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叶红了》(二)

第一部分前情回顾

杨旭东在上大学的第一天就通过很特别的方式认识了他年青时候最喜欢的女孩儿凌晓枫,二人都喜欢听经典老歌,在学习上、生活里有许许多多的共同语言,也经常约着一起泡图书馆、郊游,感情逐渐升温。但与此同时凌晓枫也陷入了矛盾:相恋多年的男友黄毅伟在自己家庭最无助的时候给了她精神的依靠,她不忍伤害他,故而对杨旭东选择了回避。然而杨旭东却始终默默关心着她,毕业前还邀请她到西藏去毕业旅行。二人在青海湖边的篝火晚会上用浪漫的歌舞含蓄地表达了彼此心里压抑已久的感情,正当二人欲冲破重重障碍走到一起的时候,黄毅伟的电话将凌晓枫拉回了现实。经过几番挣扎徘徊,凌晓枫最终还是选择了自己的男友,留给杨旭东无限的感伤和思念······


二、思念是杯苦酒

1、平台很好,发展靠你自己

二零一零年秋天,又是枫叶变红的时节。西子湖畔的红枫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在艳阳下红得震撼,美得炫目,染红了湛蓝的天际,也映红了碧绿的湖面。清风徐徐,落叶飘飘,枫叶在风中滑动着悠然的曲线,像翩翩起舞的红蝶在演绎着秋天的浪漫,述说着流年的往事。

在飒爽的秋风中,杨旭东拖着一只黑色的大拉杆箱,迈着从容的脚步走进了杭州市委大院。两个多月前他接到通知,自己已被杭州市委下辖的桐庐县委正式录用了。按照规定,各县区新入职的人员均要到市委报到以后,由单位派人亲自带回。今天恰是报到的日子,只见他上身穿着一件薄薄的皮肤衣,那荧光绿在阳光下甚是耀眼,半开着的拉链露出里面打底的青绿色Columbia短袖T裇,下身则搭配着一条休闲的adidas长裤。虽仍是一身学生的休闲装扮,但那高挑的身材、精干的打扮早已吸引了大院里不少人的目光。

走进大楼,摁开电梯,他小心翼翼地抬起拉杆箱挪了进去。不提还不知道,这箱子可真沉,里面装满了一年四季的衣服和一些零零碎碎的生活用品。虽同在杭州,但从市区到桐庐有近百公里的路程,要回家一趟确实不容易,所以杨旭东去报到只能像搬家一样,这让向来喜欢轻装远行的他颇不习惯。电梯里的一位同事见他拖着行李箱,忙主动地帮他摁着电梯的开门键,让电梯的门不至于迅速合上。进了电梯他心下感激,微笑着向那人诚恳地说了句“谢谢”,眼睛里闪烁着一种青年人特有的异彩,仿佛燃烧着理想、信念和勇气。

到了新人报到的会议厅,他签了到,径直走了进来,把行李靠在角落,开始找寻自己的座位。只见主席台的LED显示屏上醒目地打着“2010年新招录公务员报到座谈会”一行红色大字,会议厅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大多与自己年龄相仿,来自祖国各地,都是今年新招录的公务员。杨旭东微笑地看着,心下却一阵愀然:想当初,晓枫是和自己一起报名、一同考试的,假如今天她也能在这儿那该有多好!的确,有些人,抓住了就是抓住了,错过了也就错过了,只能无奈地感叹一句——情深缘浅!

“旭东…旭东!”杨旭东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忙举目四望,忽然眼前一亮,只见一个白净瘦削的男生正向他招手,眼里满是神采,嘴角蓄满了笑意,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轻快张扬的节奏,正是那日在青海湖畔遇见的钟鸣!

两只手激动地握在了一起。

“哎呀,怎么是你啊?”杨旭东心中大喜,登时容光焕发,笑着问道。

“哈哈…前几天在录用名单上看到你的名字,我还以为认错了呢,没想到真是你!”钟鸣说。

“噢,名单上我倒没留意……你报的是哪儿?”杨旭东又问。

“桐庐县委啊,你呢?”钟鸣爽快地答道。

“嗨,这世界太小了,我也是!”杨旭东激动地喊了出来。

“太好了,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多多帮助……”钟鸣客气地道。

“哪儿的话,别客气!相互学习,哈哈!”杨旭东微笑着道。

不一会儿,座谈会开始了。与别的会议不同的是,今天座谈会厅里的桌椅都经过精心的摆设,长长的方桌在会场团团围了两层,桌子上一个个精致的果盘摆满了葡萄、冬枣、柑橘等杭州的时令水果,每个人面前的茶杯里都泡上了当年新进的杭白菊,为新人们营造了一种家的感觉。领导的坐席也从高高的主席台挪到了人群的中央,与新入职的公务员们的距离似乎拉近了不少,显得颇有亲和感。听着领导对杭州风土人情的介绍和对新人的谆谆告诫,畅聊着各自的爱好特长和工作设想,还能吃着新鲜的水果、喝着香气腾腾的菊花茶,杨旭东和钟鸣只感到一阵舒畅和亲切从心底油然而生。

会后,主持人领着大家前往文化展厅参观,路过另一间会议大厅时,一阵熟悉而又甜美的声音让杨旭东和钟鸣不由得停下了脚步,轻轻推开会议厅虚掩着的门,只见演讲台上一个俏丽的面孔清晰地映入他们的眼帘。

那女郎梳着宋慧乔一样的俏丽马尾,画着高圆圆似的清纯淡妆,面带微笑地在演讲台上绘声绘色地娓娓道来。那亲切而又温暖的目光缓缓环视着台下的观众,抑扬顿挫的语气声调牢牢抓住了每一位观众的心灵,配合着演讲的一些恰如其分的肢体语言给人以阳光而又自信的感觉。仔细看去,她肌肤胜雪,容颜秀丽,长长的睫毛下闪动着一双清泉似的眼睛,盈盈浅笑间顾盼生姿,自有一番清雅高华的气质,却不是那夜在青海湖篝火旁纵情歌唱的徐芳菲是谁?

“是她!”杨旭东和钟鸣不由得一声惊呼,其余的人也都凑了过来,好奇地挤在门边不断地向里张望,只觉那声音甜如浸蜜,清脆嘹亮时如潺潺流水般清晰悦耳,低回轻柔时像风拂杨柳般婉转动听,让人听着听着便心旌神摇,只感眼前一阵天阔云舒,胸中一片海平浪静。

那引路的女同事笑着赞捧,这是我们整个杭州市委最出色的宣讲员,每回逢年过节,领导总是钦点她挑起晚会主持的大梁,去年省委宣传部甚至还曾邀请她到浙江各地去巡回宣讲,你们这帮新人运气真好,报到的第一天就能看到她演讲的卓越风采,好好学着点儿吧!

大家不由得相顾惊疑,向她投去艳羡的目光。

钟鸣轻轻推了杨旭东一把,犹豫着问:“你说…这么漂亮的女孩儿,有男朋友没有?”

杨旭东坏笑道:“这我怎么知道,动心啦?”

那引路的同事似乎也听到他们这一问一答,小声地开了一回玩笑:“我们这位同事目前好像还单着呢,但是难保这么漂亮的一朵花儿不被人盯着,某些男生可要抓紧了啊!”大家禁不住一阵怪笑。

钟鸣那白净瘦削的脸上登时像红透了的柿子,很不自在地咳了咳,轻轻拍着杨旭东的肩膀忸怩着说:“听见没?说你呢,抓紧机会!”

“拍我干嘛?我又没动心。”杨旭东看着钟鸣那低首垂眉、脸红耳热的样子心下暗笑,转眼望着台上明媚娇艳的徐芳菲,不由得心中一荡,但随即又想起了与凌晓枫那段伤感的往事,眼前一阵恍惚,真愿此刻站在舞台上的便是她。想着想着,他的眉宇间不觉黯然神伤。

参观完文化展厅,他们来到了附楼的自助餐厅。整个餐厅装修得朴素典雅,亮丽的水晶灯投下柔柔的光,每张覆盖着雅洁桌布的餐桌上,嫣红的玫瑰在白色瓷花瓶里正柔美地盛开,点缀着偌大而又优雅的餐厅。只见餐厅中央的长条桌上,冷、热、荤、素各色菜肴应有尽有,还有蛋挞、酥饼等各式点心和西瓜、香蕉等新鲜水果。大家秩序井然地排着长队取食。虽说都是一些家常菜,可毕竟琳琅满目,让杨旭东和钟鸣实在眼花缭乱,挑了好一会儿才心满意足地捧着盘子走回餐桌。

正自津津有味地享受着盘中美食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芳菲,来接你们的新人回去吗?”杨旭东和钟鸣不约而同回过头去,只见一位身穿粉色修身连衣裙的妙龄女郎捧着盘子笑意盈盈地走了过来,还不住向周围的同事点头示意。那人白腻的肤色如脂如玉,温情的眸里映着一缕春意,钉珠的翻领精致却又不失时髦,纯粉的裙身简约但又不缺庄重,显瘦的裙摆休闲而又不乏典雅,正是适才在演讲台上大放异彩的徐芳菲!

见到杨、钟二人,她倒也不诧异,仿佛早就知道了一般,在他们身旁的空位坐下,嘴角仍满含笑意。钟鸣见她这么一笑,犹似桌上的玫瑰花儿悄然绽放一般娇媚动人,心中不觉一动,脸上微微一红,又将头低了下去。

“哟,这不是广西老乡嘛?又见面了!”杨旭东打趣地说道。

“还记得我呢?不错啊,我还以为你在路上偶遇的妹子太多,早把我忘了!”满脸笑意的徐芳菲并不腼腆,眼波盈盈地和杨旭东开起了玩笑。

“不敢忘…不敢忘。对了,你在哪儿高就呢?”杨旭东好奇心又起,问了出来。

“你看你看,刚说了不敢忘,转眼又来问我单位!”徐芳菲噘着嘴笑骂道,“我在桐庐县委啊,今天来除了演讲,就是专门负责接你们回去的!”

杨旭东和钟鸣简直不敢相信,异口同声地问了出来:“你也在桐庐县委?”

徐芳菲的双眼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是啊!那天是我给你打的电话,通知你按时来报到的呀!忘了?”

