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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还有人要偷你的东西?”我像个傻子一样笑起来。
他不做声,默默地站起来,撩起捆在腰间的脏兮兮的大衣,一条看不出颜色的西装裤露了出来,他用沾满污泥的手指掀开裤包,漏掉的线头和翻出来的布条赫赫在目,像被剖开肚子的人一样。
“还有这边”他又转身掀开右边的裤包,“我穿三条夏天的裤子,内裤都给你划烂了,咋没有人偷嘛。”
我不合时宜地笑出声了,因为我实在搞不懂,到底是哪路神仙连一个流浪汉都要偷。
“当时我有个朋友拿一千块钱过来,说是叫我把950块还给别人,还剩50块我们两个就去喝酒”,他抬起手朝右前方指了一下说:“当时我累了,就说去二环那里睡觉了,哪个晓得一醒过来就发现钱不见了。”
“真被偷了?”
“当时我心头想完了,我把钱弄不见了,就去找了根绳子准备上吊自杀,结果旁边那个店里头两口子把我救下来了。”
“然后呢?”
“然后就去派出所了,结果警察说,他们会加强巡逻!,”他的声音突然拔高几个度,像是把我幻想成了那个警察,对着我吼道“怎么950块钱掉了要加强巡逻呢?你就应该去抓人,去把小偷抓回来啊,你加强锤子的巡逻?”
我竟然觉得这老爷子说得还挺有道理。
“你以为就没有人偷我们流浪汉的东西了?”他又开始说:“之前我把身份证、户口本,还有部手机放在垃圾箱上面说去上个厕所,出来就发现不见了,不见了嘛,我就去报案,结果,你猜警察怎么说?”
“怎么说?”
“警察说还没有人交过来!”他又生气了,又对着我吼,“不是你去找吗,你去抓人吗,你怎么还想着有人要交过来呢?”
“哈哈哈.......”我实在憋不住了,觉得这老爷子实在可怜,但是我又很想笑。
“后来呢,你那950还给别人没?”我边笑边问,好在老爷子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对我的笑完全没有在意。
“这就是我精神振作不起来的原因,你说我户口证身份证掉了就算了,又把别人的950块钱也掉了,所以我现在谁都不信任了,”他嘴巴里的饭时不时掉下来落在他的大腿上,他用手拍掉继续说,“哪个说成都是你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我不信,我谁都不信。”
“啊哈哈哈........”我又憋不住了,感觉在听老爷子的单口相声,特别是脏兮兮的他从嘴里说出“成都是你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的时候,我竟然觉得自己好像在看一部荒诞的黑白片。
他吃饭的碗是一个一次性的塑料碗,里面铺了四个鸡蛋,几个脏兮兮的鸡腿,底下是一堆白米饭,成都的天气已经冷到令人发指了,我见他用勺子舀饭吃时,红黄色的油已经在碗里冻住了。
“这天气吃冷的也行?”我问他“我去给你买点什么热乎的东西过来?”
他举着勺子连连摆手,说自己吃不惯热的了,吃冷的才对身体好。
我也就没有去买了,这老爷子看着就不是一般人,我心里想。
二
让我决定坐下来和老爷子谈谈的契机,主要我路过的时候,看见他手里正拿着一本书在看。
我走进了一看,是《简爱》,书皮已经快褪色,上面有些干了的污垢。
他起初很怀疑我,问我是不是记者,尽管我极力解释,他还是不放心,并问我是不是在录音。
这老爷子够精的,我在心里想。
我说我今年才毕业,在农业大学读书,他斜着眼睛看我一眼,问我知道捷克斯洛伐克吗?
我一晃神以为他在说某个叫夫斯基的俄罗斯作家,他怀疑地笑着说,还骗我是大学生,我看你就是个记者。
我已经无力反驳了,就闷着不说话。
“你知道三峡大坝吧”他又开始说话了,“要是把三峡大坝的水截住了,老挝和越南就没有水了。”
“........”
“你看看你还在农业大学读书,连这个都不知道。”
“农业大学不一定学农业。”
他的语气只始终透露着怀疑和猜忌,起初我是有点反感的,总觉得流浪汉怎么也得是和蔼可亲的类型,为啥他始终显得咄咄逼人。
我问起了他的家人,好像只有一个女儿,那时国家对独生子女家庭有优惠政策,他说开店什么的第一个就把门面分给像他这种家庭,结果被一个有背景的人把优惠给抢走了,甚至还把他的土地给霸占了。
他没有办法,开始一步步上访,从乡到村,再到县里,最后直接上到了省城里,他说他拦过好几个重要人物,最后一次终于拦住了。
“真拦住了?”
“拦住了,当时有几个人冲上来就拿枪比着我。”
“你不怕?”
“怕是怕,旁边坐了一个人,说是谁开枪就要谁负责。”
“后来解决了没?”
“后来?后来就出来流浪了,变成一个黑户口,做活路也做不了,还不如出来自由点。”
“你老婆孩子呢?”
“我婆娘当时在生第二个娃娃了,羊水都破了,我没有在家,我妈是个接生婆嘛,她当时找医生要了啥子毒药过来......”
“等等,她要毒药干嘛?”
“你听我说嘛,我妈把我婆娘毒死了,那个娃娃都生出来一半了,”他用手比划到他胸那里说“娃娃都生到这儿了,我妈硬是把娃娃塞回去了。”
我不太清楚这老爷子精神是否正常,但他说话的语气平稳又淡定,让我对这事儿又相信了几分。
“为什么要毒死你老婆?”
“婆媳矛盾嘛。”他说。
我禁不住耸了耸肩,把围巾又往脖子里扎厚实了一点,今天的成都格外冷,屁股底下那块石凳一直是冷冰冰的,透骨地寒。
过往的行人老是爱朝我俩看,也对,一个六十多岁的流浪汉,一个二十多岁打扮正常的女孩,中间放了一本脏脏的《简爱》,实在不知道这三个元素是怎么凑在一起的。
三
那本《简爱》的旁边,是一盒“红塔山”。
“还抽红塔山啊?”我问他。
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两片青菜叶,他摊手倒了出来。
天儿太冷了,他的手在发抖,掀开一片青菜叶,里面是一卷软绵绵的烟草。
“我哪里还抽的起烟,这是我自己存的旱烟,拿这个青菜叶子给它润一下还能抽。”
我嘴巴也说干了,从书包里掏出了水来喝,当时我想,要不去给他买一包红塔山。
“你等我一下啊,我去那边一下。”
“你去那边干嘛?”
“我去买点水。”
“你不是正在喝吗?”
“额,我去给你买包红塔山好了。”
“不要买,谁的东西我都不要。”
“就一包烟不碍事。”
“以前有人给钱给我,还有人给过500,结果后来那个人报警了,说我敲诈他。”
“还有这事?”
“太阳光下是黑的,路灯下也是黑的,整个都是黑的。”
我问老爷子还看不看书,我那儿还能给他匀出几本来,家里还有件弟弟留下来的大衣,也想问他要不要,他都拒绝了。
我起身准备走了,忽然看见街对面有个男的一直在看我,好像也是个流浪汉,看起来二十七八岁,背着个白色袋子蹲在一棵树旁边,他用手做着个“过来”的姿势,挤眉弄眼了很久,甚至做出了一个亲嘴的动作。
我看了他好几次,突然心里生起一股寒意,光天化日下我竟然感觉很害怕,老爷子说的太阳底下的黑暗,我好像有点感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