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除夕夜,皓月当空,大雪纷飞;爆竹烟花尽燃,万家灯火通明,一片详和的氛围。
我不疾不躁地走在大街上。两瓶酒在脚踝上荡来荡去,看向远处古柏下孤单的小屋,一股酸楚涌上心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傅无儿无女,孤苦伶仃,每年除夕夜我都会去拜个早年。
一块熟悉的木板上覆满了积雪,“理发”两个字隐匿其中。我和师傅都是理发匠,他的顾客是年长者,我的是年轻群体。年长的说我剃得难看,年轻的说他剪得太土,所以我们没有竟争关系。
师傅穿着我给他新买的黑大衣,弓着腰坐在杌凳上抽烟。屋里很冷清,升了炉,热气腾腾;炉上还煨着酒。他很快就看见了我,迎我到炉旁坐下,随手递来了一支烟。我接过烟,打量了一眼小屋:一面大镜,几个长凳,一张方桌上摆放着剪子、推子;门帘后一张窄床;和我学艺时一模一样,简单。
师傅今天好像有心事,一个劲地抽烟。
“师傅,大年夜的,怎么愁眉不展?”我很疑惑地发问。
“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一撮毛的儿子回来了。”
一撮毛是师傅的哥哥。嘴角长着一颗棋子大的黑痣,上面有一撮长毛,人称“一撮毛”,是做白事的道人。
“回来不好吗?不是挺高兴的事?你还……”我看着师傅欲言又止。
“你是不知道啊!喜儿肚子左侧有个缝口,线和鞋带一样粗,长在了肉里,估计和他们一样,腰子没了。”师傅的声音有些颤抖,干瘪的眉头紧锁。
不会吧!歹人连他也不放过。
我大吃一惊。
2
喜儿和我年龄相仿,我们都叫他“喜王”。
一撮毛连生了六个闺女,喜儿是他唯一的儿子。喜儿是她妈在茅坑生下的。听喜儿妈说,生他那天老感觉肚子不舒服,想屙屎,就蹲了茅坑。没想到一使劲,把喜儿也屙了出来。当时没什么感觉,不疼不痒的,只听见很大的咕咚声,觉得不像一坨屎。低头往茅坑一看;娃生了,掉在了茅坑里。于是便大声呼喊起来。他姐和他爹很快赶了过来,把娘俩弄回了家。清洗干净后一看,是个带把的,全家人喜跃抃舞。老天真是开眼了,没有凑成七仙女。喜事临门,老道仙给他起名“喜儿”。
喜儿三岁时,还不会开口说话,不笑也不哭。五岁那年,意外发生了。喜儿不慎掉到了门前的沟里。被捞上时,没了气息,全家人嚎啕大哭。师傅把喜儿头朝下提着,使劲拍打着喜儿的后背。一撮毛不管不顾,闭着眼、敲打着唱道时的木鱼,嘴不停念叨着,似灵魂出窍。“咳,咳”几声,喜儿醒了,活了回来,全家人喜极而泣。有人说是师傅救活的,也有人说是一撮毛在阎王那使钱使的。
总之喜儿是活了。不但活了,还能说话,还能笑了。笑,他只会笑,什么时候都是。打他、骂他、饿他、渴他……,他都是笑。不哭不闹,不怒不恼。就是他爷死时,他也是笑,真是脑子进水了。一撮毛气得踢了他两脚。旁人劝说,人死不能复生,哭能把人哭活吗?随他去吧。没辙,一撮毛把他关了起来,不让其再出洋相了。只听屋里时不时发出呵呵的笑声,幽灵一般让人毛骨悚然。唉!关起来都止不住他的笑。
一撮毛带他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没病,就是傻了,精神不正常,没得救了。
老天给了个儿子,却是个傻子,一撮毛很是无奈。还好把把是健康的。一撮毛把六仙女留下了两个不让出嫁,万一喜儿讨不到老婆,也能换个亲,留个后。
