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生看见清明蹲在菜园子地里。他正在帮着爷爷架竹子,把溪水引进园子里来。有生飞奔过去,拉起他的手:清明,和我下河吧!清明停顿了一下,没有说话,看了看有生,又望向他的爷爷。老人点头应允了,他才放下手里的竹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和有生往河边走去。正午的太阳白晃晃的,刺得人睁不开眼。来到河边,两人把衣服一脱,“扑通”一声就跳进河里。溅起的河水打湿了扔在河边的衣裳,逗得两人咧了嘴笑个不停。
河水从清明家门前顺流而下,并不深,清明只要把裤脚挽到膝盖就能淌过对岸去。到了下游被突出的山坡阻挡,转了个弯,冲进一个凹地,河水越来越深,渐渐的能没过清明了。清明不知道最深的地方到底有多深,他从来都只是在不能没过他头顶的水中玩耍,不敢再往更深的水里去——那深不见底的水透着半透明的幽蓝色,冰冷冰冷的,让人胆寒。清明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河水到了这里,一下子就变了颜色。
但有生不怕,他敢从河水最蓝的地方游过对岸去——河对岸好像藏着宝藏似的吸引着有生,他总是要游过去。河的对岸是突出的山,在小山腰上有几块突出的石头,大而平坦,像是天然的跳水台。有生站在远远高出水面的石台上,双手高高地举起,踮两下脚丫子,喊到“三”的时候,纵身一跃钻进幽蓝的河水里,干净利落。有时候他还会顺带摸条鱼上来,得意地在清明面前走来走去。
小山腰上不仅有几块突出的石头,还有几条又粗又长的树藤。黑绿黑绿的,互相缠绕着,像极了平常爱吃的大麻花卷。这些藤原本绕着树根生长,树干从山腰往外伸出,撑在崖上,于是藤也顺势垂到河面上。有生站在石台上,抓住最大的一根树藤,双脚蜷缩,手臂夹紧,贴着树藤,在河面上荡来荡去。力气乏了,他双手只要一松,整个人就坠入河里,发出清脆的声响。这爆裂般干脆的声响让清明万分羡慕。他想,跟荡秋千是一样的。
清明喜欢荡秋千。家门前的土院里长着两棵柿子树,树干粗壮,枝叶繁盛。清明的爷爷从堆放农具的仓库里翻找出两条粗麻绳,搭在横着延伸的枝干上,又锯了一块厚木头,在两端钻个洞,把绳子牢牢地系上。简易的秋千就这样做好了。别家的男孩子不是玩弹弓就是爬树,顽皮打闹,只有在大人的厉声呵斥下才得消停;而清明只愿意安安静静地坐在秋千上,脚不离地,缓缓晃动着。这样的时候可以什么都不想,也可以什么都想。时间完全是属于自己的。
清明,敢不敢游过来荡秋千?有生冲着河的这边喊。清明看见有生抱着树藤荡来荡去,机灵得像个小猴子。有生哥,我怕。清明低着头,小声地回道。
有生凫水回到河岸边,看着清明在浅水里不敢往深处探出一步,不禁叹息。清明,上岸歇一会儿吧。有生抓起扔在地上的衣服,胡乱地抖了抖灰尘,麻利地往身上套。清明寻了几块水里的石头,流动的纹路带着一丝淡淡的水红色,被水流打磨得圆润光滑。每一次来河里,他总是要寻几块这样别致的石头带回家去,宝贝似的收藏在一个泛着幽绿的玻璃酒瓶里。清明,快点呀。有生从岸边的大叶树上摘了两片叶子,铺在细沙上。太阳正火热地照着,鹅卵石被晒得发烫,有生找了块荫凉的地方就躺下来,眯着眼,搭着腿,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旋律。清明也学着他的样,摘下树叶,垫在身下,把自己的衣服叠做枕头,腿搭在有生的膝盖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二
