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远河,自北向南,流经德阳,从连山镇的东侧经过,在金堂县城南端汇入长江著名支流——沱江。在连山镇靠北一公里处,绵远河自然分叉形成两股水流流向下游,约三公里长的位置,两股水流又汇合到一起。中间地带自然形成一块不超过五平方公里、形状像猪腰子似的河滩地。不知经过多少年的水流冲击和泥沙淤积,这块河滩地表面沉积了很厚的一层肥沃的土壤——典型的四川盆地黑土。从明清时代起,就有一些四海为家、颠沛流离的人陆续在这块河滩地上种植、安家,后来逐渐稳定,形成了两三个零星的小村落。
当地人习惯把大的那股水流俗称为大河,相对小的那股水流俗称为小河。从广汉到中江的县级公路从这块河滩地的中部拦腰穿过。
大河上的桥一直叫连山大桥,在我记忆中,连山大桥修建过三次:1976年以前是老式的石拱桥,很狭窄,桥面也很破烂。1976年,这座桥被拆除,政府出资重新修建了新的石拱桥。由于桥面增宽加高,在当时这座桥气势非常宏伟壮观,历经多次大洪水洗礼,虽然险象环生,但仍然屹立不倒。直到2008年“5.12”地震,这座桥被损毁,政府又出资重新修建了现在这座横梁式的钢筋混凝土大桥。
小河上的桥要短许多,因为以前的石拱桥有九个桥洞,所以不管时代怎么变迁,桥面怎么改造和重建,人们都习惯把这座桥一直称作九洞桥。
两座桥之间的这个村庄,在1949年以前叫石竹子河坝,解放后至文革时期,叫菜蔬大队,文革时期叫东风大队。由于有连山大桥和九洞桥两座桥包围的缘故,改革开放后,政府把这个村命名为双桥村。再后来,由于这个村实在太小,被政府并入一河之隔的连山镇光辉村。
整个双桥村住户不到30户人,一直以来就只有三个生产小组,稀稀落落分散在5、6个大院子居住。在那个生得多生产队分口粮就分得多的年代,总人口也不足200人,现在好些人出去打工、置业、迁移,村里留下的人口更少。估计在全国的农村村镇规模中,双桥村都是全国最最小的。
我,就出生在这个地图上都很难找到的双桥村。在家里我是老幺,排行老五,头上三个姐姐,一个哥哥。听父母曾经说,如果生不出第二个儿子,他们还会连续再生几个孩子。
自古以来,一个国家里如果皇帝昏君,会毁了整个国家,致使百姓饱受苦难。同样在一个家庭里,如果当家人有性格缺陷、行为偏激、处事不公,那么在这个家庭中最弱势的成员一定每天都会经受各种各样的歧视和委屈。
我的父母操劳一生,但一辈子却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自打我记事起,父亲给我的印象就是脾气暴戾,每天喝酒。喝酒过程中总是唠唠叨叨、滔滔不绝、没完没了的向全家人诉说着自己所经历过的磨难,诉说爷爷、婆婆对他的偏见和不公,以至于喝到最后满腹委屈、痛哭流涕。
我们五兄妹稍不顺父亲的意就会挨打,当然他打我们不会打身体重要部位,他只是打屁股,打得很重,痛得让人终生难忘。
我很小的时候由于严重营养不良,长得皮包肉骨的。而且冬天没有御寒的棉衣,落下严重的支气管炎一直没有得到有效的治疗,直到结婚前,疼爱我的女朋友想尽办法为我寻找名老中医,用中药调理了好几个月才把支气管炎彻底治好。那段时间,父母亲好多次想把我送给那些没儿子想要个儿子的家庭,但人家嫌弃我长得又瘦又丑,想要我哥哥,但是父母又不肯把哥哥送人。
