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住院部的顶层,17楼,我还没有去过那么高的楼层。乘电梯也花费了一点时间,病房在走廊尽头,像是被抛弃的楼层里被抛弃的病房。
那是六月份,我却觉得走廊有点冷。
出了电梯,跟着指示牌往前走,一条幽长的走廊就出现了,走道呈东西向。向东走,走到尽头,推开右手边的门,三个床铺也是东西向摆放,东面是落地的大窗,南面是卫生间和阳台。
她的床位在最里边,我一下就看到了她。上次见到她还是在三月份。我用一眼就把她的样子刻在脑子里了,在我之后的日子里一直挥之不去。头发全部掉完——化疗带走了这些乌黑的精灵,两颊肿得很高,嘴唇很难再互相拥抱,脸上的血管清晰可见,它们在上边乱爬,挣扎着想要逃出去。
进门之后,嫂子收掉了原本播放动画片的电脑,让她休息一下眼睛。侄女露出弯弯的眉毛,左右手一翻一动,挪一下身体,又朝着临床上的电脑,看了起来。
母亲她们一直在说些什么,我不太想听,想必还是那些已经无谓的话,到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意义。我在房间里踱步,三个病床已经各个病人的亲属并没有让这个房间变小,我依然有很长的时间走完一个来回,只是从北边的门口到南面的卫生间,我就能够走很久,不知道是屋子比较大,还是我走的太慢了。
她很聚精会神地看,由于坐姿的关系,她不得不每隔一会就稍作调整,软软的床有时候也并不尽然舒服。右手撑床垫的时候,我害怕她折到输液管,更害怕她碰到手背的留置针,然而并没有出现什么情况,她自己对于这些也是越来越了解了。
旁边是父亲在照料儿子,儿子很小,四五岁的样子,爸爸喂他吃水果,他的眼睛从没有离开过电脑屏幕。爸爸不说话,只是轻轻地喂他 ,很轻,很慢。
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受了多少的苦了,因此每一个动作都是爱惜,每一个眼神都是爱怜。没有说一句话,却包含了千言万语,吃完、擦嘴,小孩子眼睛还是没有动弹,直直地盯着屏幕,跟我的小侄女一样,就好像他们一起进入了动画的世界。
我很难相信她得了这样的病,变成了现在的模样。我脑中的她,还是那么活泼可爱,跟男孩子一样的性格,像是上帝将他们兄妹俩的性格互换了似的。我很喜欢她。
典型的瓜子脸,樱桃般的小口,酒窝也在最合适的位置绽放。眼睛很大,头发也软,鬓前的两三缕头发映着太阳,会是金黄的颜色。笑容一直挂在脸上。
头发没有了,看不到令人充满希望的颜色,水肿的脸盖住了酒窝,或者不笑的时候没有酒窝,一条一条的血丝看着瘆人像一条条蚯蚓,挣扎着要爬出来。笑容一直挂在脸上。
她才八岁,无知的年纪,不笑又知道什么呢。没有头发了,脸肿了,化疗之后,笑容还在。
我想象不到化疗会有多痛苦。
直到离开,我都没有说一句话,她也没有。我是不知道说什么,她是不知道还需要说话。
“猪”,这是我之前听她叫我的,尖锐又夹杂着奶气,我常常把“叔”误听为“猪”。
这次我没有听到了,不知道下次能听到将会是什么时候。太阳还没有走到中间的位置,我身后的走廊还是昏暗,晕着昏暗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