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手记
意外之喜常会有,今天采访到法国互联网之父普赞就是这次最大的惊喜。上半年和普赞在日内瓦相见,约好了下半年有充裕的时间好好讲述他的互联网历程。这次来欧洲,我们发邮件约时间,始终没有回应,以为这次可能要失之交臂。
结果,就在上午的网络金砖国家论坛上,在我发言之前普赞的夫人过来和我们说话,我们才发现普赞也来了。欣喜难以言表。我们就约好下午4点,在联合国日内瓦总部E楼3006房间,开始了普赞的互联网口述。
马上就87岁的普赞,虽然语音轻缓,但是思路清晰,讲述半个多世纪的网络故事。他的工作直接启发了互联网之父温顿·瑟夫和鲍勃·卡恩的工作。如今,人们都说互联网是美国发明的,但是千万不要轻易忽略欧洲的贡献。法国普赞以及英国几位科学家更早期的工作,都直接影响和促进了美国互联网的诞生。更何况,万维网就诞生在日内瓦(我们明天上午去访谈WWW的诞生地CERN)。
普赞这样今天几乎默默无名的互联网先驱,更值得我们好好挖掘(今天奋战一天,除了参会,还做了三个口述历史,中饭也没有时间吃了)。祝普赞身体健康,以后还能经常相见!
路易斯•普赞(Louis Pouzin):被人遗忘的互联网第五人
在2013年夏天于英国白金汉宫举办的一场颁奖宴会上,五位计算工程和互联网行业的先锋人士得到了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亲自嘉奖,他们五人共同成为了首期伊丽莎白女王工程奖(Queen Elizabeth Prize for Engineering)的获奖者,并得到了总计100万英镑的奖金。
他们五位分别是“互联网之父”、图灵奖获得者文顿·瑟夫(Vint Cerf)、互联网发明人之一鲍勃·卡恩(Bob Kahn)、万维网之父蒂姆·伯纳斯·李(Tim Berners Lee)、首个成功网页浏览器发明者、著名风投机构Andreessen Hrowitz联合创始人马克·安德森(Marc Andreessen)以及互联网领域的先锋人物路易斯-普赞(Louis Pouzin)。对于前四位获奖人士的名号相信大家都不会陌生,但路易斯·普赞的名字恐怕大部分人都不熟悉。
在上世纪70年代早期,普赞创造性的在法国、意大利和英国建立起了一个可以连接以上地点的创新性连接数据网络,尽管这个网络只能连接几十台电脑,但其简单高效性为日后建立一个可以连接数百万台电脑的网络指明了方向。但令人费解的是,普赞的发明激发了瑟夫和康恩的想象力,他们两位将普赞设计的许多方面都融入了他们的互联网协议设计,而互联网协议如今正驱动着整个互联网的运行。然而,在20世纪70年代晚期,法国政府撤走了对普赞项目的资金支持,直到互联网开始在全球范围内普及才最终为其正名。
“对于路易斯工作的肯定来得实在太晚、太晚,这太不公平了。”一同登台领奖的文顿·瑟夫说道。
生平事迹
根据普赞于1974年给出的定义,catenet 是一组网络总合,其作用类似于一个逻辑网络。换而言之, “internetwork” 中网络通过“网关”也就是当代术语中的“路由器”互联在一起的。普赞的理念后来为 DARPA(美国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局)所接受,成为他们正在从事的一个项目的目标,这个项目也就是我们现在熟知的互联网。
1931年出生在法国中部一个小村庄的普赞是在父亲开的锯木厂长大的。他被厂里那些危险的机器——除了电锯,还有发动电锯的蒸汽机——深深地吸引了,但父亲不许他碰,只给了他一个麦卡诺(Meccano,商标名,主要是钢铁组合的模型玩具)的建筑工具箱用以修木。普赞的父母鼓励他去法国最知名的理工大学——巴黎综合理工大学(École Polytechnique)求学。毕业后,他为法国国营的邮政、电报和电信供应商(PTT)设计出了一套机械工具。
到了20世纪50年代,普赞在《世界报》(Le Monde,法国第二大全国性日报,是法国在海外销售量最大的日报。)上读到了从办公用品供应商的年度展览会上发来的一篇报道,在其中美国技术公司IBM承诺不久后就会推出能够处理各种官僚文书苦差的电脑产品。
沉醉于电脑化的潜力,普赞跳槽去了IBM在法国的竞争对手布尔集团(Bull)。在那儿他手下有十几位工程师,齐力为那台“在双层两室的空间中才能摆得下”而且时而抽风的计算机Gamma 60(布尔公司于1960年开发的超级计算机,技术水平与欧美不相上下)打造应用软件。然而这项工作的严密与苛刻——以及布尔与美国无线电公司(RCA)的合作——暴露了普赞能力的局限。
“我意识到,如果我不能学会编程或英语,就无法在计算机行业立足,”他回忆说。