杨旭东恍然记起,那日与凌晓枫在咖啡馆,忽然打来的那个陌生电话里,那似曾相识的声音正是徐芳菲。只是当时自己正沉浸在与凌晓枫的对话当中,所以并未留意,况且她当日以“县委工作人员”自称,自己一时才未想起。

这一声娇音入耳,钟鸣的脑海中登时天旋地转,喜欢得全身如欲炸裂,心下早已大乐,眼里不由得露出了光彩,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欣赏着她的媚态,只觉她从头到脚,头发眉毛,连一根小指头都似乎美丽到了极点。

吃过自助午餐,徐芳菲领着本单位这一届的五位新人,男男女女扛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乘上一辆别克商务车浩浩荡荡地向桐庐进发。一路上,徐芳菲像知心姐姐一样温暖贴心,积极地向新人们介绍着桐庐的秀美山水:瑶琳仙境的美轮美奂,浪石金滩的奇山秀水,严子陵钓台的古朴素雅,大奇山森林公园的清幽宁谧,在她生动幽默的语言里一一展现在新人们的眼前,让他们不由得心痒难耐,不禁有种插翅飞去的冲动。

此时正值晌午,大家在车上欢聊了一小会儿都各自睡去。可杨旭东却精神依旧,饶有兴致地望着车窗外飞掠而过的风景。只见道路两旁那缤纷的枫叶浸染了大山,弥漫了林间,染红了山岗,好似一团团烈焰,似乎连蔚蓝澄清的天空都被渲染。远远望去,一片片艳若红霞,一簇簇娇美如花,将漫山遍野装点得绚烂而又热闹,成为高速路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杨旭东看着,眼前不禁浮现出那年枫红时节和凌晓枫同游西湖的情景。往事如昨,当年晓枫的一笑一颦犹历历在目,而今伊人却离他远去,留给他无限的思念与感怀。他曾想过要给她幸福,可终究不过是一厢情愿。他的世界,她好像并不在乎,而她的世界,他已然被驱逐!想到此处,邓丽君那首《枫叶飘飘》又上心头:

野菊花又开了

红的艳 白的娇

开在原野 开在山冈

朵朵花含笑

忘不了你的笑

总在我心中绕

也是去年 也是我俩

投入秋的怀抱

如今又花开了

红的艳 白的娇

眺望原野 眺望山冈

不见你的笑

枝头上枫叶飘飘

枫叶飘飘秋已到

花在风里飘树在摇

秋色多美好

是你告诉我一年容易

秋风又来到

到了单位,徐芳菲又热情地为新人们跑前跑后,每个人都分到了一个小单间,房里各种家具电器都应有尽有,整体布置简约但却舒适,俨然就是一个温馨的蜗居。杨旭东原来一直担心单位的住宿条件,如今心里总算踏实了。

经过好一番收拾,大家才安顿下来。颠簸了俩小时,忙活了大半天,杨旭东和钟鸣都想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躺席梦思上好好歇息歇息,可这时徐芳菲又摁响了门铃,说是单位领导要在食堂为大家举行一个小型的欢迎晚宴。难得领导如此重视,大家都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赶忙换了衣服就到食堂。

晚宴的气氛轻松而又活跃,每位新人都拿着酒杯挨个自信地站起,介绍自己的性格和爱好,畅谈自己的理想和未来。轮到杨旭东站起,一米八三的高个儿让在座的人仰视着不由得发出“哇”地一声惊叹。

自己还未出声,坐在对面的领导却已发问,“小伙子,你有多高?”杨旭东听他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响,可是语气之中自有一股统帅似的凛然之威,仿佛眼前纵有千军万马也会一齐俯首听令,一股敬佩之意在心底油然而生。

“一米八三!”杨旭东自豪地答道,眼睛平静地朝那人看去,只见他年纪约摸四十二三,身躯凛凛,相貌堂堂,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偏分短发散发着柔亮的光泽,修剪得整齐简洁的鬓角浸染了几丝微霜,两道浓密弯眉下的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放射出寒星一般的光芒,洁白衬衣下的强健筋骨和横阔胸脯如有万夫难敌似的威风。这便是杨旭东日后的“伯乐”,时任办公室主任的严明。

“哈哈…好!”严主任不由得惊叹一声,“打篮球吗?”

杨旭东谦虚地回答:“会打一点儿,但不是特别娴熟。”

严主任微微板起脸,神情略有些严肃地厉声说道:“要学!要练!以后有比赛要积极参加,不然这么好的身材就白废了!”

杨旭东连连点头,对这位领导不由得又多了几分敬畏。

餐桌上全是西湖醋鱼、东坡肉这些别具特色的杭帮菜,对于来自四川的钟鸣来说分外新鲜。望着那一盘盘精致的菜肴,他不禁瞪大了一双亮眼,不住地往肚里咽着唾沫的同时,两根手指已牢牢地摁住了桌上的转盘,还未待一旁的杨旭东添完菜便把那盘鲜嫩酸甜的醋鱼迫不及待地转到了自己面前,手起筷落将那最好吃的一块鱼腩夹进碗中,继而一口塞进了嘴里,猛扒了几口白饭。严主任看在眼里,心中着实有些不悦,平静而又略有些讥讽地问道:“小钟啊,这鱼好吃吧?”沉浸在美味当中的钟鸣哪能听出领导的弦外之音,他猛地咽下嘴里的饭食,稍稍抬头笑着应道:“好吃…好吃!”此时嘴角不觉溢出了两滴油汁。

过了一会儿,严主任逐个回敬在座的新人。徐芳菲拿着酒壶微笑地侍立在旁,已有几分醉意的她双颊晕红,一张秀丽的面庞在餐厅柔和灯光的映照下更加地娇美。钟鸣的眼睛总会时不时地向她瞥去,在俩俩对视的瞬间又慌忙地别过脸来。

严主任的酒回敬到杨旭东了,他拿着酒杯诚惶诚恐地站起。严主任却贴近了一步,用手轻轻抚着杨旭东的臂弯。他意识到领导似乎有话要交代,忙贴过脸凑近耳朵去仔细聆听。只听严主任在耳边轻声却又凝重地说了句——

“旭东啊,给你的平台很好,将来的发展就要靠你自己了!”

这话带着三分酒的豪迈,含着五分对后生的劝进,似还有着两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秘,让杨旭东感动之余也有些似懂非懂。他不由得望向徐芳菲,只见她也正用欣赏的神色端详着自己,红如樱桃的小嘴微微一笑,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细齿。

闻到她身上一股女孩特有的幽香迎面扑来,杨旭东心里不觉微微一荡,他稍稍定了定神,恭敬地向领导道了声“谢谢”,手里的酒杯稍稍降低,和严主任的酒杯轻轻地碰了碰,旋即自信而又潇洒地扬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此时的窗外斜阳如血,枫叶流丹。一轮殷红的夕阳挂在西山,湛蓝的天空在夕阳的辉映下呈现出火焰般的嫣红。那火红的枫叶在青山绿水之间,犹如深秋斜阳里的一抹绚烂的彩霞!

2、你让我看到了新入职时的自己

当第一缕温暖的阳光射穿黎明的薄雾,宁静的县委大院便迎来了一个温馨的清晨。杨旭东轻轻地推开了办公室的门,拿过遥控器将空调打开,又伸手把窗帘拉上,然后这边煮水、泡茶、洗杯子,那边扫地、擦桌、倒垃圾,忙得不亦乐乎,额头上不觉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门外的走廊里,来来往往的同事不住地转过头来打量着这位积极的年轻小伙,眼里夹杂着惊奇与欣慰。

能够被分配到县委办公室来,受严主任的直接领导,做了徐芳菲的手下学徒,这是杨旭东内心最引以为豪的一件事情。这些天他总在回味着严主任迎新晚宴上的那句话——“旭东啊,给你的平台很好,将来的发展就靠你自己了!”是的,同今年新进的伙伴们相比,他的平台确实很高:上班第一天,县委书记就亲临办公室交代要给他配上全新的电脑和打印机,让他瞬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县委班子开会,作为一个刚来没几天的新人他就已经能坐在会议室里,边聆听班子的谈话边做着会议纪要,那一手漂亮的钢笔字深受领导的喜爱和赞誉;平时在工作中他总能有很多的机会往领导的办公室里跑,像请示、汇报、盖章、签发文件等等,干的虽像跑腿打杂的活儿,但无形中却在领导之间刷足了存在感,也渐渐练就了他一副圆滑却不世故的处世之道。要知道,这是多少在机关里的人一辈子都想钻研的学问呐!

那天在办公室,书记用一种欣赏的神色打量着他,微笑着感叹道:“小杨啊,你可比我幸运多了!当年我刚进来的时候压根就没什么机会见书记,有一回在电梯里碰上,想了很久才记起那人是顶头上司,在迎新会上曾跟我们谈过话,我一声‘书记好’正要冲口而出的时候,他已经出了电梯。”领导的意思不言而喻,杨旭东听着,双眼里闪耀着喜悦的光芒,脸上虽仍是淡然一笑,可满腔的欢欣早已化为了对工作的无比热情。然而,有时候在工作当中,仅仅凭借热情是不够的。

“小杨,给领导的文件可不能这么订啊!”严书记皱着眉头,有些生气地把一沓文件放在杨旭东的桌面。

杨旭东一愕,不明所以地看着那些被自己在左上角摁了一枚订书钉的文件,沉吟了一小会儿还是忍不住,略有些疑惑地问道:“严主任,这…有什么问题吗?”

徐芳菲上前瞧了一眼,旋即对严主任笑道:“他才刚来嘛,不懂也正常,我教教他!”转过身来对杨旭东柔声道:“这是县委班子开会讨论要用到的文件,你这么装订就显得太随便了,领导看到会不高兴的。”说着在抽屉里拿了起钉器,把那沓文件左上角的书钉起了出来,将文件重新叠放整齐后横了过来,在文件的左侧整齐地摁了两枚书钉。

杨旭东微微抬起头来,只见徐芳菲一双俏眼正瞧着自己,那对圆圆的眼珠子骨溜溜地灵活转动着,他的心不由得怦怦乱跳,心里既感激又惭愧,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淡然而又诚挚地应了声:“谢谢!”

“没事的…其实从你身上我看到了刚入职时候的自己,那时候我也像你似的什么都不懂,干活儿的时候空有一腔热情,但是有时却因为不懂方法技巧而走了老大的一圈弯路。记得我第一次装订文件的时候也跟你一样,后来被领导说了才改过来的……”徐芳菲耐心地说道,只见她眼波流动,微微笑着,白润的面色里带着一丝娇柔,姣好的脸庞展露出一副可爱的神态,灵秀的模样让杨旭东心里着实一荡。

“工作上有这么个姐姐从旁帮助、适时提醒可真好!”杨旭东发自内心地感叹。年长他三岁的徐芳菲,落落大方,处事成熟,刚进单位那会儿就被看中留在领导身边做了文秘。她的头脑就像电脑一般清晰,严主任办公桌上那一大摞堆积如山的凌乱文件经她那一双巧手整理过后,从“日”到“月”再到“年”,从“人事”到“党办”再到“普法”,一个个文件盒整齐划一地排放在窗前的矮柜上。她的思维就像瑞士钟表一样精准,别看桌上的台历被各个时间节点和工作任务标注得密密麻麻,可她绝不会记混一个会议,从不会写岔一篇稿子,也不会记错一个人的名字。每写一份材料,要搜罗什么样的素材,怎样把握文章的框架和重点,如何掌控行文的措辞和字数,在下笔拟题之前她早已心中有数;一进档案室的门,她都不必仔细去想,就对各人的档案放在几柜几格了然于胸,甚至每位干部工龄的长短,学历的层次,历年考核的情况,在她心里都有一本细致的明账。这仿佛就是一种天生的素养,她因此也曾被班子里的好几位领导在各种场合公开地赞誉为“近年来单位里最优秀的年轻人”。也许是时常伴随领导左右的缘故,官场上的那些事儿她一桩桩看在眼里,不同领导的处事风格她一样样记入了脑海,骨子里自然就有了和别的女孩子不大一样的那种淡雅却又高贵的气质,在一颦一笑之间自然地流露,像是有一股清新的芬芳在整个办公室里悄然的散开,慢慢地蔓延在每一个人心头,让人不得不惊叹于她清雅灵秀的光芒。

“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啊!”徐芳菲笑着问道,杨旭东这才醒过神儿来。

“你刚刚发给我的报表做错了,数据有很大的出入啊……”徐芳菲接着说道。

“不会吧,我用公式去计算的,不可能有错!”杨旭东坚信自己的计算机水平,当年在大学里学“办公自动化”,Word、Execl、Assess他学得一溜一溜的,门门考试都是全优,现在这些报表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小case,哪儿跟哪儿的就错了?说着打开了电脑桌面的那份报表,自信满满而又略有些无奈地向徐芳菲摊了摊手,“喏,哪里错了?电脑不会连最基本的汇总求和都弄错吧?”

