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纵(下)

十一

在钱的搀扶下,我们回了房间。一滴水从天花板上滴下来,房顶有一条很宽的裂缝,被水洇湿。我举起手,抱住钱的头,手因为脱力抖得厉害。

我们在床边并排坐下,我垂头丧气,调整着呼吸。“李,我们结婚好不好。”钱突然说。她的语气温柔,话里带着消毒药水的味道。我转头看她,她没在看我,看着另外一边,像是在做抉择。

“还不行…”我说不下去。沉默,她不再说什么。我跟钱的关系持续了太久了,长到她需要一个证明。

我担心钱的情绪,可又说不出话来,焦急得想了很久,我突然想起了老头。我谨慎的、轻轻的说:“我要杀了老头。”

她听到了,挺直了腰杆,眼里露出怯意,又轻又快的问:“你说什么?”

她终于看着我了。“我越来越觉得是老头整了我。”我说。我看着她匪夷所思的表情,也许是对我失望吧。于是我赶紧一字一句的说出老头以前的所作所为。说完,我俩就像是坐在一条流淌着墨黑河水的巨河旁很久很久。

“不可能…”钱的嘴被堵住似的。

“他就是这样的人,和我一样。”我说,“都是坏人。”

钱错愕的再说不出话,她也许绝望了。或许是世界太复杂,也或许是她太单纯。

“明天我先跟你一起去老头的实验。”说完,我马上感到眼皮沉重,瘫倒在床上。钱扑到在我身上,我感慨即使她知道了这么多,也愿意碰我,吻我。光滑的皮肤,因为紧张分泌出油脂,胸腔的起伏。我希望她已经忘记刚才问要我娶她。

第二天,我跟着钱偷偷前往实验室。钱有些紧张,频频回头找我。怕遇上老头,也怕钱露馅,我不敢跟得太紧,只记下了电梯上升的楼层。

楼上的实验室一一隔开,厚重的铁门紧锁,只留下门上一扇小窗,我一间一间的探进去望。

花了点时间,找到了他们。胖子已经被催眠了,脑袋上贴了许多贴片。钱在胖子身边坐着,坐姿显得有些不自然。嘴巴一张一合,应该是在念老头要她说的话。老头背着我面对仪器坐着,观察着胖子的脑电波。实验室隔音,我看不出太多端倪。只能等着钱拍下今天的实验记录。

我正半弯着腰,在小窗子里露出我的额头和眼睛。走廊那头突然传来一阵砸门声,我连忙憋着一口气,转移到隔壁的门框里躲藏。过了一阵,砸门声还在继续,可是所有房间都没什么动静,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响声。我又回去趴到窗边看老头,他和钱都是,没听见响声的样子。

我觉得奇怪,一边担着心频频回头,一边朝走廊那头走去。声音似乎来自尽头的房间。越走近,我还听见了沉闷的低吼声。我的印象里,这个病房是完全封闭的,用来安置最危险的病人。走廊上空空荡荡,除了持续不断的一声接着一声的砸门,再没其他声音。头顶的灯发着明亮的光,有些刺眼,让我觉得刚才看到老头和钱在房间的场景都是幻想。幽深的走廊,形成一股巨大的压力推着我不断向前。

我走到门边,门缝里流出一些粘稠的液体,粘住我的鞋底。我心里一惊,因为粘液似曾相识。巨大的铁门被砸的晃动起来,地上的液体也因为震动翻起轻微的波浪。门上没有窗,只有用来送餐的一条缝,被一块可以移动的铁片遮住。

担心老头随时会从房间里走出来。我忍不住俯身,掀开铁片,朝里望去。里面黑黝黝的,仅靠门缝透进一丝光亮。里面的地面上好像也全是厚厚的粘液,视线里光滑的地面上扔着一团皱皱巴巴的阴影。我看不见人,因为他正堵在门口,不过应该是个男人,厚重的体毛和破烂的衣衫。我挪动脚步,想再靠近一些。

可刚动了动腿,我就摒住了呼吸,像被人一下子扼住了喉咙。因为我突然意识到,在我推开铁片之后敲门声好像一直就没有再传来了!