沿着河道的两边,长着郁郁葱葱的细竹。河岸的一边是菜地,另一边是水田。有生家在河边有一块自家的菜地,种着时蔬瓜果。清明盯着低垂到河面的细竹,摸了摸肚皮:有生哥,我饿了。清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咱们去挖甜薯吃呀!有生拉着清明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后面的沙子,赤着脚踩在发烫的鹅卵石上,一弹一跳,两个人笑着过了河,走进有生家的菜园子。菜园地里的土都被拢得整整齐齐,这一排种着黄瓜,那一排种着茄子。有生牵着清明,小心翼翼地走在陇间,生怕不小心踩坏了菜苗,回家遭骂。远远地,有生就看见了一排插着竹棍的地。甜薯的藤缠绕着竹棍不断向上攀,避免甜薯之间相互纠缠。藤上的叶子间隐隐约约开着几朵指甲大的花,紫色参杂着白色,仔细一闻似乎漂浮着一股淡淡的香味。有生挑着最粗的藤,顺着藤摸到根处,把竹棍拔了,用来轻轻扒开表层的土。大概挖出甜薯的轮廓,有生就放下竹棍,双手紧紧地拽住藤子,用力一扯,一个又大又白的甜薯就从土里蹦出来了。清明,你自己找一个大的,我帮你拔。有生一边摇落甜薯上的泥土,一边歪着头对清明说。
将藤上的叶子扯干净,在藤的尾巴上打一个结,有生和清明又回到河边,把甜薯泡在水里冲洗。清明,不如我们来玩一个游戏?什么游戏?清明疑惑不解地问。我们把甜薯扔到深水里,比比看谁先摸到它。有生眉目飞扬地答道。谁先把它捞上来谁就可以吃一大口。清明抿着嘴唇,没有说话。你又怕啦?有生撞了撞清明的肘子。那我们得先说好,不许扔进我不敢去的地方。清明憋红了脸。谁耍赖谁是孙子。有生说。两人衣服一脱,又跳进清清的河水里。
渐渐地,太阳越来越偏,天边的云越来越红,水也越来越凉,两个人的手指开始发皱,变白。有生哥,我们快回去吧,要挨骂了。清明套上衣服,捧起寻觅了半日的石头,站在岸上等。急什么。有生说着,潜进水里,半天也不出来。
有生哥,我看见你妈了。清明抓起有生扔在岸上的衣服跑过去。还没来得及甩干头发上的水,有生就被他的妈妈揪住了耳朵。在外头野了一天都不知道回家,今晚你不要吃饭了……有生被妈妈一边揪着耳朵一边训斥着往家里走去。清明,明天我再去你家找你啊。有生喊着。看看天色渐暗,清明拖着步子,若有若失地走回家去。
三
清明已经记不清自己的妈妈长什么样子了,记忆中只有一张面容模糊的脸。唯一记得清楚的,也就是妈妈那乌黑柔顺的长发。清明闷闷不乐地走着,回到家,从柴垛背后掏出绿酒瓶,一颗一颗地把洗干净的石头子放进去。也不知道有几颗了呢?他偏着头想了想,又把瓶口朝下,将里面的石头全部倒出来,一颗一颗地数,反复数了三四遍,才心满意足地一颗一颗装回去。在夕阳的沐浴下,酒瓶身子泛出的绿光也不那么冰冷了。瓶子装满的时候,我会见到我妈吗。清明仰着头,看太阳慢慢变红,慢慢沉下山。清明,去园子里摘些葱。爷爷在阴暗低矮的厨房里喊他。清明答应一声,放好酒瓶,踢着路边的小碎石,向菜园走去。他不明白,为什么爷爷总是在油下锅之后才让他去摘菜。早点准备不是更好吗。这个世界让他不明白的事情太多太多了。比如,为什么大家总是问他:
你妈不要你了是不是?
清明蹲在门口的晒谷场上,四五个村里的小孩站成一排,围着他,不怀好意地笑着问。清明专注着自己手里五彩斑斓的石头,不去理会。这样的挑衅,几乎每天他都会遇到。起初他还会气呼呼地争辩,嗓子喊哑,脸颊通红。但现在他学会了假装云淡风轻。你妈不要你了是不是?他们笑得更大声了。清明突然听到了熟悉的笑声。是她,住在隔壁的小银子。小银子笑起来的声音像铃铛一样,清脆干净,他不会听错。不是。清明抬起头,双眼盯着她,淡淡地说。他的心被绑上了铅,重重地往下沉。心里泛上一阵酸,翻搅着胸口痛。他想他的眼睛红了。
就是。你妈就是不要你了。清明听见他们放肆地笑。不是。清明想要维持淡然的语气,但他慌乱了,他感觉到他的声音里有明显的颤抖。这轻微的颤抖不会逃过他们的耳朵。你妈早就不要你了,她跟外头的男人跑了。清明听见小银子凑近他的跟前,对他说。小银子拥有着天底下最单纯的脸,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灵动,白里透红的皮肤吹弹可破,头上两根牛角辫高高地傲立着。她像是最尊贵的公主,骄傲地在这个小村庄里活着。他不相信,小银子在用她最干净的声音说出这样恶毒的话。他仿佛看见了她的声音化作刀片,闪耀着刺目的白光,割裂着他的心。
