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忽然想回去。想到哪到哪,心上不带一点负担,想怎么就怎么。
见了琴姐,她房后的芥菜乌嘟嘟地旺。她说,你刮一些吧,回去腌腌吃,加点黄豆、芝麻,好吃。我说好。她说完去地搫红薯了。我就一个人立于那片阔野。
我站直,前望。天晴得很好,什么都看得见,也看得远。想象自己是巨人,大手一挥,凡是能看到的地方都揽入怀中。一个半圆,从西南到东南,倏地一划拉,都是我的江山了。
一点点收近,三二十里的地方,熟悉得很,但那下边的人们根本不知道我。再近,十里八里的土地,可是最亲密的,我屐痕处处,它接送无数。
站在这里怎么这么有感觉呢!一条大道从村里出发向北射出,可抵任意的地方,也带远了人的襟怀。心随便游走,没有任何羁绊,但一点也不空,有村庄,有河流,有四季的草,有八方的人呢。我总觉得这江山是书法大家的铺排,刷刷几笔,飒飒几钩,呼呼运腕,成了。墨不加点,文不易字,刚刚好。他和我的做法有点像。
视线被八里山吸引。深秋后,在远处看它,渐渐有了看头,它展露真色,浮气已经散尽,故我的本真连接了几十年的通感。我不说它,不喊它,它也知道我在远远地看它,心中生发着它的感想。我得承认,这是看八里山最好的角度,稍一偏移,断没有这样的苍茫开阔,多味深情。你们谁不确定,可以问我,我负责解释和验证。我脚踏最精准的经纬,给它最深情的坐标定位。
收近,收近,看不远新麦布满的庄田,看从村中延伸到我脚下的土地。忽然想起,这里应该有一条小路吧,怎么没有了?向东找,找找找,大约百十米,虽然不很明晰,但我判定就是它了。我走它了三十年,它是我们西申洼和辛庄的必经,它正午的阳光照着急急赶路的孩子的头皮,他急急地去叫狗歪或尾巴给奶奶看病……
必须收住随意蔓延的思绪。我顺着它,向下走了三十米,向上走了五十米。它不是先前的它,它还是先前的它。它承载了我许久,我竟然一去不顾它。通衢修好,车来车去,混蛋的我到它身边过了一万次,竟一次也没想过停住下来看看它。我骂人无情,自己才最无情,责怪别人冷酷,自己实际才冷血。总想去走天涯识四方,就尽情地怠慢脚下的土地,甚至恶毒地埋怨它束缚了自己的向远。四海走遍,脚下沾了东西南北的土,回来一站一看,才发现最深情的土在这里,捧起一把,想吃下去,想带一些在身上,永远不落下。
看四周无人,我弯腰,对这小路鞠了三个躬。我趴下,初冬的晴阳下,它上边尽是新发的小草,芨芨菜、刺脚芽、羊奶草等等,和当年的春天没有什么不一样。它北头的柿树已被伐走,没有遮挡,看申洼村更方便了。再往北,有我的一块地,那时我切了红薯片,在月夜的田间展开铺盖看庄稼。它一定还记得那时的我,它不吭声又何妨?
我在它身上走来走去,似乎想弥补这多年的薄情。西边的大山寨高远长阔,北边的马家坡山草正黄,东边的八里山一带长远,护卫和对照着天底下一个小黑点的我。我向远的缺点让我辜负了脚下,我出击的心冷落了故地,抱愧了它们。
车上塑料袋里放着红薯和花生,芨芨菜和芥菜被一根高粱秆捆着。我上车,车走着,忽然感到抬头就是异乡,而扭头就是故乡,我的心房和心室分别储存着它们。只是我会不会偏心,处理好它们的份量和占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