喜儿有六个姐姐疼,生活很幸福。也进过学堂,但书是白念了,字一个也不认得。喜欢听曲,也能唱,还唱得很好。十六岁那年,一撮毛想教他唱道。他一副喜喜的傻样。唱道,想想就让人情不自禁发笑。第一次唱道,顾主便把他撵了出去。人家办丧事,他却在那笑个没完,还见谁都笑。可他也不是故意的;衣着整洁,彬彬有礼,不知道的人谁去想他缺根筋。唱道不行,一撮毛又生出一计,让他跟师弟学唱戏去。搭台唱戏做的是喜事,笑,总不会有影响吧。于是,一撮毛便把他送了过去。这回他爹还真找对了道,喜儿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敲、打、吹、唱、很快就学会了。鼓起腮帮子能吹一上午。师傅们都很喜欢他;因他卖力最多、拿的最少。十里八村的也爱这傻子;因他办事实诚、笑得最甜;可以看出他是真心的欢喜,真心的祝福。
时间久了,喜儿的名号打了出去,乡人送外号“喜王”。谁家有喜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喜王。
他爹做冥事,他做喜事,生活过的越来越滋润了。
一撮毛见儿子有如此出息,也是喜笑颜开。见谁都说儿子不傻,是喜王。你说他傻,他会挣钱,会唱大戏,你会唱吗?不会吧!但喜儿会。唯一遗憾的是,喜儿都二十的人了,也没个说媒的。家里两个姐姐成天的闹腾着:再这样耗下去,都快变成黄脸婆了,想嫁也没人要了。无奈,一撮毛把老五嫁了出去。
今年秋,喜儿和师傅在李庄为一对新人搭台唱戏。喜儿告诉师傅自己去解手,师傅让他去了。他这一去就不见了影踪,来送礼的人都为他忙活了。找了整整一天一夜,也没找着。师傅把这事告诉了一撮毛,一撮毛当场晕厥。几天后,还是找不着喜儿,一撮毛报了警。
……
3
“什么时候回来的?”
“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歹人还算有点良心,把他送到了李庄,他自己走回来的,要不,今年的年夜饭就吃不着了。问他去了哪?做了啥子?一问三不知,就知道“啊啊”的语无伦次、指东指西。唉……”师傅长吁短叹,默默地又点上了一支烟。
“吉人自有天相,能活着回来就是万幸,放宽心些,师傅。”
喜儿的事不是第一例了,能回来就很不错了。
“回来,回来变成了个废人,有个卵的用,还不如不回,我老郭家就这根独苗。——唉!不公啊!老天不公啊!为啥子让我老郭家断了后?”
师傅恍惚着看向门外的飘雪。烟头戳在了裤腿上,起了烟;师傅全然不知,我赶紧上去拍打。
……
“师傅,过完年我就要走了,去上海。”
本想走的前一天再告诉他的,看他这么难受,就说了出来。转移话题可能会好点。
“理发店好好的,去上海干嘛子?”师傅瞪着我。
“这不是家里添娃了么,不走不行啊!平时家里人少,价格又低,物价不比别处便宜,挣的这点钱啥子也干不了啊!唉……”我低着头把手伸到炉子旁,也长吁短叹起来。
“走就走吧!出去闯闯也好。”师傅神情很落寞。
陪师父唠了会,我便起身回了家。
路过一撮毛的棺铺时,我特意瞥了一眼。屋里亮着灯,没人。门檐上的大红灯笼还是去年的。几家欢喜几家忧,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一撮毛年过的确实闹心。
4
初一,在丈母娘家早早吃好饭,我便回了家。太阳光暖洋洋,照得人容光焕发。家里只有我一人,无聊至极,抽了一支烟后,搬出了桌椅摆在门口,喊来了古乐和颜城,斗起了地主。
“我炸。”
古乐又赢了。