我母亲的性格被暴戾的父亲折磨得没有了任何棱角,母亲老实得几乎是个没有思想的废人。在我记忆中,我小时候除了母亲没有打过我,父亲和哥哥姐姐都会拿我当出气筒。我成长的那个家庭直到现在我也感觉不到一点亲情。当然,父亲和大姐曾经对我好过,我读高中的时候三姐帮过我,这些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我们家是种蔬菜的,地里的蔬菜必须每天用肩膀挑水去浇灌。大姐二姐相继嫁出去了,就剩下哥、嫂子、三姐和我,哥在外打工,所以种地就只有父母、我和三姐,我们天天浇灌、收割、清洗蔬菜,还负责运送到集镇上去,嫂子就只管卖菜。父亲随时都会对我和三姐破口大骂,说我们一点也比不上嫂子……,当然卖菜的钱全进了嫂子的衣兜,我和三姐从来没有得到过卖菜的一分钱。
我读小学的时候,一学期学费就几毛钱,我承认小学学费都是父亲给的。上初中后,由于家庭特别贫穷,我学习成绩又特别优秀,生产队给我出具了家庭贫困的证明,所以三年初中学费全免,我还能挣到奖学金,不过领到学校发的奖学金后我全拿回去交给了父亲。
我读高中的时候父母已经完全没有能力承担我的学费了,不给我缴学费就算了,但他们还整天在耳边唠叨:读那么多书又有什么用,某某某读了大学出来还在学木匠,某某某大学毕业还在家养猪……
我为我生在这样的家庭感到很悲哀,脑袋里经常想着一个大胆的计划——自杀,而且还选好了自杀的地点——连山大桥桥洞里。每想到去自杀的时候总会有些心愿未了,所以苟且坚持着,直到1989年,彻底离开农村,离开已经年迈的父母和那个让我伤心绝望的家。
我读三年高中的学费是我借幺伯(我爸爸的弟弟)的,出去打工后许多年才把幺伯的钱还清。身上根本没有换洗的衣服,记得有一件衬衣还是放暑假时和二姐在河里捡广子石(一种煅烧生石灰的原材料,主要成份是碳酸钙)卖了钱后二姐给我买的衬衣,这件衬衣穿了好多年。
现在恐怕已经没有人知道虱子是什么样的。我从小到大虱子就一直陪伴着我,直到高中时身上都还有虱子。那是因为长期不换衣服而长在身体上的一种寄生虫。现在想来都感到又恶心又凄凉。
我是1988年高中毕业的,那一年高考须要首先进行预选考试。很可惜,我连预选线都没有上,所以辍学了,我自己也决定,在家跟着父亲老老实实当农民吧,什么理想、抱负、鸿鹄之志,全都见鬼去吧。那一年,我体重只有80多斤,个子很瘦小,但我的肩膀可以挑100多斤的担子。那一年,由于嫂子忍受不了父亲飞扬跋扈的性格,哥哥和我们分家了,三姐也嫁出去了,家里就剩下我和父母三个人。那一年,第一次听到爸爸叫我“幺儿”,第一次亲身体会到了父母对我的爱。但父母已经很老了,他们身上的血已经被不孝子——哥哥和嫂嫂榨得差不多了。在父母的有生之年,已经再也没有能力帮我做点什么。
那一年,我也真正感觉到,我长大了,我也可以是一家之主了。但是,当农民是很不容易的,生活也并不是我想像的那么简单。尽管我每天起早贪黑,已经很努力地要做一名最优秀的农民了,尽管父母一样唠唠叨叨,我忍气吞声地聆听着父亲喋喋不休的教诲,但是还是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让我终于爆发出来,从那一年起,我的人生才有了转机。
那是1989年9月,正是收割稻谷的季节,承包地里的稻谷收完了,须要把地里的稻草挑回家去。我仔细地把稻草捆绑在扁担上,挑着稻草往家赶,由于捆绑时重心的原因,稻草尖向着下,稻草根是向着上的,我倒不以为然,觉得没什么,一路小跑着往家里挑,这时,被父亲看见了,他一看到稻草尖是向下的突然就对我破口大骂,他骂我的内容我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你是不是被反着生下来的!你变个蛋还可以值一毛钱一个(1989年时的物价,鸡蛋就是一毛钱一个),你变个人一分钱都不值……等等等,还有些不堪入耳的话,全都像针一样狠狠地刺痛着我的心。我再也忍受不了了,许多年的屈辱,许多年的磨难和伤害,一下子全爆发出来了。我从稻草里抽出扁担,狠狠地摔得老远,看着还在暴跳如雷的老爸,我的心里全是怨恨。
