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灵堂前,上完香后跪叩着哭声如呦的男子,恐怕只有我一个了。
灵堂里是一片素白世界。男女亲戚身披白孝,依次而列。左侧靠墙就席而坐的女人们,黑发如麻的,白发如银的,黑白相间的,相互攀头附耳,窃窃私语。右侧的一排兄弟,沉默着虔诚地低头跪拜,作对来客赶来上香的回礼。
灵台上铝边像框里的慈祥老人,是你,我朋友的母亲,一位活了八十七岁的老人。十一年没相见,再见已是梦中人。
十一年前相见的最后一面,是在你的外家。那时我在参加一个同学的婚礼。按我们本地的风俗,参与婚礼,倘结婚回门,朋友是一定随去新娘家欢喜的。这新娘家所在的村落,离我们村不是很远,将近五公里的模样。
‘’哥儿,你也来了?"你在热闹的来客中一眼看见了我,显出很惊讶的表情。
‘’是啊,新郎官是我同学…"我微笑着对你说,‘’阿母你怎么在这,亲戚么?"
‘’这是我大舅家",你说:‘’媳妇是大舅的女儿。"
你将我拉至一边,低声说:‘’这女孩,是当初我想介绍给你的,被他抢走了!‘’
你用手指了指不远处满面春风的新郎官,一脸遗憾:"他不懂事,见我也不叫一声,还是你好。"
‘’…哦!‘’我窘迫地笑了笑,‘’是吗?"
你还想说什么,这时恰好有人向你招手,你过去了,一边过去,一边不住地回头朝我看,浑浊的眼里写满不舍,微风吹拂中,你的丝丝白发,凌乱得让人心痛。
那年自湖北读书回来,我首一个去你家看望你。几年不见,你老了许多,脸上的皱纹像作业本的田字格,纵横交错;总有些愁苦,然而见人却呵呵直笑的性格依旧不变。当时你的儿子,我的朋友在海口打工,所以家里只有你和老爹俩口。
‘’哥子,你回来了!"你用抹布挥扫完布满灰尘的椅子叫我坐,一边充满慈爱地全身上下打量着我,好似怕我身上,掉去一块肉。
我一坐下,你即刻坐我旁边,仔细地询问我读书的状况,那关切的眼神里写满爱意。
我知道你和老爹还在饲养牛群。因为大门外右侧牛栏里,十几只牛在‘’哞哞"地胡叫着,扎人的耳。
我很惊诧,在我看来,二老年纪大了,该是歇下来的时候了。
‘’阿母,牛圈里还有那么多牛,干嘛不卖掉呢?"
‘’你爹舍不得卖啊,他说卖了没事干了,心里会堵得慌。"
‘’噢…"
憨厚的老爹蹲在一旁,傻傻地笑。
‘’阿爹,你真是的,天天出去放牛,你不累吗?赶紧卖了,去城里享享福!"
阿爹还是傻笑着,他是一个话极少的人。
‘’谁都拗不过他。那些牛是他宝贝,比我还好!"阿母笑着说。
‘’阿母,我要走了!"眼看天色将晚,我连忙起身,向她道别。
‘’怎么这么快就走?"她很吃惊地说:不行,在这边吃完饭再回!‘’
‘’不了,是好久不见了,我挂念着你才过来的,现在晚了,我得回去了。"
哪里的话!听阿母的话,吃个饭再回吧!"
你忽然低下声来:‘’你看你看,这么久不过来了,也不陪阿母吃顿饭!"
略带伤感的语气,像是在求我。
看着你不舍的眼神,我心一软,于是留了下来。
我一边陪你吃饭唠叨,一边想起了读书时的一桩往事。
那年就读镇上中学初三的第二个学期,因为和你儿子投缘,晚修后我常常坐他自行车,回你家寄宿。有一天睡到夜半醒来,我忽然感觉浑身不舒服,头冒虚汗,手脚冰凉,头痛欲裂。你儿子拿来体温计一量:39度。心里惊惶非同小可,于是把你叫醒。
你镇定地拿来毛巾沾湿,平敷我额头,又连夜叫车来将我送往村诊所,将医生叫醒。
我软软地躺在诊所的备用小长床上,看着透明塑料吊瓶里的针水,像我家老屋墙上有节奏地‘’滴哒"响的钟摆,自长长的小小软管里,一滴一滴坠落下来,流注入我的细小血管。
诊所的四壁臭摆着白灰白灰的脸,桔黄的灯光气若游丝地四散着,像一个将暮的老者。
你静静地坐在床头看着我,老花的眼,因为疲惫而血丝缕缕,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愈加孱弱无力,然而你的小小身板,笔直地挺立着,像沙漠中的仙人掌,努力展示着向上的姿势。
我忽然间感觉,你像极了我的母亲。
是的,我那位孱弱但坚强的母亲,也常常在我打点滴的时候,像你这样,静静地坐在床头,眼光柔柔地守护着我,直至吊瓶里的最后一滴针水滴落完,她才放下心来。
她最爱的小儿子,夜半的此刻,正在他村的诊所打点滴,旁边守护着的,是朋友的母亲,一位像极了她的阿母!
‘’阿母。"我轻轻地叫了声。
‘’诶,哥子,"你应了声,顷刻起身来摸摸我的额头,‘’怎么啦?"
‘’没,没什么。"我将脸转向墙壁,眼里湿湿的,有什么东西顺着脸庞慢慢滑落出来,流经嘴唇,淡淡的,咸咸的,似乎还有一点点如蜜的甜。
那夜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但暖心的一幕,却深深留驻我年少的心,直至如今,未敢忘怀。
我和你,总似情深缘浅。那趟相见不久,我也结了婚。自婚后至今十一年,为生活计,我辗转奔波,身似辘轳,心如惊鸟,其间经历,一言难尽——以至几近将你忘却。无尽歉意,谁与言表?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斯人已去,徒留忆思。泣写拙文,聊表敬意;廖寥数言,寂寂我心。你爱于我,如歌如诉;我情予你,不及万一。
呜呼!我的阿母,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