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树
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关注冬天里那些落叶的树木,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我确实是不止一次把目光停留于寒气中那些光秃秃的树枝上,尤其是近几年。
那是一个深冬的下午,从豫东老家驾车返城,省级公路的两旁,两三排高高的白杨树夹道而立,这个季节里,它们早已木叶尽脱,只有灰白色光秃秃的枝条,好像全部使劲儿地聚拢着向天空伸展,,偶见枝杈间硕大的鸟窝(绿叶繁密时候很难发现),给人以想象的空间,有点落寞有点萧瑟,但也觉得疏朗而轻松,而白杨树则更显得挺拔高大。除了比较细一点的枝条随寒风微动外,白杨树稳稳地扎根于中原的黄土之上,像军容整肃的卫兵,安静而不失严整。
在中原乃至广大的北方地区,白杨树的身影最常见,也很普通,它生存能力极强,大路边,田埂旁,有黄土的地方,就有它的存在,对防风固沙起到很重要的作用。我的家乡一一黄泛区农场曾把杨树作为防风林树种普遍栽种在路旁田边,保护着农田果园和农工们的生活。春天,杨树褐色花穗落满了路面,我们小孩儿称为毛毛虫。调皮的男孩悄悄地把杨树花穗放到女孩子的脖子里,女孩子被惊扰尖叫,追着男孩儿打闹,年年都有类似场景,虽然打闹的孩子可能已不是前一年的那些面孔。现在以成年人的眼睛看,那不仅仅是男孩子的调皮捣蛋,还是少年男孩的小小“计谋”吧。盛夏艳阳高照,高大粗壮的杨树叶子油绿发亮,带来一地繁阴,给下班路过的农工带来丝丝凉爽。在没有电视的那些年,夏天的夜晚,我曾随着大人小孩儿拿着蒲扇掂着小凳儿,在大路旁杨树下乘凉,听着大人们的家长里短和草丛里的虫鸣,看着夜空的云月,做着天马行空的梦。秋风送爽,黄土路上则满地铺金,我们争先恐后去扫树叶运回家,盖土洒水沤肥,为增产增收做贡献。但我对冬天里的杨树印象却有点缺失,不成想,几十年后竟无意补上了。
与暖春杨树的柔软嫩绿,仲夏的舒展奔放,清秋的浓郁热烈相比,冬天的杨树则显得内敛和含蓄了,当然也有些寂寞和萧索。若是古人,早已感叹流年似水人生易老,以至于心生悲凉甚而泣下沾襟了。而我却觉得杨树褪去了繁叶,释放了重负,反而能在寒霜中更好的保养水分,保存生命的活力,为来年蓄势待发,这不是树的智慧吗?
距离公路两边不远处,是大片麦田,一马平川的豫东大地的冬,暗绿色和土黄色永远是主色调,安静的表面掩不住等待蓄积和勃发的暗流。 收藏、内敛、减负、沉淀、蓄积,是寒冬中自然的智慧选择。
就在那时,透过车窗不经意间我看到了杨树冬林的另一幅景象,一幅疏林落日图:夕阳西下,收敛了它耀眼的光芒,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红火球在远方白杨树疏条间移动,片片或深或浅的胭脂云随意地飘在淡蓝色的天空中,灰暗的枝条上好像被镀上了一层亮色,静寂的冬林一下子温暖起来。天地交汇处是一带隐隐约约的暗绿色的麦田,疏林圆日田地成就了一幅线条勾勒的自然写意图画:沉静、平和、朴素而安祥。若不是在途中,我也会像元代诗人孙华孙那样“岸巾坐”“并入图画中”了。
另一个地点另一个画面,那是一个古寺附近一块几米高的大石头上,一株柿树突兀地生长着,没有人知道那棵柿子树的来历,树龄有多长。我见到它是在初冬的一个晴天,阳光很明亮,天空湛蓝无云,远远望去,天空下大石头上的柿子树如画一样映入眼帘,一棵树独立于高石之上,树叶尽脱,枝条低垂,红柿串串挂枝头,像一个个小红灯笼,在蓝天的背景下明丽而喜庆。
那棵柿树和山里的其他树一样,来历永远都是谜,是谁把柿子核带到了石上,又恰巧落到了石头缝里稀薄的土中,机缘巧合发了芽长成了一棵树。没有人浇水施肥,它努力伸展它的枝干;没有人知道它哪一天开花,只有山野里恣肆的风传信,传播花粉的野蜜蜂蝴蝶知道,没有人欣赏, 它只管自在的开;青柿子慢慢长大,从繁茂的叶子中探出来,没人看到,它只管恣意的长;金秋时节,红红橙橙的“小灯笼”沉甸甸的挂满枝头,那是它最光彩最亮丽的时候,也是它一年中最热闹的一段时光,也只有这个时候它才可能被人注意,被有心人欣赏。寒风袭来,宽大的叶子霜变为酱红褐红,之后落叶飘零,哗然委石,繁华落尽,筋骨尽显,柿子树黑褐色的枝干就裸露于风霜之中,古色凝重,苍劲有力。曲曲的枝条宛如多条黑色游龙,盘旋缠绕,化石一般立于寒天彻地之中,奇崛冷峻。而散见高处的枝头的红柿则是它生命的暖色。如若寒流驟至,风雪降临,寒冰压虬枝,红柿冠白雪,则更觉得奇丽了。
司马迁曾说:“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是自然的法则,也是生命的法则。该发芽时就憋足劲儿萌发,该开花时就可劲儿地灿烂,该结果时就倾尽所能,该退场时就洒脱地卸下沉重,归于本真,归于自然。
我想,人可以像树一样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