“古乐,你小子交了财运了,门门都是你赢,肯定是沾了新媳妇的好运。”颜城很不服气地打趣着古乐。
“沾个屁的好运,她身上只有霉运,……”
“古乐,话不能乱说。”我赶紧打住了他。
“龙哥,没事的,到了城里我就要和他分了。不是我妈逼着让带儿媳回家看看,我是不会带骚狐狸回来的。”古乐眼角闪着凶光。我和颜城激零零打个寒颤,好像有冷风钻进毛孔。
“来,打牌,不说这些。”
颜城和我都知道这话里有话,再说下去就没劲了。
“你们看,喜王来了。”古乐咪着眼看向大街。
喜王光着头,穿着破大袄,像劳改犯似的,一瘸一拐地向我们靠近。
“没有腰子会跛吗?”我鬼使神差般嘀咕出声。
“喜王没腰子?”他俩诧疑地看着我。
我咬了咬嘴唇,知道自己多舌了。
不一会儿,喜王便站在了我们面前。
脸上多道小口,发黑;皲裂的嘴唇时不时渗出血来,都被他用舌头舔了进去;眼珠呆板,眼神空洞,平时灿烂的笑容不见了,已经不再是喜王了。
“喜子,什么时候回来的?来,快坐。”我指着一旁的凳子。
喜王双手交叉在袄袖,没有说话,也没坐。
“钱,钱……”
喜王盯着牌桌上的钱。我们明白他的意思。我和古乐各抽了一张十元,递给了他。他伸出手来,大袄敞开,里面竟是光的,长长的刀口让人触目惊心。我们都愣住了。
“钱,钱……”
喜王盯着顾城的钱。顾城抽出一张递给了他。
“钱,钱……”
喜王紧紧盯着顾城的钱。
“我不是给你了吗?怎么还钱钱钱的。”顾城有点不高兴了。
“算了,再给一张吧!谁让你钱最多。”我和古乐同时说着。
“好,再给你十块,给了别再要了啊!提起要钱我就来气,老爷子每个孙子都给了五百,偏给我家的三百,说是没了。谁信?我看是偏心。”一边说,一边把钱拍到了喜王的手上。
力有点大,手有点疼,喜王感受到了恶意。把十块钱捏成一团,又扔了回去,一副不吃嗟来之食的样子。
钱团刚巧不巧砸在了顾城的脸上。顾城也没有生气,站起身,笑呵呵地对喜王说:“你腰子没了,不知道把把还在不?来,脱掉让我们看看。”
喜王听了,慌忙拽住裤子,钱也落到了地上。
“不乐意是吧!让我来。”顾城说完,便朝喜王走去。一副猥琐的油脸,真让人恶心。喜王见他过来,一蹦一跳、踉踉跄跄地跑了。边跑边说:“坏人,坏人。”
“顾城,你也真是的,吓他干嘛子?”
“没事,逗着玩的。来,来,继续打牌。”顾城坐下发牌。
5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原因?喜王的事传开了。
有人说喜王的两个腰子都没了;有人说喜王的把把也没了;有人说喜王夜里能看见死人。谣言四起。喜王整天沮丧着脸,动不动就哭。吹、打、敲、唱也不会了。出门套着一件又一件的破衫烂衣,仍然会有玩童趁喜王不备撩开瞅瞅。喜王惶恐,玩童紧追不舍。
一撮毛的小闺女出嫁时,一家人欢天喜地。喜王却哭哭啼啼,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死了人。一撮毛恨得狠狠踹了他几脚:
“让你哭时你笑,让你笑时你哭,我怎么养了你个废物。”
一撮毛去世那年,我回到家乡又开起了理发店。风里来雨里去,我知道外面的钱也不是那么好挣的。
而喜王成天游荡在大街上,见谁都要吃的,人人避而远之。他的姐姐各有各家,没一个管他的。
6
喜王不是傻子,……。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都是明澈的,只是社会太现实,笑着笑着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