随后普赞利用两年公休假前往美国麻省理工学院(Massachusetts Institute of Technology)进修,成功地完成了给自己定下的这两大任务。20世纪60年代早期,普赞举家移民美国,并加入了一个致力于分时系统研发的先锋小组,分时系统旨在通过允许多个用户同时在一台计算机上运行多个程序,以期使昂贵的大型主机达到更高的利用率。普赞设计出了一款叫作RUNCOM的程序,可以帮助用户自动设定一些单调重复的指令。他本人将那款程序描述为包裹在电脑呼吸内脏外的一个“壳”,这既为一整类软件工具“命令行接口”(command-line shells)的产生贡献了灵感,也是其名称的来源。如今,命令行接口仍在现代操作系统中发挥作用。
法国人的异议
事实上,法国政府在60年代晚期已经启动了一项致力于促进国内计算机产业发展的计划。在1971年,法国政府不顾当时由国家资助的“法国计算机科学及自动化研究所”(The French Research Institute for Computer Science and Automatic Control)的反对开始探索建立起一个全国性计算机网络的可能,也就是后来著名的CYCLADES,同时聘请普赞为这一项目的负责人。
在负责这一项目期间,普赞多次回到美国学习有关ARPANET (Advanced Research Projects Agency Network)计算机网络的知识。ARPANET也即阿帕网是由美国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署开发的世界上第一个运营的封包交换网络,它是全球互联网的始祖。阿帕网最初主要是为军事研究目的而生,该网络的建设理念是必须经受得住故障的考验而持续维持正常工作。依靠一项前景广阔的新技术“包交换”(packet switching)在电脑间传输数据。
“包交换”将所有的通信切分成固定大小的数据包并且允许电脑间可以相互传递数据包,这就意味着没有必要在网络上的一对电脑间建立一个直接的连接。即使两台电脑关联甚少,也能够完成连接,这就减少了成本,并且加强了网络的弹性。即使一个网络的连接失败了,数据包也可以通过其它网络传输。
但在普赞眼中,这一网络还远远称不上完美,阿帕网的设计仍很保守低效。每台计算机都要依赖复杂的硬件才能连接上网络,因为阿帕网的设计包含了一个连接建立阶段,在这段时间一对电脑间可以建立起一条通信网络连接路径。连接建立后,数据包就会在这条路径中有序地进行传输。
普赞随后率领自己的团队展开了基于ARPANET的优化工作,团队想出了一个更高效的办法。他们提出每个数据包都该被标记并作为一个单独信息“数据报”(datagram)进行传输,而不是为一串数据包预设好一条传输的路径。普赞认为,主机只应负责数据的传输而不是负载网络本身,因此他随后在法国建立了名为“CYCLADES”首个网络系统。
在阿帕网中,成串的数据包都严格按照一定的顺序传输,就像火车的车厢一样。而在CYCLADES网络中,每个数据包就像一辆单独的汽车,可以依据目的地独立地进行传输。就像抛接杂耍一样将数据包还原排序的应该是接收数据的电脑而并非网络,如果某个数据包在传输过程中丢失了,接收电脑还可以发出重新传输的指令。
这种包交换的“无连接”传输模式降低了网络中对那种复杂昂贵的为数据包预设路径的设备需求,同时,这种简易的传输系统也使不同网络间的衔接更为容易。第一条CYCLADES网络连接在1973年首次面世,在巴黎和法国东南部城市格勒诺布尔(Grenoble)公开建立起首个网络连接的时候,得到了瑟夫和康恩的密切关注,这两位科学家那时正在为如何赶超阿帕网绞尽脑汁。基于普赞CYCLADES系统中的无连接式数据报传输模式,瑟夫和卡恩才最终建立起了如今互联网所普遍使用的TCP/IP协议,如今仍在现代互联网中运行着。
然而,尽管普赞所一手打造的CYCLADES网络已经让瑟夫和卡恩折服,但这一发明却激起了法国PTT公司及纵贯欧洲的其它国营电信供应商的敌意。这些公司的工程师们认为普赞的设计根本不值得信赖,也不满CYCLADES解决网络智能这一问题的方式。普赞心知他的网络设计威胁到了PTT等国营公司的传统商业模式,却无意平息对方的愤怒。
对于这一情况,美国计算机科学专家约翰•迪(John Day)回忆起1976年普赞做的一场尤其热血沸腾的讲座:“路易斯对外展示的是一幅城堡的画像,而这座城堡其实就是诸如PPT这些法国国营企业。在这座城堡中生活的人(即用户)一直都被主人牵着鼻子走,但城堡之外的人则一直试图打破这一局面。”
急转直下
在上世纪70年代的法国,许多欧洲国营电信运营商都在纷纷打造自己的数据网络,但这些网络基于过去用在电话上的电路交换技术。“构造复杂,造价高昂,”普赞说道,而这也恰恰是这些国营企业乐衷于这些项目的最主要原因。当时的法国总统乔治•蓬皮杜(Georges Pompidou)一直十分支持普赞负责的CYCLADES项目,但在蓬皮杜1974年4月因白血病在巴黎去世后,法国政府对于这一项目的态度就发生了180度转变。