一阵腥味带着热度从眼前传来,我视线往左移,浑浊、溃烂的眼珠等在我面前。我猛地往后倒退,跌坐在地,液体透过衣物带来熟悉的触感,这就是那天一桶接一桶地往我身上倒的粘液!

那么。他就是那天的面具男!是他!我几乎什么也没看到,可心里就是能肯定。但是这未免太过荒谬,我残存的一些理智还在试图做出解释。

直到,那软趴趴的眼珠退了回去,狭窄的送餐口里伸出了一只鬼手。绿油油的冒着光,被粘稠的液体包裹着。扒着门框剧烈的颤抖着,似乎想撕开纸片一样的撕裂铁门,冲出来。

巨大的恐惧,顶着我往后爬。我抓着身旁的小车起来,小车里装的是手术完还没清洗的手术用具。慌乱中,锋利的手术刀划破了我的手指。只是像被蚊子叮了一样的微小疼痛却提醒了我。

我犹豫了一会儿,颤抖着捏住刀柄。眼里只剩那只拼命扭动着的鬼手。

我冷静的像冰,像身处深夜的墓地。刀光像皎洁的月光划亮了我眼里的火。

我猛地挥刀,手指落在地上弹了几下,血喷出来,绿莹莹的挂在门上。鬼手猛地往回缩,伴随沙哑的惨叫。我从未听过像这样凄厉的叫声,尤其它就像是从我自己的身体里发出似的,声音的能量被血肉挡住在身体里乱撞。我迎着叫声,又往送餐口捅了几刀。虎口砸在铁门上磕出了血,和鬼手绿莹莹的血黏在一起,可没再能碰到什么东西。

附近房间里的看护这时有了反应。我扔了刀,跑下楼梯。风在我耳边呼啸而过,我变得前所未有的身手敏捷,骄傲的像只公鸡。

下到底层,看护们三三两两慌张的从我身边跑去。他们顾不上我,也有人见到我迟疑了一会儿,但被同行的人拉走。我从容的向前走着,擦掉手上的血迹,想着老头看见那些手指之后会是什么表情。

我回到房间,先到的是钱,她几乎是撞进门来,脸扭曲着,五官都辨不分明。

我兴奋的赶在她开口之前,顾不上她的脸有多奇怪:“钱,是老头!真的是老头!我看见那个面具男了。”我以前犯的错,似乎都变得情有可原。

钱没说话,眼泪弯弯扭扭的从脸上滑下来,我定了定睛,她的脸才变得正常,写满了惊慌。

我这才觉得事情不对劲:“怎么了?”

“院长死了!”她哇的一声哭了,我皱着眉赶紧把她抱住:“什么啊…你说什么呢?”

“院长被胖子咬死了!他突然跳起来,把院长的脖子都要断了!”她哆哆嗦嗦,咆哮着、发泄着恐惧。

我这才看见钱脸上的斑斑血迹,开始和她一起颤抖起来。

钱又说话了,怀里的她没什么骨头,软软的:“你昨天是不是跟胖子说了什么?”小小的身体蕴含着巨大的能量,她烫烫的,撞向我的胸,几乎是在骂我。

“没有啊,老头死了?怎么可能呢…”我还是不能相信,这一早上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发懵了。刚才的快意,和失去亲人般的失落混合成复杂的情感。

“院长的喉咙都被咬断了,只剩下半圈,头太重了,要掉下来。”钱眼睛无神,像是别人钻进了她身体里慢慢的叙述着。我只能不停的抚摸着她的背。

她好像没有感受到我的安慰:“院长喉咙里的血喷出来,像条水管,温温的,整个房间只剩下红彤彤。”我慌张的用手去擦她的脸,她的脸色十分苍白,像只裹着一层薄薄的纸。说完,她突然恶狠狠的咬着牙,“呃…”她用喉咙底发出呜咽。“把门关了!”我赶紧把门锁上。

她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往下坠,我托着她的屁股手足无措。她又开始说,就像喝醉的人,一阵一阵的往外吐:“院长倒在胖子身上,眼睛瞪着我。我知道他死了。我黏在凳子上,没力气逃,等了好久,我看着胖子在床上扭来扭去,想挣脱,像苍蝇。我咬着手臂,为了不发出声音。慢慢走出来。外面好黑,里面却只有红!扭来扭去的。”等到她说完,眼泪和血污沾满了我的肩。我想到老头,想到钱,想着早上被他们发现了该多好。