此时徐芳菲的脸上显然微有愠色,两条淡淡的柳眉登时微微竖起,“你眼里只盯着合算的结果自然发现不了啦,因为你一开始输入数据的时候就弄错了!”说着不由得俯下了身子,凝神地盯着电脑,用手指轻轻地在屏幕上指指点点,“你看你看…这个人根本就不是党员,在‘实缴党费’那一栏怎么有数据呢?还有还有…这个人的党费计算基数有问题啊,你是不是没有减掉他公积金和医保那部分呢?”杨旭东只觉她吹气如兰,软绵绵的身体正靠着自己,不觉一阵心猿意马,一时竟没留意徐芳菲指出的各种问题。

“小杨啊,一张报表就错漏百出,这很成问题呀!”严主任厉声道,他的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像刷了层浆糊一般地紧紧地绷着。杨旭东回过神来,心里不由得抖了一个激灵,惭愧地低下了头。

严主任皱眉又道:“小杨,工作光有激情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用心呐!你看芳菲,来这儿三年,工作的路子摸得透透的,做事总能一丝不苟地去对待,这态度你得学,不懂就要问,工作的严谨性要慢慢培养起来才行啊!”

杨旭东羞愧地抬起头,正想说声“对不起”,可迎面对上的却是严主任那张像生铁一样冰冷的面孔,这一番恨铁不成钢似的冷峻话语把杨旭东的脸瞬间灼烧得滚烫滚烫。上午还信心满满,下午就被打击得似乎体无完肤,此时杨旭东的心忧郁而又感伤,好像是阴天,快要下雨。

他不经意间向窗外望去,只见远处的山岗上那片姹紫嫣红的枫林在阳光下灼灼夺目。放眼望去,高的,矮的,独株的,成片的,橙黄的,火红的,烂漫而又热烈,仿佛整个山岗此刻都要燃烧起来。难得在这万物萧索的深秋之际,霜叶与红枫能将富春江畔的这片山岭点缀得生机盎然。杨旭东不禁想起昔日晓枫曾经告诉过他,春夏时的枫叶也是一片嫩绿,那是由于其时叶子里的叶绿素含量比其他色素要丰富得多,所以叶片仅仅呈绿而看不出其他颜色。可当秋季来临时它受过一番风霜雨雪的洗礼,经过一阵昼短夜长的锤炼,其他色素的颜色才得以在叶面上渐渐显现,这才呈现出一片橙黄和火红。是啊,人生总要在经历中不断走向成熟。仔细想来,年轻时候经历的种种困顿其实又算得了什么?挫折也好,忧伤也罢,都会成为生命长河中一笔宝贵的财富,正如枫叶凌霜傲雪才能出锻造绝艳的风姿。生活终不会事事如你所愿,跌宕起伏在所难免,悲欢离合亦是人之常情。但最关键的是,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不能失去对生活的热情和执著,因为,枫叶总有一天会变红,人心终有一天能成熟!想到这里,他的心境犹如雨过的彩虹,顿时豁然开朗。

傍晚,黄昏的夕阳映照着缓缓流淌的富春江,辽阔的江面闪现出金色的粼粼波光,明耀而不刺目,亮艳而不激烈,让人觉得欢喜中带着安乐,舒畅里透着豪迈。在这落晖的勾勒下,桐庐那方温暖如火的天空,富春江那汪金光灿灿的春水,远方那片寂静安稳的山林,瞬时连成了一片宁和与康乐。

沿着江畔的林荫绿道,一身运动短装的杨旭东延续着他从大学就开始的长跑习惯。对他来说,跑步就是一种享受。他放松地摆着臂膀迈开阔步,柔软的跑鞋随着步点轻轻摩擦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细密的汗珠一点一点地沁满了他的额头,汗水静静地在他身上流淌,他感到有种莫名的亢奋。抬眼望去,柔和的阳光透过水边的垂柳,软软地映照在山间水面,也直达他的心底。整整忙碌了一日,如今慢跑在这样和谐的夕阳下,呼吸着江畔清新的空气,身上的辛劳似乎也随之骤减。

经过一家咖啡店时,邓丽君那明丽婉转的歌声悠悠传来,像潺潺流水般浅吟低唱:

又见炊烟升起

暮色照大地

想问阵阵炊烟

你要去哪里

又见炊烟升起

勾起我回忆

愿你变作彩霞

飞到我梦里

夕阳有诗情

黄昏有画意

诗情画意虽然美丽

我心中只有你

这优美的旋律倏然间深深地抓住了杨旭东的心,听着听着他仿佛觉得,此时的富春江畔很静很静,静得似乎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的心就像富春江一般潮起潮落,往事如落英缤纷一般飘过,带来无限的感伤。忽然想起几年前的那个美好的黄昏,他和晓枫一同在西湖畔聆听南屏晚钟的情景,心中一酸,不禁喃喃问道:如今晓枫她还好吗?自从六月一别,俩人就彻底断了联系,她电话不接,短信不回,QQ也把他拉进了黑名单,从此他的心底便多了一份牵挂:晓枫就这么恨我吗?不知道她最近怎么样,胖了还是瘦了,开心还是不开心?不知道她是否还在听着邓丽君,也不知道她如今是否还和以前一样偶尔会失眠?我在想她的时候她会不会也在想着我呢……他的心里总有着这么一连串的不确定。忘记是谁曾经说过,牵挂是这人世间最真的情,也是天地间至真的爱,更是彼此间心灵的对话和相互间由衷的呼唤。然而,他和晓枫这两颗心究竟要承受多少痛苦的煎熬,才能够彼此完全明了?他弄不明白。

直至夜幕低垂,杨旭东才回到单位。在电梯口,徐芳菲叫住了他。二人对望了一眼,不知为何,徐芳菲突然间红晕满脸。她赶忙掩饰着捋了捋乌油油的及肩秀发,此时落日的余晖从窗外柔柔地斜射进来映照在她脸上,让她仿佛更增秀丽之气。

杨旭东显然有些诧异,问道:“怎么现在才走?”

徐芳菲愣了愣神,“习惯了,总得把今天的活儿干完再走。”

他冲口而出:“怎么不叫我帮你?”

徐芳菲又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眼光中甚有感激之意,下颚一扬,旋即笑道:“你才刚来,很多事情帮不上忙,以后需要的话我会叫你的!”。眼前的这个男孩热情而又阳光,工作上的那股热情的劲儿像足了刚入职时候的自己,他浑身上下似乎都充满着一股活力,和他在一起聊天总有一种很轻松很愉悦的快感,让你自觉不自觉地沉醉其中。就像那天她刚拔完智齿,牙疼得很,默默地在空间里发了一条说说。他知道后竟发来一条短信——“给你送个关怀的问候”,后边还跟着一个微笑的表情。她无奈地笑笑,回了句:“你替我承受痛苦比较实际。”没想到他竟接着调侃道:“这几天我也长牙泡,还长了俩,我们算是同病相怜,是同志,是友军,是比天高比海深的革命友谊!”她不由得一阵心神荡漾,心里暗暗笑赞他能有这样阳光的心态,寥寥几语的幽默调侃竟能让自己身上的病痛似乎都减少几分。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力量,是他的魅力所在,它能够将眼前的苦涩击败,将心底的忧愁踩碎,从而化作彼此内心的一股正能量。

二人客气地道了别,徐芳菲转身离去。杨旭东目送着一脸劳累憔悴的徐芳菲远去,心里闪过一阵莫名的伤感。举目远眺,天际边那抹金色的夕阳仿佛富春江里流淌着的那一汪波光粼粼的春水,灿烂而又忧郁。

3、那双似曾相识的眸

又到深秋,万山红遍,烈焰一般的红枫为古朴的桐庐增添了一种厚重感。秋风吹过,枫叶发出相互摩挲的声响,显得宁静而又祥和。一片片轻盈的枫叶随着微风伴着秋雨翩然起舞,飘飘洒洒地缓缓旋落,好似覆盖在广阔大地上的一块华美的地毯,高贵而又典雅。雨后的阳光洒在那火红色的叶片上,闪烁着点点金光,好像一个淘气的孩子在眨巴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这是二零一一年的秋天,杨旭东到桐庐工作已有整整一年,起初那青涩的棱角已被渐渐磨平。

“喂,您好!对,这里是桐庐县委办公室,请问您有什么事情?”杨旭东左手自信地拿起了电话,用不紧不慢的语速和电话那边平静地洽谈着,右手熟练地抓起笔筒里的一支铅笔,从容地在便笺上做着记录。“好的好的,我已经全部记下了,现在就转告我们领导,谢谢您!”随后客气地放下了电话,起身走到严主任的桌前,恭敬地汇报道:“主任,市委宣传部的几位同事要过来拍摄我们‘助梦行动’的一些视频资料,他们一行四人,由市委宣传部李部长带队,大概下午四点半就到了,我跟他们说,我们会派人在高速出口迎接。”

严主任拿起茶杯呷了口茶,欣慰地点点头。杨旭东拿过茶几上那把养生壶,左手食指轻轻地摁着壶盖顶,右手把着茶壶小心翼翼地前倾,彬彬有礼地在严主任的杯里斟入了少许适才新泡的热茶,而后又接着说道:“另外,他们计划在桐庐两天时间,明天上午才进行拍摄。为了方便工作,我建议把他们安置在附近的开元名都大酒店,如果您同意的话,房间我现在就提前预订。”

“挺好,就按你说的去做!另外,李部是湖南人,你记得跟食堂师傅交代一下,今晚的晚宴做个‘剁椒鱼头’。还有,‘助梦行动’的具体方案在芳菲手上,你协助她准备一下,尽快和福利院那边联系,看看明天怎么组织?”严主任看着似乎已轻车熟路的杨旭东,眼里满是慰藉和欣悦。

