨盘——打转,如果你为他们解开了绳套,他们不会感到自由,反而会感到恐惧和无所适从。聪明人在其他方面可能千差万别,但他们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内心充满了怀疑,可怀疑也不是不用付出代价的,你要经受得起来自外界甚至来自自我本身的否认,在未知的莽原上寻找那些被误认作星光的火种,不知疲倦,愈挫愈勇。但如古代先贤所说,万事万物都恪守中庸之道,物极则必反,怀疑过了头就会变得否定一切,要么变得惶恐自危,无法信任他人,要么变得消极厌世,失去了在红尘中追寻的意义。
而对于孔昌一来说,强烈的欲望可以完全驾驭他的怀疑精神,并使它为其所用,当怀疑也被驯服时,人就会变得冷血而狂热。在鬼神宗教这个人世间最神秘的命题上,正是孔昌一的怀疑精神施展拳脚的擂台,他始终觉得没有任何一种教义可以解答他所有的质问,他越追问怀疑就越占上风,所以对于打着鬼神名义的江湖术士们所玩弄的障眼把戏,即便再精巧逼真,他也不会为其所动。在他的眼中,石门真人就是这样的江湖术士,只不过可能稍微高明一些。但孔昌一深知,与其说鬼神真的存在,不如说人需要鬼神存在,鬼神掌控着人恐惧与渴望的闸门,有着酝酿或是阻止一场洪水的无限能量。孔昌一在石门真人身上看到了巨大的潜力,他要让石门真人成为的他的另一枚棋子。
关于石门真人,坊间流传着不少传说。有人说他在龙虎山受天师张道陵的点化,得了驱鬼避邪、卜问吉凶、水火不侵的道术;也有人反对这种说法,说他非僧非道,是与万物通灵、与鬼神为伍的法师。总之,在青鱼镇有很多人都能告诉你曾“亲眼”目睹过石门真人的神通。类似起死回生,治愈瞽跛,解读天机等神乎其神的法术对于石门真人来说简直是信手拈来,而他最为煽动人心的是他所宣讲的青鱼镇灭亡论。
青鱼镇灭亡论并非是石门真人所创,大概在青鱼镇兴盛后这种言论就流传于市井之间,起初它代表了青鱼镇在极不稳定的变革时代穷苦人和没落群体的悲观态度和仇富心理。再经过百十年的演变发展,它形成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体系,使其在青鱼镇人的心里成为了与锐意进取、不断求变、敢于竞争的瓷商之道互为阴阳的精神载体。它对青鱼镇人影响至深,即使一些志向远大的年轻人一时对它嗤之以鼻,但随着涉世渐深理想受挫或是毫无缘由地突遭变故时,他们会像离家许久的孩子返回家乡一样,投向青鱼镇灭亡论的怀抱。一旦他们的信念开始松动,灭亡论中的因果定数就好像是量身定做似的完美地印证在他们身上。同时灭亡论中还掺杂了一些关于命运与死亡的浪漫想象,仿佛所有才华卓绝的青鱼镇人都和鬼神签订了一纸协定,在获得超群的才华与机遇的同时,也必将以一种悲剧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这让人可以满怀着壮烈的崇高感昂首走向死亡的大门。
石门真人并非对青鱼镇灭亡论的有更为深刻的哲思,但他却在有意或无意间将灭亡论与更为普遍的恐惧心理联系在了一起,他似乎借鉴西方宗教里“人人皆罪”的理念,所以在他的理论中,青鱼镇的罪恶——来自于所有青鱼镇人罪恶的累加——是处在一个不断加重的过程之中的,而且永远也不会削减,如此一来他的结论也不证自明了,青鱼镇必将毁于罪恶的泛滥,末日迟早会来临。他变幻莫测的法术让他的灭亡论在大众中极具说服力,加上这些年来青鱼镇贫富差距的进一步拉大,甚至有些穷苦人不惜自己下地狱,也希望有朝一日能看到权贵们和他们一同受苦。这也是孔昌一想要利用石门真人的原因,他相信在这个青鱼镇生死难料的节骨眼上,石门真人的灭亡论完全可以打败其他理论薄弱的泛神崇拜,成为青鱼镇所有人信仰的主宰。
石门真人藏身于西山半山腰的石洞里,这在青鱼镇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不知是为了博个好运气还是想取信于石门真人,孔昌一还是选了一个黄道吉日,天刚蒙蒙亮就出发进山了。孔昌一轻装简行,手里提着一根棍子,既可辅助攀登,也能用来驱赶一路上的虫蛇。他有些怕蛇,因为年少时在林子里玩耍被红黑相间的赤练蛇咬到过,还好那蛇没什么毒性,处理好伤口就无大碍了,也没落下明显的疤痕,不过这个经历却在他的心里留下了阴影,每次看到像蛇一样又长又软的东西,背后都会生出一阵凉意,身体也会不自觉地僵化失控,像极了恐高的人站到悬崖边上时的反应。孔昌一虽没去过石门真人的洞穴,但他旧日里对西山的地势颇为熟悉,因此用了不到两个时辰就找到了那个山洞,山洞口有一扇厚重的石门,石门的角落爬满青苔,正中央嵌着一对硕大的兽首门环扣,兽首两眼圆睁,眼珠子是单独雕成后嵌进去的,后面似乎有什么机关能使它转动。孔昌一正仔细地观察它的原理时,那对眼珠子果然转动了半周,露出了一对金色的眼仁儿,然后石门后面传出来一个不阴不阳,不老不少的声音。
“外人找石门真人何事?”