过了一会儿,钱在我身上睡着了。我感觉到她趴在我肩膀的脑袋一下一下的跳动着。我轻轻把钱放在床上,弄湿毛巾擦干净她的脸,自己跌坐在地。

我刚才湿了裤子,可为什么现在屁股上干干净净?真的有面具男?真切了他的手指?时间慢慢安静下来,还好钱没事。

十二

老头没有撑过抢救,我接手了医院。几天后的葬礼,人流熙熙攘攘,女人们穿得漂亮。

除了钱和阿东,再没人哭。阿东颤抖着,直挺挺的站在老头的遗像前。钱这几天的状态都不是很好,魂不守舍的。我看着她木然的眼神,觉得亏欠她太多。

查看后,走廊尽头的病房里,没有病人,没有面具男,没有粘液和绿油油的手指。我想到在那天的走廊上,弥漫着一股陈腐的,酸酸的味道。我猜想空气里一定有某种药剂,它放大了人内心的恐惧,让人产生了幻觉,也解释了胖子为什么会跳起来,扯断老头的脖子,我为什么见到面具男,为什么钱会那么害怕。

现在我再想起老头,最具体的就只能联想到阿东,往日的回忆似乎随着殡仪馆小小窗口中晦暗的火焰,灰飞烟灭。我搭着阿东的肩,看着他紧盯着老头的眼睛。

因为心虚,我把胖子关进了那间病房,不允许任何人靠近。我对胖子有一种类似对面具男的恐惧感,我担心老头不会把我留给阿东。

老头死后,我的内心变得平静,灵魂深处传来诵经声。我捏了捏脸上的伤痕,像老头总捏自己的胡须。老头的死压着我进行思索,思索一切的意义。可我一直都清楚的知道答案,一切都是毫无意义,死亡毫无意义,生活毫无意义。人为什么不学着像蝼蚁一样活着?也许是因为人类存在的历史太短了,还没有学会。

葬礼终于结束,一切告一段落。 送走所有客人之后,我和钱准备回房。

“好了,回去休息吧。”我对着木然坐在凳子上已经很久的钱说。

她抬起头眼睛还是无神,不过勉强笑笑。我搂着她站起来,期待她睡上一觉就会好起来。

医院里似乎少了很多人,安安静静。医院的气氛不适合钱的恢复,我准备尽快带她出去住。路过老头的办公室,我想到他办公室里满屋的、杂乱堆积着的书籍和小小的行军床。一个人的死是很具体的,跟出生一样,总会让人忘记掉些什么。死亡是最后一次的救赎,对自己也是对别人。

木门透着阴冷腐旧的味道,才几天没人,房间就被厚厚一层湿气缠绕着。

转过回房间的最后一个走廊,我们的房门前站着一个人影。硬冷的线条,钱吓得往我怀里钻。人影稍一迟疑,向着我们走来。

我仔细辨认,原来是阿东。“是阿东。”我摩擦着钱的手臂。

“李哥。”他拿着厚厚一沓纸,语气里掩不住伤心。

我按着他的肩:“阿东。”我感觉搀扶阿东人生的任务转到了我的手上,生出一丝使命感。

他勉强一笑,递过手里的纸:“这是给你的。那一叠是爸爸实验的资料。”他叹了口气,眼眶有些红,接着说,“就是那个胖子的。还有一封信,是爸爸的遗嘱。我已经看过了。”

“遗嘱?”我细想有些紧张,老头的死难道不是意外?