1978年,政府对于CYCLADES项目的预算被大幅精简。“他们跟我说‘你此前的工作非常出色,现在是时候休息一下了’。”普赞如是说道。
同年,PTT公司接通了TRANSPAC网络(法国远程分组交换公用数据通信网),这是该公司自己设计的连接导向数据传输网络。“这简直是大错特错,”普赞评价说,“就是一条死胡同。”但起初看来并非如此——TRANSPAC系统巩固了Minitel的应用,Minitel是法国一家电话公司于1982年启用的消费者-信息服务,其应用非常广泛及成功。早在万维网面世10年前,Minitel就能够为法国市民提供网上银行、旅游预订及色情聊天室服务。在20世纪90年代晚期,它的用户就达到了2500万。然而,事实却证明,Minitel无法与互联网媲美,最终被停用。
即便是在法国政府“抛弃”了CYCLADES项目已经20年后,普赞的原上级以及盟友莫里斯•阿列格雷(Maurice Allègre)依然对此痛惜不已。“我们本可以成为互联网的先驱,”他在1999年写道,“如今我们却也只是用户之一而已,远远比不上那些可以决定互联网未来的大人物。”
在经历了这一打击后,普赞逐渐开始转投其他项目,并最终开始了学术研究领域的工作。“我们浪费了这一伟大人物的太多心血,法国拥抱互联网技术的速度这么慢同这一段历史有着不可分割的关联。但现在,网络已经成为了既定事实,而普赞则是他们的英雄。”约翰•迪评价道。
未来期望
幸运的是,法国政府最终还是在2003年认可了普赞的贡献,法国政府为普赞授予了最高的“法国总统颁授骑士勋章”(Chevalier de la Légion d'Honneur),这是法国最高的奖励之一。目前,现年82岁的普赞名义上已经正式退休,但同其他互联网领域的先驱人物一样,随着互联网遭受到越来越多来自商业和政治的压力,普赞仍在利用自己的名望推动着互联网向更开放和更透明的程度发展。
他直言不讳地批评互联网管理的随意性,在这个管理体系中一些关键性决定居然是由公司、慈善机构和出身名门的笨蛋拼起来的一群杂烩来敲定。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扎根于美国,在很大程度上对世界其他国家的用户不用担负任何责任。普赞尤其担心某五、六个互联网大公司的声势逐渐壮大,而这会造成用户会止步于“围起来的花园”这种封闭的体验,固定使用与这几个公司相关的站点和应用程序。在普赞看来,这已经触犯了互联网开放的传统。“在某种形式上,他们又在重造Minitel。”他这样评价道。
普赞提到,近年来有80%被采用的新技术标准是美国工程师或美国企业设计的。他尝试过游说议员对互联网体制做一些改变,以使其更易被非英语用户所理解。这场互联网改革运动在2009年获得了重要的一次胜利,当时ICANN(The Internet Corporation for Assigned Names and Numbers:互联网名称与数字地址分配机构),这个管理着互联网地址系统的慈善机构,破例地批准了一项发给用中文、阿拉伯语及其它非西方语言脚本编写的域名(包括网址)。
尽管有了这项决议,ICANN却是普赞最大的顾虑之一。ICANN驻于加利福利亚,对美国商务部也不怎么负责,近年来一直致力于提高其在国际互联网领域的影响力。然而,某些政府却觊觎ICANN手中的管理权——以及由网络专家组成的一个松散联盟IETF(The Internet Engineering Task Force:互联网工程任务组)的权利——政府希望把这些管理权转给一个更传统的国际组织如ITU(The International Telecommunication Union:国际电信联盟),一个落满灰尘的联合国组织,长期以来主要负责管理电话事务。一旦移权给ITU这样的官僚机构,就可能阻碍新标准的发展与采用。因此,许多国家就会得出这样的结论:美国引领的互联网现状才是最好的选择。普赞在考虑,将现有的国际机构分解重组生成一个新的组织是否会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虽然普赞本是一个工程师而并非活动者,他关注的焦点却是互联网的运作支撑体系不该食古不化,而应继续演变与提高。“互联网只是作为一个实验性网络被创建了出来,”他说,“现在实际上也是这样。”他对美国、爱尔兰、西班牙以及世界各地在努力让互联网变得更加高效安全的研究者们给予了很大支持。
“在过去的30年,互联网本身并没有任何变化,”他评价说,“但我不希望在未来的100年继续维持这一现状。”普赞在接受采访时说道。
在另一方面,国外知名《经济学人》杂志也点评指出,“虽然普赞同样对当今互联网的建立作出了巨大贡献,但这并不意味着这就是他理想中互联网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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