“在下孔家窑窑主之子孔昌一,与真人数日前有过一面之缘,当时真人行得匆忙,掉落了一件法宝,今日特来归还。”孔昌一好奇地摸了摸门环兽首的眼珠子,兽首瞪着他好像不是很高兴。
“我进去通报真人,请外人在门口稍后。”
过了片刻,洞门突然打开,并有一股青烟从洞中窜出。孔昌一轻蔑地笑了一声,走入洞中。他进洞后,洞门轰然关闭。洞很深远,曲曲折折不见尽头,石壁上有一排微弱的烛光稍微照亮黑暗,墙上画满神秘的图腾和符咒。孔昌一顺着烛光向前慢步徐行,烛火在他经过后就会熄灭,身后一片漆黑,唯有墙上的符咒还泛着浅绿色的荧光。孔昌一虽然知道这只是障眼的法术,却依然感觉有些毛骨悚然。他挠了挠两鬓有些发麻的头皮,打起了十分的小心。几经辗转,孔昌一终于到达了通道的尽头,一个几丈见方的天井,天井的四壁挂着豺、狼、虎、豹、熊、罴、羊、鹿等野兽的头骨,天井的正上方有一条缝隙,一束光透过缝隙自上而下照在天井当中的宝座上,宝座上坐着那天夜里偷窥江初雪的怪人,他披散着几乎及腰的长发,身上仍旧穿着那件黑色的毛皮大氅,腰上挂着众多奇形怪状的法器,像是巫师一般的打扮,应该就是石门真人。宝座上之人盘腿而坐,闭着双眼,他旁边站着一个童子,难辩男女,其脸面白净,目光冰冷骇人,像一个在古墓中沉睡了千年刚刚苏醒的死尸。孔昌一一走入天井后四周便燃起熊熊大火,火星飞溅像是蚊蝇乱舞,将三人围在当中。孔昌一轻轻哼了一声,石门真人故弄玄虚的样子让他感到可笑,以至于他之后所有的言语中,都带有一种局外人戳穿骗子把戏似的轻蔑感。
“见到真人为何不跪?”童子质问道。
“哈哈,我并非有求于真人,相反,我是来助真人一臂之力的。”
“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此大言不惭,让汝看看本仙的法力!”
石门真人睁开了阴影中的双眼,他的眼睛像是两处有野兽居住的洞窟,让人不敢去探知深浅,他口中念起咒语,低沉的声音在天井中反复跌宕回响,石壁上贴着的黄色符印在催动下不住地抖动,顷刻间身后的火焰如一排摩肩接踵的幽灵向着孔昌一逼来。孔昌一并无惊慌,在火焰与他近在咫尺的时候,从容地从袖中拿出那天拾来的卷轴,他打开绳扣,一手拎着卷轴的一边,卷轴的另一边自然地垂下,上面的内容完整地显露出来。
“想必真人应该识得此物。”
火焰停止了前进,石门真人紧锁眉头,警惕地盯着孔昌一。
“你究竟为何而来?”