阿东一边说,一边哽咽,我几乎听不清他说了什么。钱看到阿东难过的样子,伸出手安慰他,自己也流下眼泪。我勉强听清他的意思,低头想拆开信封。

阿东略带慌张的按住我掏信的手:“哥,你晚点看吧。”强忍住悲伤挤出尴尬的笑,让人看了心疼,“嫂子,你也别哭了。”

他把头转向我:“你看了就全明白了。在你受伤之后,我就明白了,人这一辈子,对什么事都别死追着不放。我刚刚接纳了他一点,没想到就发生了这样的事。”越说越激动,捂着脸从我们两个人中间挤过去了。

我张口想拦下他。可是他几乎是跑着离开的。我低头,信的一角被我掏出,有力的笔迹透过纸背,我摩挲着条条隆起,心里泛起怀念和苦涩。我预感到这可能是我和阿东的最后一面。

钱说身体不舒服,我照顾她睡了,连老头的信也提不起她的兴趣。

我坐在桌前,大脑一片空白,台灯幽幽的冒着光。我一时读不进老头的信,回忆乱钻。发了很久的呆,信中的内容才被我接受,我慢慢的看,虽然是写给阿东的信,却像写在我的心里。

阿东:

从你知道了我在公司的事之后,你就一直恨我,你因为我的犯错而自甘堕落,给我赎罪。尤其是连妈妈也开始埋怨我之后。

我很想补救,可是你不给我机会。我有时也会觉得委屈。

直到你李哥受伤之后,你才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虽然还是对我爱搭不理的,但我也很高兴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你李哥的事给了你什么刺激。

我的死是我自己安排的。你以为我背负了这么多,就不痛苦么?我要一个解脱。之后,只要你要好好地活着。

我记得你小时候,你妈妈老爱护着你,我都默认了。可是我忽略了一点,一个男人,就是要在挫折中成长。我没有教好你。

换成小时候,我会一整天都抱着你,告诉你我爱你。

遗嘱似乎不关我什么事,话说地也凌乱,但是老头的字刻在了我的心里。一个人死后会被人怎样评价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会被人怎样的想起。老头虽然没说,但我知道他是为了阿东而死。他知道,他不死一天,阿东就要多过一天给他还债的日子。

我清醒了很多,看了看躺在床上安然睡着的钱,觉得自己的生活终于有了意义。我又拿起胖子的报告,夜已经了,寒意渐起,而我心潮澎湃,无法平静。

关于胖子的报告很长。讲了很多老头意外之中发现的胖子的能力。报告里说,胖子以为自己拥有超能力,能看见未来。胖子的想法都是老头灌输的,胖子对我讲的故事,不过是老头看恐怖小说翻来的奇思妙想。胖子不惜一切代价扫除邪恶,这样的想法听起来幼稚,可是胖子就是这样一个单纯的人,老头正是利用了他的这个特点,才让他如此危险。报告里还提到一种国外新发明的药剂,会影响人大脑皮层的应激反应,也会短暂影响记忆,这药剂激化了胖子的反应。我想也正是这个东西,让我陷入对面具男的恐惧,让钱到现在还是那么低落。

我感觉到我的遭遇都是老头安排的,他一定知道我一直在干扰阿东。可老头的责罚,就像是父母的棍棒,我没法责怪,是我自己不乖。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阿东。我感到有一阵的落寞,毕竟阿东是他的骨肉。

报告里通篇都是一天天地,他要钱对胖子说的话,没什么区别。慢慢的我没了兴趣,只随手翻动几下,一张纸飘出来。是给我的遗书。

从今以后,好好做人!

我心头一颤,觉得他没有资格。

十三

看见打开的房门,延伸出静静的黑暗,我下意识的不安。门外的黑吸走了房间的热度和我的心跳,我叹一口气,夜风摇动着窗户一开一合哐啷作响,我探出手去关。

可我回头看向床头的时候,却发现,钱不见了踪影!她的毯子在床上展开成一个螺旋。我心底发毛,像绕进去没法自拔。门外的黑暗让人不敢接近,不过我还是出门去寻。

“钱…”我轻声的呼唤着。走出几步远,听见背后有水滴的声音,我以为是钱,转过头。

是胖子,恐惧一下子击倒了我的精神。他站在房间的门口,被灯光照亮了半边。他拿着一瓶药剂往枕头上倒着。药水太多枕头蓄不住,滴落在地上。他扯开嘴角,向我招手。我看到他向外延伸的两条息肉,好像有一股致命的吸力。

胖子好像真的有神奇的魔力,即使知道他不过是老头创造出来的怪物。我还是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蹒跚着一步步向他走去。