这一年里,杨旭东受严主任的影响太深太深。记得刚来那会儿,他曾疑惑地问过主任一个问题——杭州名茶迭出,雨前龙井、鸠坑毛峰、雪水云绿、九曲红梅、千岛银针等等数不胜数,可为什么主任却独爱红枣枸杞桂圆泡茶,再配上几颗下火的胎菊?白天的办公室里人来人往,上级领导、企业高管、大学教授都曾光临,可招待茶却多半是这种。难道是因为办公室里没有好茶吗?还是主任压根不懂或是不喜欢呢?没想到主任却摇摇头,说道:“红枣、枸杞、桂圆、菊花,既养生保健又低调内敛,正如我们自己,真才实干永远比花里胡哨重要,沉稳藏拙才能走得更远。有智慧的人永远是低调的,内心平静,外表谦恭,但朴实遮不住才华,低处正可谓是最高!这正是古人说过的——‘不争亦是争,夫唯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如果严主任仅仅懂得如此这般地夸夸其谈,久而久之这股新鲜劲儿一过,自然给人一种华而不实、哗众取宠的感觉。可严主任却是个干实事的人,对待工作他总是精益求精,干不好便重来,做不完就加班。这不,去年为了将全单位干部职工的档案材料录入系统,他没日没夜敲键盘、点鼠标,连午餐都是徐芳菲帮他从食堂打上办公室。烦人的内网系统,偏偏白天堵车似的卡顿得像要崩溃,为了早日完工他挑灯夜战,竟到了“5+2”、“白加黑”的地步,每天快天亮的时候才靠在椅子上和衣而睡。老婆孩子亲自找到办公室来接他回家,在一旁的杨旭东心里实在不忍,便鼓起勇气劝道:“主任,还有一点收尾的工作我能搞定,您就放心回家吧!”他这才停下手里的活儿,瞬间感到深深的疲倦已从眼下的乌青钻进了自己的每一寸皮肉和骨髓,只得无奈地笑笑,“那好吧,你也别搞太晚!”说罢迈着疲惫的步态走出了办公室。这时杨旭东心里暖暖的,主任用身体力行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吃亏是福!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领导的工作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干好的,机关的生活也并不是像外人谣传说的“一张报纸一壶茶”那样简单轻松。不要质疑自己的付出,那都是一种积累、一种沉淀,它们会默默铺路,只为让我们成为更优秀的人!不过最让杨旭东感到钦佩的,还是严主任信手拈来的那手好文章。一篇近乎原创的材料,洋洋洒洒五千字他不到半天便能完成,行文里恰如其分地引用工作中的实例让文章有血有肉,造句时充分巧妙地运用排比的手法更增文章的气势。这时的杨旭东只有由衷敬佩和默默感叹的份儿,他清楚地知道,没有扎实的文字功底和敏锐的政治意识完不成这样的大手笔,没有二十年机关生涯的磨练和日积月累的功夫也写不出这样深刻的材料。秋来春去,严主任的这番严管厚爱已在杨旭东的思维里不知不觉间地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他甚至开始有意识地去模仿、去探究严主任的这套处世哲学,在工作中越来越上道儿了!

次日清晨,和煦的阳光洒向桐庐,晨曦中那道路两旁红得似火的枫树娇艳得就如天边冉冉升起的朝阳,热烈得就像一把把向天燃烧的火炬,与黛青色的远山和山间的云海交相辉映,给县城带来了别样的生机,成了秋日的桐庐最明艳、最亮丽、最动人的一处风光。

踏着晨雾,迎着朝阳,徐芳菲、杨旭东和钟鸣陪同市委宣传部摄制组来到了福利院,开始了“助梦行动”视频材料的拍摄。“助梦行动”是徐芳菲一手倡办的,也得到了单位同事们的踊跃支持,大家自发地捐钱捐物筹集了大笔资金,这两年帮助了不少福利院里的孩子,不少孩子考上重点中学拿到第一笔奖学金后还不忘给她寄来礼物和贺卡,亲切地把她唤作“知心姐姐”。渐渐地,“助梦行动”在桐庐有了名气,成了桐庐县委文化建设的一块亮丽招牌,记者来采访过,电视台去播报过,报纸新闻也刊载过。所以这一回,市委宣传部是慕名而来。

操场上,孩子们围着他们,一口一个“芳菲姐姐”,好不热闹。徐芳菲摸摸这个男孩子的头,又瞧瞧那个小女孩的脸,激动地感慨道:“你们又长高了…”杨旭东和钟鸣把大家伙凑钱买的一大批崭新的文具、用品一样样地拿出了出来,文具盒、铅笔、笔记本、篮球、足球、毽子……看得孩子们乐开了花,幸福的笑容阳光下别样灿烂。钟鸣回想起前些天跟着领导去买这些东西时着实费了不少心思,不仅去亲自挑选,回来还得坐在电脑前一项一项地记入明细账,不过看孩子们那么高兴,此时他的心里也止不住一阵欣慰和自豪。

福利院的老师组织孩子们排了一个简单而又特别的队形,随着音乐响起,他们做着手语,唱起了那首《感恩的心》。杨旭东默默地倾听着,静静地感受着,仿佛这偌大的世界里只有他们的歌声和手语。有些天生聋哑的孩子听不到歌声,只能跟着大家一遍又一遍地做着“感恩的心/感谢有你/伴我一生/让我有勇气做我自己/感恩的心/感谢命运/花开花落/我一样会珍惜”的手语。杨旭东被深深地震撼了,只觉这是生命的天籁之音,是他们不抛弃、不放弃,勇敢挑战命运、坚强面对生活的真实写照。钟鸣无意间转过脸去,却瞥见徐芳菲轻轻地哼着歌声,双手不住地为孩子们打着节拍,此时的她容色清丽,双颊晕红,柔柔的日光映照着她一张俏丽的面庞更增高雅的气度。他忍不住又细看了几眼,竟不由得痴了。

随后,孩子们起哄让徐芳菲他们来一段即兴表演。徐芳菲禁不住嗤地一声笑,对杨旭东说:“旭东,我们来合作一个节目怎么样?”

掌声四起,杨旭东却有些迟疑,脑海里闪过一丝要将钟鸣和徐芳菲往一块儿凑的念头。这一年多以来,钟鸣的内心总在反复纠葛,对徐芳菲有种卑微到骨子里的爱慕,却始终心口难开,只能在眼中脉脉含情,可在两人即将要对视的那一瞬间,他又慌忙把眼神错开。每回和他打球,只要徐芳菲从身旁经过,荷尔蒙迸发的钟鸣往往就显得不那么理智和冷静,根本不管也不顾对方防守队员早已卡住内线,拿了球就硬往篮底突,本想在心上人面前露一招“垫步上篮”,结果却被矮个子毫不留情的一个盖帽,球飞出线外好远好远……平时工作有空当的时候,他也总爱往杨旭东他们办公室里跑,倒杯茶然后往沙发上一坐,装作若无其事似的翻翻报纸、吃吃零食,时不时地便往徐芳菲瞟上一眼。煦暖明媚的阳光透过玻璃窗静静地流泻,徐芳菲神情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如青葱一般的玉指不住地在键盘上敲打出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韵律。有人说,工作中的女人独具魅力。可不嘛,此刻,她的聪慧,她的细腻,她的坚韧,她的优雅,在钟鸣心中构筑了一幅唯美的画面,让他的双眼久久不忍离去。可这让徐芳菲很不自在,感觉总有双眼睛在盯着她干活儿似的,好几回都忍不住客气地问他:“有事吗?”他大窘,赶忙掩饰道:“没事没事,你们忙你们的,我就上来看看……”。但杨旭东都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有时也确为这哥们儿感到心疼和可惜。

钟鸣此时心里一阵泛酸,凑上前有些阴阳怪气地说了句:“旭东,别谦虚啊,你会唱歌、会朗诵,陪芳菲来一段嘛!”杨旭东看着他笑笑,心里却什么都明白:钟鸣其实是太害怕失去,又太想要得到。在现实生活当中,有些人在感情的面前就成了一个胆小鬼,明明喜欢上了却偏偏要藏着掖着,有时还得装出很大度很无私的样子,何苦呢?

人们起哄:“就是就是,来一首!”在大家的鼓动下,率真爽朗的徐芳菲秀眉一轩,张口就来:“那就来一首《明天会更好》吧,为大家祈祷祝福,会唱的也跟着一起唱!”说着便随着手机的音乐伴奏朗声唱道:

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

慢慢张开你的眼睛

看看忙碌的世界

是否依然孤独的转个不停

春风不解风情

吹动少年的心

让昨日脸上的泪痕

随记忆风干了

流畅的旋律在福利院的四周飘荡,清脆的歌声在人们的心底蔓延。徐芳菲这种亢奋的舞台状态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也鼓舞着杨旭东,使他瞬间魂回青海湖畔那个曼妙的夜晚,很快就进入了状态,张嘴便唱:

抬头寻找天空的翅膀

候鸟出现它的影迹

带来远处的饥荒

无情的战火依然存在的消息

玉山白雪飘零

燃烧少年的心

使真情溶化成音符

倾诉遥远的祝福

杨旭东唱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下意识地朝徐芳菲看去,一时之间四目相投,两人目光相接,有那么半秒钟的停滞。徐芳菲又是喜悦,又是害羞,一颗心便如袅袅青烟般飘荡不定,一阵红云罩上双颊,脸上瞬间显出一副如痴如迷的忸怩神情。二人的歌声开始飘渺起来:

唱出你的热情

伸出你的双手

让我拥抱着你的梦

让我拥有你真心的面孔

让我们的笑容

充满着青春的骄傲

为明天献出虔诚的祈祷

在一阵疯狂的鼓掌和叫好声里,也有钟鸣那羡慕嫉妒的冷笑声。

一曲唱罢,徐芳菲只觉一阵甜蜜从心底涌起,向杨旭东柔声笑道:“不错嘛,又找回了青海湖边的那种感觉!”在一旁的钟鸣两道眼光直勾勾地凝视着她一张明艳绝伦的脸蛋,目光中满是迷恋和纠葛。

杨旭东兴奋地说:“是啊,你也唱得很好!”转眼凝视着徐芳菲那双饱含着赞赏和深情的眸子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由得一怔,旋即心中一阵绞痛,暗道:“晓枫,你也曾经这么看着我……”

此时孩子们又围了过来,跟徐芳菲好一阵说笑。

钟鸣拉过杨旭东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哥们儿,好像芳菲喜欢上你了!”

杨旭东在他身上轻轻推了一把,说:“别胡说行不行,什么和什么啊?”

钟鸣松开手,一脸严肃地说道:“你还别不承认,她的眼神绝对能说明问题!”

杨旭东冷笑:“别跟我装,也别跟我急呀,我早我就看出来了,是你喜欢人家吧,怎么一年多了都不说呢?够沉得住气的。”转念又想,自己当年对晓枫何尝不是这样。有时候,人偏偏就是这样矛盾,越喜欢却越不敢靠近。

钟鸣一本正经地说:“不瞒你说,我还真有那么点儿意思,不过…嘿嘿,有你在这,估计我也没戏。你要是不喜欢人家趁早说,我上啊!”