我出走了,也从此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一直到现在。那一天,我身上还粘着泥土,一件蓝黑色的旧衬衣,还有破了几道口的脏裤子,脚上是一双底子裂开几条缝的泡沫凉鞋。我举目无亲,身无分文,前面是一条什么样的路,我不知道。我只明白一点,以后的路是属于我的世界,我再也不会寄人篱下,受人摆布。
我离家出走了,完全是个流浪儿。我在离家最近的一座城市漫无目的的瞎逛着,由于穿着就像一个乞丐,至今我还记得那些嘲笑、鄙视我的眼神。饿了,就喝城外小溪里的水,或者晚上去偷城郊农民种的红薯、花生等。晚上,纯粹是天当被子地当床,或者干脆就在城区绿化带里坐一夜。有几次半夜被警察询问,还差点被警察当作小偷抓去……那段时间,我也回过几次家,最多回去换一下衣服,也没有理会父母,一声不吭的照样出走。如果我小的时候敢这样,爸爸一定会抓住我把我打得半死,但那会,爸爸老了,想打我也没有力气了。
尽管我那时还是同情父母,但我绝对不愿意再呆在农村,我的一生不能就这样毁在农村里。所以我走得异常坚定。母亲也还算稍微懂我,她劝老爸说:你这个小儿子哪是当农民的料啊。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县城一所高中学校刻蜡纸。流浪了很久,那天在县城里一个打印门市上去询问有没有适合我的事做,恰恰那天守门市的是一位姓谭的大哥,他也正在那所高中刻蜡纸。他问我什么文化,字写得怎么样,我当时就写了一行字给他看,他看了啧啧称赞,马上决定介绍我到学校刻蜡纸。那个年代,电脑还没有普及,听都没听过复印机这种东西。学校所有的练习题、单元测试题、参考资料等都需要刻在蜡纸上再用油墨印到纸上发给学生。高三的复习资料就更多。我总算找到了在当时最最适合我做的工作。一个月下来,还能挣到一百多块钱,我觉得已经很不错了。
刻蜡纸的过程中,我还学会了操作那种老式的滚筒式机械打印机,也经常打印外边送过来的资料。外边的客户我打印得最多的,是一家国营建筑企业的资料,除了帮他们打印,还帮他们修改错别字和语句不通的公文。这时候,这家建筑企业的老板开始注意我,他观察了我好几个月,也问过我许多关于我的情况。终于有一天,我正在忙着印刷试卷的时候那个建筑老板来了,他说他正缺一个像我这样的文员,叫我去他那里上班。算是鸿运当头、贵人相助吧,我去了他那里上班,从此与建筑结下了不解之缘,成了我一生的职业。
在新的单位我一开始干些沏茶倒水、打扫卫生、文件编写和收发之类的事。我非常珍惜这次工作机会,把我该做的事完成得非常圆满。老板也很赏识我,工作不到一年,把我和另外两个同事送到一所名牌大学学习工民建专业,我们三个算是委培生,半工半读,三年后拿的是工民建专科文凭。
半工半读的时候,每当学校没课,我就会回单位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我永远感激老板在我穷困潦倒、举目无亲的逆境中给了我学习和工作的机会。我毕业后在这家单位又干了五年,由于企业改制老板换了另外的人,我才辞职离开这家单位。
再后来,我到别的单位,从普通文员、预算员、企业技术负责人,到企业管理层,这些都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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