“为画中之人而来。”
卷轴上画有一仙气斐然的女子,头上戴着金丝凤冠(凤冠上镶满好似松石、珊瑚、珍珠的青红白三色配饰),浑身穿戴七彩绫罗,胸前点缀红白相间的璎珞珠串,长裙下是一双玉足,脚下踩着一片江涛。但仔细观看,这仙女虽额头上点着处子朱砂,可颦笑间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之状,她双目含情,两腮红润,更像是内心中暗怀春情,期待着有善解风情的男子扣响她的心门。旁边留白处提了一首诗,诗文是:万里波涛一点春,江家有女绝凡尘。洛神见此应怀恨,退避龙宫不见人。而诗文的落款正是西山石门真人。
“真人真是好诗兴,我没猜错的话,这女子就是江家渔女吧。”
石门真人两腮肌肉紧绷,上下打量着孔昌一。
“为如此美丽的女子动了凡心,就算是真人也是有情可原。我有一桩心事,若真人愿祝我一臂之力,我可助真人得到此美人。美人若常侍身边,可比暗中窥伺强得多啊!”
“哼,一派胡言!本仙只是见此女颇有仙缘,才将她录于纸上,遵奉天意时时观察,恐她误入歧途。”石门真人眼角一跳一跳的,目光狠毒像是想一口吃掉孔昌一似的,“你竟然把本仙想成是见色起意的凡夫俗子,好不大胆!”。任何自负的人都不允许别人看透他的心思,因为那对他来说是最大的羞辱。
周围的火焰熄灭,却从石壁下的缝隙中爬出毒蛇无数,恶鬼一般一边发出“嘶嘶”的吐信声,一边争先恐后地扑向孔昌一。孔昌一打了一个冷颤,两腿顿时有些使不出力气,汗水从额头渗出来,汇聚成流后顺了脸颊直往下淌,他的头顶感觉像是被撕下了一块头皮,又凉又麻,他高举卷轴的手也略微地颤抖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幻象而已。
“我走南闯北,见过这种把戏无数,什么仙人力士,呵呵,多是些江湖骗子。但只要你与我联手,从此也不必再做这些驱鬼算卦的勾当,而真正受千万人顶礼膜拜。”
石门真人见孔昌一并无所惧,一时间也不知能拿他怎样,但他从心底里厌恶眼前的这个人,恨不得让他立刻消失。
“哈哈哈,黄口小儿,不知道天高地厚。搅扰仙境,徒儿给我轰出洞外。”
“你应该好好给自己卜一卦,那不是你最擅长的吗?错失良机,追悔莫及。”
“本仙从不给自己卜卦,倒是在你脸上,我看到了血光之兆。”
孔昌一一阵大笑,“死有什么可怕的!得不到你朝思暮想的东西,活着比死了更痛苦,不是吗?”
“站着干什么,赶他出去!”石门真人怒不可遏,挥起皮鞭抽打在童子身上。那童子虽然被打得皮开肉绽,却仍是紧咬牙关不吭一声。
童子来赶孔昌一,石门真人又念了一句咒语,倏忽间一阵大风吹起,群蛇溃散进黑暗中。孔昌一有些头晕目眩,被不知是童子还是妖风推搡着,连滚带爬地出了洞门。洞门再度轰然关闭,石门上兽首门环的双眼也转回了原样。孔昌一回过神来,发现手中的卷轴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又拍打了好一阵大门,可门内再无人回应。他有些后悔,因为他也觉察到了,自己的高傲触怒了同样自命不凡的石门真人,他今天来到这里不是来告诉石门真人,“看那,我捉住了你的小辫子”,而是要为巫师那不可见人的情欲推波助澜,显然他幼稚的虚荣心搞砸了他棋局中重要的一步,而短时间内他也没有办法补救了。最后,孔昌一无可奈何地在石门上打了一拳,门环兽首翻着白眼好像是在嘲笑他的失败。孔昌一失落地朝山下走去,一路上时不时还会不甘心地回首凝望。
天井内的火焰虽然已经熄灭,空气中却残存着稀薄的白烟,在神秘的光影下变换着颀柔的肢体,像是造化初成阴阳未分时的冥灵。石门真人站在当中,一脸爱慕地看着手中的立轴上的仙女,喃喃自语。
“青鱼镇的人都该下地狱,除了你。能拯救你的也只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