杨旭东怔住,表情慢慢茫然了。

拍摄结束,摄制组对杨、徐二人的即兴演唱给了很高的评价和赞誉,称有种画龙点睛的妙感,将整个主题活动推上了一个新的高潮,经过剪辑制作以后肯定能引起更大的反响,让他们再适当报送一些文字材料,在配字幕的时候能够用上。二人欣然答应,回到单位后马上就开始整理资料,直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时才从办公楼里出来。

杨旭东说来这儿一年多了,一直都没有好好地跟徐芳菲吃过一顿饭,今天说什么也要给他一次做东的机会,他得好好感谢在工作上一直给予他帮助的姐姐。徐芳菲笑着答应了他。可这时平日里吃惯了食堂的杨旭东却为难了,吃饭的地儿还得真不好找,只得让徐芳菲来挑。两人并肩在灯火辉煌的县中心走着,一路上也没怎么说话,有时目光接触,徐芳菲脸上一红,立即转头回避,可心里却是甜甜的,就像是在飘飘荡荡的云端行走一般。

不一会儿,二人来到了当地别具特色的“溪渔馆”。伴随着一阵“吱呀吱呀”的声响,他们缓步上了竹楼,在临窗的一张方桌前相对而坐。杨旭东刚坐下便闻到桌上那竹筒里插着的天竺筷散发出的淡淡竹香,仔细看来,筷身上还印着别具一格的妙笔丹青。他不禁暗暗赞道:还是芳菲眼光独到,找了一家这么有特色的菜馆!这时服务生提着茶壶殷勤地走了过来,轻轻地翻开倒扣在竹木杯垫上的毛竹杯,为他们各自倒了一杯香气芬馥的“九曲红梅”,然后恭敬地将菜牌递上,耐心等待着二人点菜,还不厌其烦地为他们推荐店里的特色招牌。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香味四溢、热气腾腾的菜肴陆续上桌,忙碌了整整一天的两人到这时才觉得真正是累了、渴了、饿了。杨旭东迫不及待地舀了一碗鲜美多汁的豆腐羹,那香鲜的虾仁、浓香的冬菇、细碎的肉末和滑嫩的豆腐相互浸润后更增爽滑和鲜嫩,入口时候滑溜溜的,让杨旭东只觉意犹未尽。徐芳菲不紧不慢地夹了几丝凉拌海带,细长的海带丝伴着清甜的香菜末、嫩绿的尖椒丝、细腻的蒜泥和浓郁的花椒油,脆脆地嚼在嘴里止不住一阵酸爽,让徐芳菲一天的疲惫似乎都减轻几分。然而最令二人回味无穷的要数那一锅清甜细腻的清水鱼,在上桌的那一刻,那款款升腾的香气就已扇动了二人的鼻翼。二人慢慢地吃着,只觉那鱼肉脆嫩兼备、鲜香至极,那汤汁浓郁香甜,又带着少许紫苏的清香,不由得赞不绝口。据说那鱼是靠着溪流山泉流水养殖长大的,平日里喝的是清冽的山泉,吃的是碧绿的水草,过的是悠哉游哉的日子,缓慢的生长期让每一寸鱼肉都蓄满了营养。杨旭东想当然地认为,有了这等优良的食材,整道菜的做法便会简单许多。没想到徐芳菲却摇头笑着说,自己尝试着做了好多回,可难得成功。它的程序相当考究,做的时候得先用菜油和姜丝炝锅,随后将鱼放入滚烫的油锅中,放鱼的同时又加入适量的盐、酒和山泉水,再配上一把旺火,待锅中的鱼汤呈乳白色时撒上一把香菜方可出炉。杨旭东仔细地聆听着,由衷感叹徐芳菲的心灵手巧。

此刻的窗外,一枚新月仿佛一朵纯白的茉莉,宁静地开放在深蓝色的夜空中。皎洁的月光缓缓地弥散开来,透过路旁的枝桠毫无保留地倾泻一地,将周遭的夜晚烘托出一片平静与祥和。伴着窗外那溶溶的月光,竹楼里一阵温雅婉转的歌声传来,让二人不觉醺醺然有如酒醉:

在我心灵的深处

开着一朵玫瑰

我用生命的泉水

把她灌溉栽培

啊 玫瑰

我心中的玫瑰

但愿你天长地久

永远永远把我伴随

徐芳菲遥望着窗外的月空,出了会神儿,往事有如一道澄澈的小溪在心头缓缓划过,她陡然间满脸红晕,眼里充满了哀怨之情。自相识以来,杨旭东似乎还从未见过徐芳菲如此愁容满天的模样,他有些疑惑地问道:“怎么了,有心事?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现在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徐芳菲脸上犹似罩了一层寒霜,幽幽地叹了口气,怔怔地瞧着他道:“听到这首歌,我情不自禁会想起…想起以前的很多事情,想起我男朋友。”杨旭东默然不语,静静地凝望着她,徐芳菲倒也不回避这样的目光,两人这般四目相投,凝视良久。柔和的灯光里,徐芳菲弯弯的双眉下星眼流波,白腻的面色里桃腮欲晕,宛然便是昔日凌晓枫在青海湖畔翩然起舞时的模样,此时杨旭东不觉心中一阵荡漾,暗暗思忖道:“也对,像她这样既漂亮又有才华的女孩,是应该有男朋友了才对,只是…怎么从来没听她提起过?唉,我遇到的优秀女孩一个个都已成双成对,活该自己还在过光棍节啊!”想到这里,凌晓枫的倩影又在心头摇曳,一股说不出的烦恼在心底蔓延,他有些生涩地笑着问道:“对了,怎么一直没听你提过你男朋友呢?今晚真应该请他出来坐坐。”

徐芳菲脸上又是一红,神色有些凄然:“他…已经不在了。”话音未落,心里早已一片凄凉,眼眶瞬时红了,险些掉下泪来。

“什么?”杨旭东心头一惊,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愕然半晌,不知所云。

徐芳菲的心中涌起一股落寞的滋味,脸上突然闪过一丝凄惨的笑容,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声音已有些哽咽:“他是在福利院里长大的孩子,从小就没了父母的关爱,可他很坚强,也很懂事,凭着自己的努力考上了理想的大学,我和他就是在大学里认识的……那时候他拼命地用功,别的同学上课总喜欢往后排坐,可他偏不,总爱坐在教室的第一排,老师说的每一个知识点他都很认真去做记录。大一那年冬天,有一回老师上课点名的时候却唯独缺了他,大家都很纳闷,平时从不翘课的他今天这是怎么了?后来同学才告诉我,是因为天实在太冷,学校发的助学金他前些日子拿了大半去捐赠,冬天御寒的衣服鞋袜还没来得及去买,所以只好大门不出,钻进被窝里温书了。后来我发动大家捐了款,给他买了一大包衣物亲自送到他宿舍去,我笑他;‘你真傻,就懂得帮助别人,你不知道你自己正急着用钱的么?’他尴尬地看着我笑了,说:‘我这算什么,还有很多穷人家的孩子比我还需要用钱的呢!’你看,他善良得都有些傻里傻气了,呵呵……”

说到此处,徐芳菲眼波流转,口角含笑,似乎沉浸在昔日的美好回忆当中。杨旭东不禁想:晓枫在回忆起我的时候,是不是也会这样,泪眼里闪烁着激动和欣悦的光芒?倘若如此,就算和她永远断了联系,我的心里也是幸福的。只听得徐芳菲那柔和的声音续说着:“大三那年的圣诞节,他别出心裁地给我送了一份礼,那是用许多精致包装的乐事薯片拼成的一大束‘花’,‘花瓣’里还藏着不少糖果。后来我们每晚就拆下一包来,当作了宿舍夜谈的零食,这才发现,每一片‘花瓣’他都用双面胶粘了好久,真没想到他那么用心……”杨旭东听着不由得脸一红,胸口感到有股热血在上涌,蓦地想起那年晓枫生日时他送的那一盒枫叶也是用心准备了很久,不知她现在是否还留着?

徐芳菲的一双妙目蓄满了热泪,滚来滚去地似要落下,她的声音柔和而又恳挚,欣慰而又热切,“没过多久我们就开始恋爱,说起来也真浪漫,我们是在摩天轮上确定关系的,我还记得那时他说,‘摩天轮之所以被人们赋予幸福的含义,是因为它是圆的,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希望我们的幸福也永远不会终结!’……毕业以后他更加拼了命去工作,陪我的时间也就渐渐少了。可我并不怪他,男人嘛,总该是以事业为重的,只要心里有我就行。前年的情人节,他早早就下班回家了,还给我买了一大束玫瑰花。他打趣地说道:‘谈恋爱这么些年,也从来没有正儿八经送过一次玫瑰花,今天就给你补上!’我心里既感激,又甜蜜,在他温柔虔诚的请求中欣慰地接下了花。他心口一热,张臂将我搂在了怀里,过了一会儿又像孩子似的拉着我在灯下跳起了舞,我还清晰地记得,那会儿我们放的音乐,便是这首《心中的玫瑰》……”说到这儿,她的眼眶不禁又红了。

在我忧伤的时候

是你给我安慰

在我欢乐的时候

你使我生活充满光辉

啊 玫瑰

我心中的玫瑰

但愿你天长地久

永远永远把我伴随

此时的窗外月色朦胧,树影婆娑,空气如凝结了一般,周遭安静得像湖水般宁谧。那歌声如泣如诉,如春风习习,像柳丝飘飘,仿佛从遥远的记忆中飘来,在流淌的血脉中回放。杨旭东见她晕红的双颊神态忸怩,带泪的目光中脉脉含情,从窗外斜射进来的淡淡月光在她的脸上朦朦胧胧地铺了一层银光,使她更增秀色,依稀便是那夜在拉萨的药王山上伏在自己胸前默默流泪的凌晓枫。他心中不禁一荡,忙借着给她添茶的机会收摄心神,听她接着往下说:“没想到…就在那个晚上,他因为突发性的心律失常,就再也没能醒过来……这两年来,我会经常在梦里看见他,有时感觉他还在我的身边,可每天早晨从梦中醒来,我的枕头都是湿的,心里都是凉的,屋里都是空的!所以现在回家几乎成了我的心理负担,只要一迈进家门,那天夜里的情景就会不断在我脑海里重演,有时我宁可在办公室里加班也不愿意回家……”

徐芳菲说到这里,心头感到一阵强烈的酸苦,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晶莹的泪水夺眶而出滚滚而下,两只白得犹如透明一般的纤纤玉手不由得掩住了潮红的双颊。杨旭东听她说得一往情深,心下不禁凄然,胸中大为酸楚,对徐芳菲不由得心生爱怜,此刻真想坐到她的身旁,伸手摸摸她的头顶、轻轻拍拍她的背脊加以慰抚。是啊,当爱神的利剑刺中彼此却又急不可耐地无情远去时,对于有情人来说这无疑是一种难言的痛苦。这份情,这种痛,杨旭东感同身受,“爱情就是这样,每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都是在平凡中培养起来的,也许选择相爱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但存在我们脑海里的往往都是些挥之不去的美好片段,曾经的温馨浪漫,往昔的柔情似水,想要忘记,很难,试着从这残存的记忆中走出去,更难。也正因为有了刻骨铭心的爱,才会有这日夜思念的痛!”