我妈不是这样的。清明说话的声音嘶哑,这让他感到害怕。他紧紧攥住手里的石头。你妈就是跟男人跑了!小银子气鼓鼓地说,要不然,为什么她总是不回来看你?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清明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是的,是的,她为什么从不回来看我?清明的眼泪把石头浸湿了。胜利。公主带领着自己的臣民,笑着转身离去。清明站起来,对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将手里的石头重重地扔出去。看见他们避之不及,清明感到抓住了一丝安慰,他抹干眼角的泪水,走进阴暗低矮的屋子。天已经黑了,吃晚饭的时候到了。
正吃着饭,几个大人带着小孩,怒气冲冲的进了屋。爷爷急忙放下碗筷,陪笑着问,有什么事情吗?清明停了一下,喉咙微微一动,用力咽下一口饭,手里拿着的一双筷子,放也不是,动也不是。犹豫了一会儿,他站起来,慢慢退到爷爷的身后。他听见小银子开始向大人控诉他的恶行,带着浓浓的哭腔,呜咽着——这是让谁听见了都会心碎的呜咽。就是清明用石头砸我们的。小银子挽起裤脚,可怜兮兮地说,妈,你看,我的腿肚子都流血了。哪里流血了?清明睁大了眼睛,只看见轻轻擦破皮,并没有流血的样子。你别说话!爷爷甩了他一个响亮的大巴掌,清明感到背上火辣辣的疼,却硬是咬着牙,没让泪珠子断了线。快回房里去!爷爷对他大声地吼。他慌忙收拾起只吃到一半的碗筷,顾不上穿鞋,光着脚丫子就往里间走。躲在房门后面,清明听见爷爷在大人面前恨恨地骂自己,听见那些大人们故作宽容的妥协。他隔着门,似乎看见了小银子得意的脸。
躺在床上,清明想着自己那不知道在哪里的妈,昏昏沉沉地睡去。等到第二天早上醒来,他不会知道,夜里的枕头湿了。
四
以前小银子最喜欢找他玩。
每天吃过早饭,远远地就可以听见小银子喊他的声音。小银子喜欢跳大绳,他就去路边拉回来两股麻藤,搓成一条又大又长的绳子;小银子喜欢玩过家家,他就陪她扮演任何他们能想象得到的角色;小银子喜欢跳格子,他每天都在晒谷场画好格子,准备好石块等她来;小银子喜欢赢,他从来没有让她输过……
每年夏天的时候,小银子最爱和他一起下河捞鱼。早上吃过饭,远远的,就可以看到小银子捧着两个篮子从上屋跑下来,两根束得高高的牛角辫颤颤地抖着。清明!小银子边跑边大声喊。那个时候她的声音多好听!清明这样想着。小银子分给他一个篮子,和他说说笑笑,蹦蹦跳跳地走去河边。清明下到河里,专注地寻找着。小银子跟在他后面,轻手轻脚,不敢发出多余的声响。清明走走停停,看准了一块大而扁平的石头,就扬起手,指挥小银子走到石头前面,做好捞鱼的准备。等小银子弯下腰,曲起膝盖,双手紧紧拽住篮子的边缘,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石块时,清明从石块的一侧缓缓地搬起,贴在石块下的鱼此时就会顺势跌入小银子的篮子里。
捉了一篮子的鱼,两人常常还是意犹未尽,就在河岸上找几块大石头,架起简易的炉灶,清明跑回家拿来小锅,包两勺子粗盐;小银子到菜地里摘几片青菜,顺带几根葱花。清明生火,小银子洗菜,做起野炊来。
可是突然有一天,小银子对他说,我妈说了,不让我和你玩。清明怔怔地听完这句话,看着小银子转身离去,不知所措。为什么。清明问。
有生哥,你说为什么。有生带着清明爬树的时候,他这样问。清明家门口种着两棵柿子树,夏天里已经挂满了柿子,青绿青绿的,还不是成熟的颜色。什么。他说话的声音太细了,有生差点没有听见。别信他们乱说。有生爬到树上,找了一枝横着生长的树杈,坐下来,晃着腿。清明也跟着爬上去,坐在有生的旁边。别听他们乱说。有生拍了拍清明的肩膀。清明搂着缩在胸前的膝盖,细长的眼睛闪过一丝光亮。他动了动嘴唇,咽下一口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我见过你妈,她会回来看你的。有生抱了他一下。有生哥,树上真凉快。清明努力吸了一下鼻子。有生的手臂感觉到一滴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