他比我高出好多:“抬头,看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睛向上翘,像被人拉扯着。鼻翼两旁的息肉狂舞着,庆祝着什么似的。下一秒,他笑得更加强烈,身上的肉颤抖起来像层层波浪。终于,他把枕头死死的抱在了我的头上。我瘫倒在地上,像一条虫。

伴着群虫沙哑的叫声,我睁开眼。身体动弹不得,如鲠在喉。类似沥青的味道从喉咙底部喷出,我使劲咳了两下,吐出黑色粘稠的分泌物。脖子以下都是黑土,眼前是胖子的布鞋。我意识到我被他埋进了他答应我的角落。

我想大叫,却叫不出声,嘶嘶的吐着气。我被毒哑了。我尽量抬头,眼睛往上翻,想看清胖子的脸,却被他一巴掌打回。他分开腿坐下来,用裤裆对着我的脸。

“太近了,我看不见你。”虽然发不出声,我还是咿咿呀呀地开口“说话”了。

他居然也听懂了:“不近,你是个性瘾者,用我的胯下跟你交谈才平等。”

“你变态。”我无力的说,我动了动腿,泥土不像想象中柔软,湿答答、粘稠的。

“你看得出所有人的变态,但是你看不见你自己的。”他的话总是能莫名的击中我。

我拿眼睛剜他,他伸手打我的头,伸脖子要去咬他,他又一巴掌,于是我静默,可他抬手还是一巴掌。几次下来,我被打得脑袋嗡嗡作响,脸上的疤痕,要裂开来似的,火辣辣的疼。牙龈也被我咬得发烫。

“我能看见你的过去,你的未来,今天我就替天行道。”

我边哭边笑,但还是努力让嘴型更清楚一些:“你所谓的超自然的能力,只是受到了别人的暗示。有人在夜里对你低语,有人钻进你的梦里,你把他当成神了是么?你杀了老何!”他似乎也很受震动,把脸埋到我的面前,大张的嘴里散发着恶臭,“因为他看不起你,他比你聪明,可你只有这么一个朋友,他明目张胆的盘算怎么从你那里捞到好处,他习惯了一边敲手指一边算计你。你就骗自己编出谎言。”我一字一句的嘶哑的喊叫着。我相信他听得很清楚。我说到最后一句,他似乎有些相信了。

“你不知道,”他的声音颤抖着,“你不知道我的痛苦!”撕扯着自己的喉咙。

我被他的威势逼压,脖子以下渐渐没了知觉。

“天!是它要我看见!就因为你这样,没见过神,质疑神!我才要受着折磨!”他委屈的撇下眼角,哽咽着流出泪水。我面对着他的幻想和狂怒再说不出话来。

他跳了起来:“天!天派我来!你该死!”他把铲子从我右肩上的泥土中插了进去。

“啊。”我感觉自己裂开了一个大口子。骨头拉扯着筋肉,右脸被拖进泥土里面。最后一秒,我昏了过去,但我仿佛看见钱护士惊慌而来的身影。

十死

昏迷中,意识越来越薄弱,生命力一点点掉低。可温热甜腥的液体,把我呛醒,是胖子的尿。

“你知不知罪。”他用戏剧的唱腔疯癫起来。“知你妈逼。”我只能用意识表达。胖子可能不知道我又醒了。

他蹦蹦跳跳来回蹚步的时候,我看见有人朝这边跑来。土地震动着,细小的泥土溅起来在我脸上,我浑身冰冷,除了眼睛和眼睑已完全感觉不到自己。“钱!”我费尽最后一点力气,想喊,可嘴一动也动不了。任谁看我也是死了。

钱护士扑倒在地,扶正我的头。掸着我脸上的泥土。她洁白的睡衣被泥土弄脏了。我刚给她穿上的睡衣,我懊悔的想哭。钱护士抱着我只是哭。胖子愣在一边,但很快像是醒悟了似的,一把将钱护士推开,拔出插在我肩膀上的铲子。血和泥土粘在铲子上,我开始觉得肩膀只是缠在我身上的一块腐肉,没感受到痛。钱护士却发了疯似的从地上弹起来,扑到胖子身上去。

