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太后说:“古今有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臣欲依违苟且,雷同众人,则内愧本心,上负明主。若不改其操,知无不言,则怨仇交攻,不死即废。伏望圣慈念为臣之不易,哀臣处此之至难,始终保全,措之不争之地。”这是林语堂《苏东坡传》第二十一章“谦退之道”中的一段。
这一天阳光刺眼,我倚着客餐厅的门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捧着这本书,太阳晒在书上,灰尘在空气中欢快地跳舞。但是,读到这里的我一度哽咽。胸中万千话语如鲠在喉,为东坡之遭遇,为命途之多舛,为世事之无常,为“长恨此身非我有”的身不由己!
读“谦退之道”这一章,内心跌宕起伏,心中感慨万千。该章主要描述了那个再次重返京都被重新重用、却又一次遭遇政敌屡屡弹劾,心力交瘁的苏东坡。文中写“官官相护”的恶习使惨遭一万人屠杀的事实篡改为十人;温杲谋杀百姓十九人,仅记一小过便算了事;还有一小军官青天白日之日杀害妇女五六人,说是砍杀的贼匪,等等。而苏东坡对于这些事,实在不能默尔而息。
他从黄州离开起身前往京都之时,来送他的有士绅、穷人,还有怀里抱着孩子的穷父母,他们一直把他送到慈湖;潦倒困顿之时,他将五百缗钱买到的老宅还给了老妇,却没有讨回分毫房钱;即使晚年再次被贬儋州,闲来无事时他依旧去乡野采药,学着制墨,为五经作注。“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如此达观天下、心系百姓之人,按照他的性格,对于这些惨无人道的杀戮,他是绝对不会坐视不管的。
为不愧本心、不负明主,这一次,他又一次单枪匹马,只身向朝廷之腐败无能发起挑战。
他多次上表皇帝废除青苗法,为社会最底层谋福利,且连上二表将科举考试监视军士斥退,同时密奏太后废除免试法。两年内,他发表无数坦直无畏的言论,而这些正是王安石余党拿来做文章的地方。掩卷沉思,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因“乌台诗案”被捕入狱、出狱当天仍不改本色继续写诗两首的苏东坡,如此固执,如此坚持。东坡可知,正是他的固执、坚持,才落得再次被贬的境地;东坡可知,适者生存是这个世道一直以来的基本法则。
公元1086年8月,苏东坡任翰林学士知制诰,乃朝中正三品,仅次于宰相。屡遭弹劾之后,他多次上表,请求退去,才有了篇头那一段肺腑之言。终于,公元1089年3月,他被任命为杭州太守,来到了他的“第二故乡”。启程时,老臣文彦博劝他不要再写诗。
我想,他在黄州成为耕作农夫的那个时期,或许是他此生最快乐的时期。“在孩子跑来告诉他好消息,说他们打的井出了水,或是他种的地上冒出针尖般小的绿苗时,他会欢喜得像孩子般跳起来。”他悉心照料麦苗,当久旱逢甘霖时,他快活而满足,也期待着冬去春来之时能够播下希望的种子,满心欢喜地等待秋天的大丰收。这种快乐,是自然流露出来的、发自内心的、最坦然的快乐,也是通过自己的双手种出来的快乐。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公元1100年,离岛北归的苏东坡在生命之火即将熄灭时写下了这首《自题金山画像》。人生在世,谁都躲不过命运的捉弄。造化弄人,让才学、纯良都集中在同一个有趣的灵魂身上。他看得太透,却又不吐不快。“惟愿我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抑或是他对儿子、对自己的唯一祝愿罢。
纵观东坡一生,成也因诗,败也因诗。东坡可以是诗人、书法家、画家、美食家,但他绝对算不上政治家。这,也许是对“天纵大才”苏东坡最客观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