杨旭东低声说着,温柔地拉过了徐芳菲垂在桌面上的那只手,细细地端详着那一双似曾相识的善睐明眸,她那梨花带雨的模样真像极了凌晓枫,他怔怔地瞧着,竟不由得痴了。徐芳菲许久没有感受过来自异性的这般温柔的关怀,心头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儿,又是甜蜜,又是羞愧,微微晕红的脸上一阵发热,她忙把头转了开去,望着窗外怔怔不语,两行珠泪又挂了下来。自从男友故去,她从未向身边的同事好友倾诉过深埋在心底的这份情,可今天对着杨旭东,她竟情不自禁地真情流露,心底有种不吐不快的感觉,这到底是怎么了?

杨旭东见她忽然脸红,而脸上的泪水兀自未绝,便如霏霏淫雨中溅满了水珠的枫叶一般,娇艳之色竟难描难画,不禁心道:“她真漂亮,倒不比晓枫差呢!”但转念一想却满心惭愧,自怨自责起来:“唉,杨旭东啊杨旭东,她是你工作上的姐姐呀,你怎么可以亵渎她?她跟凌晓枫八竿子也打不着,你这不中用的豆腐脑怎么总喜欢把她们扯到一块儿去比较呢?”想罢轻轻地松开手,怔了一怔,柔声道:“之前还纳闷你为什么总那么热心福利院的事情,原来竟有这样一层原因。芳菲,你真不容易,能将对男朋友的那份小儿女的情怀变成对社会公益的大爱,他在天之灵若是知道,想必一定会很欣慰的!”

徐芳菲听他这几句话说得诚恳至极,登时羞得满脸通红,只觉得耳朵和脖子都在发烧。她拭干了眼泪,欣喜地点了点头,轻声地说了句:“谢谢你能理解我!也许…时间是治疗情感伤痛的催化剂,所有的痛和泪都会在漫长的时间里一点一点地磨合掉,人总要往前走,迈过自己心里的那道坎,这样才能找到属于自己幸福和快乐的方向,不是么?”

4、我的祝福你听见了吗

这夜从饭馆里出来,杨旭东便一直心事重重,那首如泣如诉的《心中的玫瑰》总在耳边缭绕不去,他不由得心头一荡:玫瑰在所有人的眼里都象征着纯洁而又美好的爱情,那鲜红欲滴的色彩奔放而又活泼,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它偏偏带着那浑身的刺,你稍不留意便会被刺伤。这就好比爱情,远观的时候觉得它像玫瑰似的娇美诱人,可你若是贸然采摘,最终只会弄得自己遍体鳞伤。其实感情本身就是一件很玄妙的事情,越在乎,越失去,越认真,越受伤。有时候一个人的伤痕累累却换不来另一个人的半点同情,两个人的世界始终有着遥不可及的距离,这种距离也许毕生不能逾越,只能把彼此这份情爱深深地埋藏在内心的最深处,即使一辈子不再联系,即使自此以后再不会心动,却也依然会久久地纠结和痛心,这就是残酷的爱情。可现实当中偏偏有人却很享受这种残缺的情感,他们有时会将求而不得的意中人形象地唤作“带刺的玫瑰”,彼此间即使痛苦也会觉得幸福,就算心碎也会觉得甜蜜,纵然破败也会觉得美丽,因为,爱对他们而言,就是一种享受,一种体会,一种经历。就像徐芳菲,失去恋人她固然会陷入痛苦和纠结,可她却没有因此而沉沦,她明白失去的人永远不会再回来,珍惜所有、把握当下,让自己快乐起来才是最最重要的。于是,她拼命地去工作,她尽情地去旅行,她关注着社会公益,她践行着社会大爱……尽管如此,昔日与恋人的点点滴滴也始终根植在心底,宛若一朵娇艳的玫瑰在心中慢慢绽放,虽然有时不小心触及还是会伤痛会流泪,可她觉得只要是开了花,那便是灿烂的,见识了这道灿烂,我们的青春就再也无悔。这已然到了爱情的另一种境界!可是,属于我的那朵带刺的玫瑰现在在哪儿呢?我的思念她能感受得到吗?

回到单位,他缓步上了宿舍楼,正要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却被隔壁房间传出的钟鸣那和着吉他的歌声吸引住了,仔细一听,正是在青海湖畔为徐芳菲唱过的那首欢快的《卓玛》!黑夜里他发自内心的声音纯净而高亢,低沉却富有穿透力,唱出了一种深深爱慕的情怀。杨旭东不由得怔住:他这是将徐芳菲置于女神的高度啊,可是徐芳菲是否明白这份深情?倒也真应了那句歌词——“红尘自有痴情者,莫笑痴情太痴狂”!回想这些日子以来,同事们说起钟鸣时总带着一种异样的口吻,讲他“深居简出”,似乎在有意把自己和大家隔绝起来,很多时候宁肯呆在房里弹吉他、打游戏也不愿意和大家一起去体验生活。领导也多次跟杨旭东谈过,让他打球跑步的时候要约上钟鸣一起,年轻人总该要有年轻人的阳光和朝气。为此杨旭东也百思不得其解,可现在他明白了,这是钟鸣的失落感和自卑感在作怪呀!如果你深爱着一个人却可望而不可求,这种单相思的滋味儿其实并不好受,心底始终会留下一个遗憾的伤口,一旦想起都会心有不甘,只要遇见便会隐隐作痛。于是有人说,“相见不如怀念”,正是这个道理,所以很多时候钟鸣也只能选择无奈地回避。

进了房间杨旭东思绪如潮,今夜的事情,听闻的也好,遇见的也罢,此刻在他的脑海里倒海翻江。他的心里突然闪过一丝空虚和寂寞,忍不住要给远方的凌晓枫写封信。他踱到窗前,轻轻地拉开窗帘,初冬的月光像梦境一般又清又冷,淡淡的、柔柔的就如流水一般,透过窗户静静地泻在房间里,将瓷砖地板点缀得斑驳陆离。人也许也只有在这最安谧的时刻,才能抵达灵魂的最深处!他幽幽地叹了口气,回到桌前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哒哒哒……哒哒哒”他在电子邮箱里一字一句地敲打着:

晓枫:

你太狠了!这一年多以来,电话不接,短信也不回,QQ更把我拉了黑,连一个问候祝福的机会都不给我。怎么着?你就这么恨我,想把我这个朋友从此甩开了?还是想效仿古时候的那个李夫人,坚信“遗憾成全永远的怀念”,让我多少年以后都带着愧疚,唱着“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去想念你?若是这样,你那如意算盘也打得忒精了!可我知道,感情的债我们可不能欠,思来想去还是用电子邮件的方式来给你写信。这不,转眼枫叶都红了两回,这已是我给你的第十六封信!

身边有些同事曾经疑惑地问过我,“你这一封一封信地写,她却从来没有回过信,也不晓得她收到没有,就算收到了她可能也从不拆阅,你的祝福、你的思念她只当从未听见看见。那你就这么一直当个闷葫芦,有什么意思呢?”我说:“如果凡事都讲究回报,那你永远也摆脱不了商人那‘等价交换’的思维窠臼,变得狭隘而又功利了。”他们说我真伟大!其实错了,我并没有那么高尚和无私。给你写信,一来可以练练自己的文笔,多年来的看家本领可不能丢弃;二来其实也是想跟你倾吐一下我自己的心声。也许因为我们灵魂的相似,所以我感觉我们彼此之间总有说不完的话。前几天看了一个电视剧,男女主角间有这样的对话——“我平时都沉默寡言的,但今天跟你在一起就大不一样了。”我说怎么听着那么耳熟呢,这才想起,你也曾经跟我说过这么一句。虽然我们同窗四年,但相熟的时间似乎并不长。记得有一回,我们借着没课的机会溜出校园,去逛“曲院风荷”、看岳王庙、听南屏晚钟,那时候你笑得真甜,从心底最深处散发出来的笑声就像是一串串银铃飘洒在山林间,那里面全是满满的快乐,让我听到了也觉得心里全是欢欣。你猜怎么着?我横是记起大一刚入学你上讲台自我介绍那会儿,以一幅简画的形式勾勒描绘了自己的名字,多么新颖、多么独特!后来有一回你跟我商量想去台湾念佛学,我们聊起仓央嘉措,聊起大乘佛法,你聚精会神地看着我的样子现在都还历历在目。我半试探半认真地对你说:“其实你可以征求一下你男朋友的意见啊。”而你却说,“我就得这是我个人的事情,没必要跟他说。”我当时心头微微一震:你是把我当作你的蓝颜知己——你最亲密的朋友吗?不管猜测正确与否,自那以后我对你是上了一份心的。在拉萨的那天夜里,你为我唱歌,唱着唱着你泪落如雨,作为和你一直要好的异性朋友,我似乎除了轻轻地揽你入怀、给你抚慰的亲吻和拥抱以外已别无选择。对不起,晓枫,我不是神仙也不是圣人,我也有自己的七情六欲,请原谅我的情不自禁!

晓枫,我永远也忘不了在“曲院风荷”的那个昏暗的咖啡厅里,你郑重地告诉我你已经有了自己的伴侣,为此我曾对你说过,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和他竞争。可你用无言拒绝了我。毕业至今,每次给你打电话都被你挂机,这已然是一种无声的抗拒,我心里知道,其实你是因为选择了你的男朋友,爱他、敬他,不愿意伤害他。现在我似乎读懂了你当时的眼泪。也许很早你就明白,我们压根就走不到一起,毕业以后很可能会天各一方,何时再见还遥遥无期,所以你为我唱离歌,你内心的情感也借着星夜的离别在悄然升华。回想这些年来,我承认自己的确欠你一个郑重的告白,你说我懦弱也好,虚伪也罢,总之,你一直是我心底里喜欢的女孩,可是“爱”每每想冲口而出的时候,总有太多的缘由把我给堵了回去,就像那首歌里唱的那样——“想得到/偏又怕失去/那份爱/深深埋在心窝”。但我却记住了心地最善良、最纯洁的你,我会用永恒去怀念拉萨的那个夜晚,去怀念你对我的一份情。