“救命啊。”她大声呼救。我担心钱护士会受伤,心里一紧张,意识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里。钱护士和胖子四目相对,两双眼睛之间出现一条五彩的光带。胖子木然的慢慢朝我看过来,眼里射出斑驳的光。我感觉透过眼睛,心里的秘密也一起透露出去。我看见了胖子的,我的和钱的内心。

钱的回忆,是和我的无数个过往,像许多光点慢慢地被点亮,回忆斑驳的出现在我眼前。我时常偷偷注意,她离我而去的背影。钱趁我休息时,俯身对我低语,她的嘴唇一张一合,我看到她叫我。我在她的躺椅里熟睡,我把头埋在她的胸前。原来她都知道,记忆像上下翻飞的蝴蝶,我们居然度过了这么多、如此温馨的日子。

接着是我的记忆。

记忆回到了面具男在仓库里给我播放的视频。男人脱下了裤子,露出了雪白的屁股,我往画面里钻,在我的办公室里,我慢慢往男人的身前绕过去,清清楚楚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脸。这是谁?面容为何如此熟悉。

现实像冰冷的寒冬给我麻木的身躯一个激灵。那个男人是我自己!我埋在土里,瞪大了眼睛。我看到的画面开始颤抖,我看见我自己挤到画面面前,我只觉得自己脏。我又看见画面垂到地上去,没有意识的一颤一颤,我看见我自己的手臂,有力,兽性。原来这还是钱的记忆。

我想起来了,我在面具男之后所丢失的记忆全回来了。我强奸了钱!在她来的第二个晚上。事后老头说服了她,而我一直用催眠来让她忘记,用温柔来让她自己都不愿回忆。可是我失去记忆之后,慢慢的,她想起来了,想起那些眼泪,那些肮脏的污垢,可也有那么些好,那么些无可奈何,所以她问我:“李,我们结婚好么?”我没答应,那怎么办呢?她只有对着胖子才能说一说自己的内心。她眨着眼,泪水沾湿睫毛,像琴弦。我清醒了,又想起别人说的回光返照的理论。

我看见钱瞪着眼睛却没有焦点,披头散发跌坐在地。我盯着她,她慢慢向我看过来,又像是看到了什么怪物一样的躲开了。看上去她已经疯了,她在问我愿不愿意和她结婚那天就疯了。这世界没有人正常。

可没有结束,记忆就像巨浪围成的围墙,把我从地面拍入深海之底。就在这儿,就在我的身底下,我和老头把出了意外,从楼上摔下的工友埋在这儿。我像是从脚底开始被切成薄薄的一片一片,直往下坠,又向上在空中散成一片雾气。我感到全身都湿透了,嘴角不由自主的又夸张的翘起来。

嗬!面具男是我自己分裂出来的人格,在我做了坏事的时候就被召唤出来,惩罚自己。

钱看到我的样子,害怕的捂住了嘴,身子往后缩。她不知道,内心的我是在垂泪。“胖子!弄死我吧。”我大笑着。说不清楚,可我知道他能懂我的意思。

胖子把头凑近我的,屁股高高撅着。“我要老头一样的死法。”我轻轻的说。胖子也大笑起来,把嘴咧的很大。

我看着钱,心里满怀憧憬,知道他要咬下来了:“钱呐,别想那些不好的过去,快乐的活下去吧。”

我感觉到胖子破碎的牙齿穿过我的筋肉,能听见骨头裂开的声音。胖子的两条息肉乱扭,触碰着我的皮肤,让我感到痒痒的。

我感到身子底下是钱护士的笑脸,伸了伸手抓不住,我很快的从她的口腔中穿过,坠入无边黑暗。

最后只一瞬,我死了,“我”笑了。

我想到小时候,在孤儿院长大,受到排挤,大冬天的被一群小孩揍得站不起来,塞在雪地里。

“我”瞪着胖子脖上的汗毛,根根直立,一点点张大了嘴,脸上的伤疤裂开来,肉连着筋,血团成一团砸出来。

我努力翻身的时候,突然天亮了,接着传来“嘭”地一声响。烟花绚烂,忘了哭。

“我”一口咬在胖子的后颈上,鲜血像烟花一样,往外纷飞,溅得我睁不开眼睛,沉沉地睡。胖子抽搐了几下,埋在我脖子里,也许也笑了。

bigi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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