写到这里,杨旭东只觉心中一痛,宛若一把刀尖猛地插入胸膛,他不禁捂着胸口,趴倒在桌上,万千的思绪犹如汹涌的波涛激荡在胸前,正在寻觅一条出路,正要撞开一个口子。他禁不住打开了手机,在通讯录里迅速又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号码,可一想到每每接通以后总会被晓枫无情地挂断,有时千言万语都到了嘴边却又被生生给堵了回去,此刻他怎么也没有勇气再按下那拨号键。有人说:“有一种深爱叫‘不打扰’。”可有谁能够真正做到这般潇洒?有道是:“情到深处方知思念苦。”也许只有在爱情中真正地跋涉一回,你才能懂得思念一个人有多么地痛苦和无奈。有时候,思念就像蚀骨的小虫,你越在乎它,它便越发地猖狂,让你瞬时有种撕心裂肺的痛痒;有时候,思念又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爱得越真,伤得越深,想得越久,痛得越深;可有的时候啊,思念就像一杯苦酒,入口的时候辛辣无比,让你心酸叫你流泪,但回味时却酣畅淋漓,即使你醉得一塌糊涂,还是会傻傻地盼望着再醉一回,因为有时痛也是一种爱的幸福。人生若只如初见,那该有多好!想到这里,他看着台灯发愣似的傻笑了两声,不经意间却点开了手机里的收音机,周冰倩软甜柔媚而又性感迷离的歌声悠然响起:

真的好想你

我在夜里呼唤黎明

天上的星星哟

也了解我的心

默默地为我送温馨

真的好想你

我在夜里呼唤黎明

追月的彩云哟

也知道我的心

我心中只有你

千山万水

怎么能隔阻

我对你的爱

月亮下面

轻轻地飘着

我的一片情

真的好想你

你是我灿烂的黎明

寒冷的冬天哟

也早已过去

但愿我留在你的心

那歌声时断时续,就像他若隐若现的思念。杨旭东呆坐了半晌,心中就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许多的酸喜苦惊混杂在一起,眼前飘荡着在高原时候的一幕幕,仿佛又看见了火车上凌晓枫正满怀幽怨地凝视着他,问道:“爱而又不能爱,恨却又无从恨。你说…我们到最后也是这样吗?”,似乎还听见了凌晓枫伏在他胸前默默流泪时的自言自语:“旭东,我们真要分别了吗?我不想和你分开!”他黯然地摇了摇头,满怀感触地长叹一声,继续又写了下去。也许他并不知道,此时的凌晓枫也恰好坐在电脑前,泪光闪闪地望着电脑屏幕,正一字一句地默默念着他的来信:

一年多以来,我已经慢慢地熟悉了机关的生活,总的来说,并不像外界所说的“朝九晚五”那么简单和轻松,偶尔为了赶材料也会加班到深夜。不过我倒不觉得苦也不觉得累,反而是一直带着澎湃的激情去工作,有时候自己也觉得纳闷:怎么身上似乎总有一股使不完的劲儿呢?后来有一回,我们一大清早就要赶到市委开会,车子迎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在桐庐往杭州的高速公路上奔驰,可五点多就起床的我们却一丝困意也没有,兴致盎然地听着车上的老干部们回忆往昔的峥嵘岁月,述说他们曾经代表单位参加各种体育比赛时候的残酷斗争,仿佛要将这种拼搏的精神传授给我们年轻一代。那时我才明白:原来自己一直被单位的这股团结奋进的精神所感染!就像前不久我们接到市委的一项艰巨任务,当天就迅速集中起了各部门的年轻精英,为了加快工作进度竟然连单位的计算机高手都叫上,大家一起挑灯夜战直到深夜,终于赶在指定时间之前圆满完成任务。这是一种精气神儿,就像《亮剑》里说的“军魂”一样,以后不管单位人员更迭、岁月流逝,这股灵魂将永远留存,并将激励着一届又一届的新人!

晓枫,现在我的脑海里就时常会蹦出这样的念头:如果此刻你能够陪在我的身边,和我一同分享工作的苦和乐,一起经历生活的辛与欢,那该有多好!我不想欺骗你,一个人要想做到真正的无牵无挂、无思无念,真的很难。晓枫,我真的想你,尤其是在那阴雨绵绵的午夜,青海湖边你的曼妙舞姿,药王山上你的深情歌声,甚至在过去的日子里我们说过的每一句话和你的每一个眼神都会不由自主地在我心底魂牵梦萦……你现在怎么样了,一切都还顺利吧?那天偶尔听朋友提起,你最近一段时间心情不好,各方面压力都挺大的。我近日正好读了白岩松一篇文章,里边有句话想跟你共勉——“没有一代人的青春是容易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宿命、委屈、挣扎和奋斗,只要想通了就没什么可抱怨的!”这让我想起前些日子陪家人回老家,那是名副其实“山沟沟”。我们祖辈的生活环境太艰难了,吃不饱也穿不暖,住的地方又挤又脏,每天呆在这封闭的山沟里,只能痴痴地遥想和憧憬着山外边的世界。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有动力自立自强,凭着一股不屈不挠的精神最终走出大山。就像我们在老家那断壁残墙上看到的一种盛放的小黄花一样,凭着那股顽强的力量在颓垣中迎着艳阳开出了一片灿烂!所以在生活中你得学会放松,别什么时候脸都绷得紧紧的,不好看。失望的时候要看到希望,自然的博大和个人的渺小能让你重新找回生活的自信。你这个人吧,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挺悲观的,有些多愁善感。答应我,别把自己弄得跟林黛玉似的,开心起来,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去年在西藏送了你一包格桑花种,你回去种下了吗?在藏族人的眼里,格桑花寓意幸福和美好,你那么爱西藏,那么喜欢仓央嘉措,就当它们是个念想吧。但愿它们能够长伴着你,永保吉祥与平安!然而晓枫,我的祝福你都听见了吗?

                                                                                                                         杨旭东

                                                                                                          二○一一年十二月于桐庐

天边,疲倦的月亮躲进了云层休息,只留下几颗闪烁的星星像是在放哨。清冷的月晕照得初冬的桐乡分外银白,越发地使人感到寒冷和阴郁。此刻的月夜是那么地静谧,静得仿佛能让人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凌晓枫坐在电脑前,默不作声地盯着屏幕,一颗心怦怦乱跳,“一年了,他的邮件从未断过,说明他心里还是有我的!”想着不觉双颊露出了微笑,似乎深以为喜,可沉思半晌之后,神色却转凄凉,“凌晓枫啊,既然明知道永远不可能,那为什么你却一直忘不掉?既然明知道是错的,那你为什么又情不自禁、无法自拔?世间的事啊,总是这样造化弄人。若说无缘,苍天却让我们相遇相知;可若说有缘,现实却捉弄得我们无法好好地去相爱。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难道注定就是一种折磨?”她心头痛楚,眼前宛然便是杨旭东那挑眉而笑的自信神情和长身玉立的勃勃英姿,不禁又想起和他策马徐行在金银滩草原时候的情景,想起昔日校园里他的畅谈阔论,想起草原篝火旁他的纵情高歌……此刻的窗外月凉如水,她再也忍不住,猛地伸手把窗帘拉上,压着声音哭了出来,两道泪水像线珠子一般从脸颊上缓缓流下,一阵哀婉的歌声似在耳畔挥之不去:

微微的细雨

洗不去心的创痛

枯萎的爱情

再不会青葱

远去的爱情好像月光

她好似依偎在我身旁

却是这般渺茫

如烟般的往事

今夜重回到梦中

遥远的爱

就像梦般虚空

这夜,杨旭东睡得特别踏实,他在梦里又回到了青海湖畔。那金灿灿的油菜花开遍了整个金银滩草原,一朵朵,一簇簇,一片片,在春风里散发出悠悠清香,在阳光下耀眼夺目,在群山间犹如一片随风翻涌的金色海洋,与蓝天、红霞、碧水、青草交相辉映,宛如一幅色彩斑斓的水彩画。杨旭东悠闲地躺在柔软的草滩上,尽情地沐浴着温煦的阳光,自由地呼吸着淡淡的花香,此刻仿佛烦恼忧愁一股脑全没了,有的只是无尽的舒畅和喜悦。他眯着眼睛,迷迷糊糊地竟快睡着了,耳旁突然响起一阵踢踏的马蹄声,他睁开迷蒙的睡眼,只见马上那张秀丽的脸庞带着盈盈的笑意,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望着自己,是晓枫!他惊喜地喊了出来:“晓枫,怎么你也来了?很久没见你,我好想你!”凌晓枫也不答话,依然保持着阳光般的微笑,翻身下马后轻轻地躺在他的身旁,惬意地闭上了双眼。杨旭东看着那张雪白清秀的脸蛋不由得心中一荡,小心翼翼地凑过脸去想留下一枚爱的印记,却见此刻身旁的金黄花海中,两只蝴蝶正绕着花丛翻飞、漫舞,翩然飞向一片绚烂……“好美!”他在心底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忽然下身一热,他猛地醒转,半睡半醒之间只觉一阵舒适的快感,热乎乎的大腿间早已湿漉漉地一片粘稠……

5、干杯,兄弟

这是二零一二年新年的第一天。元日的红枫浓烈似火,一簇簇重重叠叠,一片片铺天盖地,在阳光的轻抚下越发地娇艳欲滴,像一条火红的长裙舞动在桐庐的山间原野,如一团团燃烧的冲天烈焰让人血液沸腾。冷风拂过,片片枫叶如千万只红色的蝴蝶从树上纷纷飘落,凝聚着激情和瑰丽,憧憬着美好和浪漫,恍若一幅浓艳炫目而又韵味悠长的美妙画卷,把整个冬日都渲染得灿烂多姿。

这天一大清早,杨旭东和钟鸣就坐上了桐庐往绍兴的班车,他们要借着这难得的三天假期好好逛逛绍兴这座享誉海内外的“水乡泽国”,也顺道去看看在绍兴当兵的周启明。

仔细想来,杨旭东和周启明将近一年没有联系了。记得自己刚到桐庐工作的时候周启明还来找过他,在县委大院那新装修的灯光篮球场上,他俩痛痛快快地打了场球,然后大汗淋漓地靠着篮球架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周启明说自己准备要去当兵了,杨旭东一个劲儿地叫好,在他看来,个性独立刚毅的周启明就适合去部队发展。没想到周启明却有些为难地告诉他,自己刚交没多久的女朋友一听到他要当兵的消息,马上嚷着要分手了。杨旭东大笑,学着老电影里的情节对他打趣地唱道:“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呀想把那军来参/风向呀不定那个车难转呐/决心没有下呀怎么开颜……”回过头来却见周启明神情无奈地摇头苦笑,显然便是动了真情难以割舍。杨旭东正色地劝道:“兄弟,我觉得吧,去部队很适合你。你饶世界瞧瞧去,现在盼着去当兵的人有多少?你不知道,有些家长费尽周折都想把孩子送到部队去,倒不一定是冲着退伍后的那笔安家费,也不光图着大学毕业生去当兵能够直接提干,关键是部队那环境真正能锻炼人啊!能有这样一个机会很难得,这关系到你自己的前途问题,这个节骨眼上你可千万别糊涂,她要是能理解最好,不能理解也就算了,现在毕竟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周启明登时心中一凛,默默点头时已打定了主意。一个月以后,周启明顺利地入了伍,可他很快便成了“神秘人物”,宿舍Q群里他极少露面,就算露了面,说不到两句话就急着下线,对同学朋友只字不提部队里的那些事儿,有时候聊天提到“部队”也只得小心翼翼地用“公司”二字去替代,让人看了真有些哭笑不得。不过据说部队的管理非常严格,尤其是对刚入伍的新兵,约束看管得忒紧。但说来也巧了,父亲有位老战友正好也在那个部队里当政委,杨旭东这回想要见老同学,还真得动动这层关系不可。

到了绍兴,杨旭东和钟鸣却也不着急去找人,他们搭了辆公交车到市区,直奔鲁迅故居而来。那是坐落在市中心的一座坐北朝南的大型台门建筑,青砖灰瓦的六进院落给人们诉说着历史的沧桑,青竹翠蔓的斑驳白墙向人们展示着百年的风雨。杨、钟二人均受中学课文的深刻影响,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路线早已在脑海中铭刻,一下车便要来寻课文里的记忆。

跨入树荫掩翳的石库门,穿过雕梁画栋的台门斗,绕过拐弯处的一口石栏水井,便到了庄严的“德寿堂”,匾额字画、桌椅陈设无不体现着一种大家族的生活氛围,让二人不禁叹为观止。德寿堂后是一个四方的天井,地上的青石板已被岁月的痕迹抚摸得油光滑亮,靠墙的一角种着一棵枝叶繁茂的桂花树,树下是两尊栩栩如生、仪态逼真的铜像。定睛细看,其中一尊铜像是一位手摇蒲扇、神色和蔼的老婆婆正坐在竹凳上,神采飞扬地似乎在讲着什么有趣的事情,而另一尊矮小的铜像像是老婆婆那天真可爱的小孙儿,双手支颐地坐在矮板凳上,聚精会神地凝视着老婆婆,兴趣盎然地聆听着故事。钟鸣蓦地记起:是了,鲁迅的文章里好像提过,孩提时代的他夏天的夜晚总爱躺在桂花树下的小板桌上缠着祖母给他讲各种各样的故事,这铜像造得确实逼真!走过四四方方的天井,经过几重精致的花格门窗,不一会儿便来到了鲁迅笔下生动有趣的“百草园”,那堵情趣盎然的“短短泥墙根”至今仍然留存,杨旭东不由自主地想起鲁迅文章里那“美女蛇”的故事。出了百草园,便看到一方清澈的池塘,池塘的四周是高低错落的亭台廊榭,更有假山奇石和翠竹花草掩映其中,想必便是周家台门的后花园了。

二人正想出园往“三味书屋”去,杨旭东的目光却被院落一角有间雅室给吸引了。那是一家卖纪念品的小店,门面虽不大,可里边却挤满了人。走进一看,店里可谓“琳琅满目”,字画、折扇、饰品、鼻烟壶……应有尽有,而且画艺、做工无不精巧,既有江南文化的别致风韵,又有鲁迅故居的独有特色。在众多的纪念品中杨旭东看中了柜台里的一方晶莹剔透的水晶镇纸,那水晶内又印刻着“鲁迅故居留念”的影像,颇有些纪念价值,关键是它的价钱倒也不贵。他显然有些心动,想买下来给酷爱书法的父亲作个礼物,可待要细看时,却发觉自己放钱包的左裤袋里似有异动。

生怕打草惊蛇的杨旭东仍一脸淡然地看着柜台,可余光却警觉地回视身后,只见一个穿着暗黄色夹克的青年男子贼眉鼠眼地微微弓着腰,一边用那焦急而又慌乱的眼神不停地向周围来回扫瞄,而另一边那拿着镊子的脏手早已悄悄地伸进了他的裤袋。瞧着那笨拙而又生疏的动作,似乎还是第一次“干活儿”,杨旭东不由得在心里笑骂,正想配合他演完这出好戏再在大庭广众之下抓他个现行,不料眨眼间身旁的一只手已迅捷而又灵敏地扼住那小贼的手腕,有些愤怒地质问道:“你想干什么?”杨旭东转过头来,只见钟鸣那愤恨而又犀利的眼神恍若一道电光凛然地射向小贼,那贼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原本枯黄瘦削的脸显得愈加苍白,一双浑浊的眼睛闪烁着惶恐和惊讶,一时之间竟忘了挣脱和逃跑。

“你…你干什么?为什么抓住我,想打架?”那小贼挑衅似地瞪着钟鸣,一面故作镇静地推搪,一面果断地伸出另一只手紧紧地扣握住钟鸣那只扼住自己手腕的手,利用大拇指和四指的力量将钟鸣的小拇指使劲地向后扳开,瞬间感到一阵剧痛的钟鸣“啊”地一声叫了出来,不得不松开手来。那小贼急忙藏好了镊子,接着转身又跨了一步想夺门而出。钟鸣大怒,气得胸膛几乎都要炸了,忙伸出右腿疾速地朝他脚踝狠狠扫去,这一记“扫堂腿”当真又快又准,小贼应声摔倒。

这时店里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小贼满脸羞臊,狼狈地爬了起来,嘴里兀自强词夺理、不依不饶地骂道:“你怎么打人?”钟鸣欺上前去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打的就是你!干嘛偷我兄弟东西?!”周围的人又一阵哄然。此时二人已退至门边,小贼的手又一次扣握过来想故伎重演,没料到钟鸣这次却偏偏不给他机会,松手的同时又猛推了他一把,趁他重心不稳之际又垫步上前身体后仰,以左脚为支撑点,右腿迅速地屈髋扣膝,紧紧地勾住脚尖,紧接着给了他一记重重的侧踹。杨旭东暗自惊讶,在心底为钟鸣暗暗竖起了大拇指。想不到向来不显山不露水的钟鸣今天也露了几手漂亮的功夫,而且动作之娴熟、发力之勇狠,真真儿就是“练过的”!

转眼看去,那小贼挨了一脚后顷刻间便失去了重心,摇晃着身子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忽然间一个倒栽葱,仰面跌入了园中那冰冷的池塘里,“噗通”一声,四溅的水花微雨似的纷纷洒落,像冬日里一朵朵盛放的白梅。元月里的这潭池水包裹着一层薄薄的雾气,那人一入水便感到深入骨髓的寒意,如针芒刺入指尖一般,冰得刺骨,冻得彻底。他在水里哆哆嗦嗦地打着寒颤,两只手不停地挣扎着、拍打着,嘴里“咕噜咕噜”地倒灌进几口凉水,喉咙痒得直咳嗽,可仍在兀自叫喊:“啊…快救救我…我不懂水…啊”岸边的人此时大多都已识穿这小贼的身份,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有些人的脸上露出了鄙夷的嘲笑,大骂那贼自作自受,有些人见他实在可怜,便嚷着先把他拉上来再说……那人渐渐挣扎得累了,两只脚下意识地往底下一瞪,不料却踩到了塘底的淤泥,身子一下子便站直了,低头一看,那池水不过刚刚淹没自己的胸脯。霎时之间,他感觉岸边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望向他,紧接着便听到一阵放肆的大笑。那人又尴尬,又愤怒,又羞惭,脸涨得通红,脑子里登时一片空白,站在水里呆若木鸡,一时间竟忘记了寒冷……

“哈哈哈哈!”当杨旭东和钟鸣再次说起这事儿的时候已到了周启明那个部队的射击馆里,放假仍在馆里给自己加练的周启明听到后又惊又喜,忍不住放声大笑,洪亮而又爽朗的笑声久久回荡在空旷宽阔的射击馆里。

“你们呐…都国家公务员了还那么任性!不过钟鸣身手确实不错,来我们部队倒是个好苗子!”周启明笑道。

“对了,钟鸣,刚才我一直忘了问,看你出招又快、又准、又狠,好像练过啊?”杨旭东拍着钟鸣的肩头问道。

“是的,我从小就喜欢自由搏击,曾经在少年队练过一阵子,后来爸妈说影响学习不让我去了,我就干脆自己学。”钟鸣淡然答道。

“难怪!”周启明顿了顿,正色道:“不过…你得注意啊,以后在外边可不能那么张扬,很容易出事的。”

“不对吧,启明,这不符合你的个性啊,而且…在我看来,当兵的人都特牛的!”钟鸣有些不服气地说道。

周启明摇了摇头,说:“你不知道,别以为穿了身军装就有多了不起。我告诉你,就前些日子,我们部队有两个兵放假跑出去玩,酒喝多了就当街耍酒疯,仗着自己年轻气盛又在部队学了一身的功夫,愣把几个小混混给得罪了。结果你猜怎么着?那几个亡命徒纠集了一伙人沿途跟踪,在围殴时生生就把他们的手筋、脚筋全部挑断。嘿嘿…虽说最后也救了回来,可他们的前程全都没了!”

钟鸣听了,怏怏不语。

气氛随之立马尴尬起来,杨旭东见状忙打岔道:“行了啊,启明,我们来可不是听你上课的。再说了,我们在体制里混,有大把规章条令管着,能干什么出格的事儿啊?你就别杞人忧天了!”

周启明笑笑,欲言又止。

射击馆里,杨旭东和周启明比起了枪法。杨旭东的射击是父亲从小手把手教的,从据枪,到瞄准,再到击发,有板有眼,成绩也真不赖:5发子弹,3发10环,其余2发均在9至10环间徘徊。杨旭东轻轻放下枪,自信地朝周启明双眉一轩:“怎么样,比比看?”周启明微微一笑,“马马虎虎吧,瞧我的!”说着身体微微右转侧对25米开外的人体靶,左脚果断向前迈出了半步使两脚的开度稍稍大过肩宽,左臂持枪与眼同高,接着伸出右手握住了枪,并用劲伸直瞄准人体靶,“砰砰砰砰砰”连射了5枪。一阵枪声过后,二人上前验靶,只见5个弹孔全都集中在人体靶的心脏区域,而且皆为10环。杨旭东大喜,朗声道:“启明,不错嘛,看来你确实适合待在部队啊!”

钟鸣在一旁看着早已跃跃欲试。自打工作以后,学生时代那种学习、考试和生活的压力全没了,他也就一下子松懈了下来,下了班百无聊赖的晚上经常都不知道该如何度过,于是他渐渐地迷上了网络游戏,曾无数次地幻想着自己像“穿越火线”里身穿迷彩服的勇猛战士一般在街头巷尾横冲直撞、持枪战斗,没想到如今竟有机会让他接触到真枪实弹,他的眼里瞬间冒出一种挑战似的兴奋。他顺手拿起一把54式手枪,学着周启明的模样验了验枪,确保无误后又卸下弹夹,有条不紊地将子弹一颗颗地压入后“啪”地一声装入枪中,轻轻推开保险后拉动枪栓让子弹上膛,同时又利用掩体轮换着立姿、跪姿、卧姿,将一颗颗子弹快速准确地射向了人体靶。

周启明在杨旭东耳边小声地赞道:“这小子今天真让我开了眼界,不仅拳脚可以,枪法也真不赖,悟性还挺高,就刚刚看我们练一下子,他马上抓住了要领。你看,他的据枪姿势在模仿我立姿的基础上又灵活地变通为跪姿和卧姿,把‘威沃尔式据枪’可以快速而又稳定出枪和缩小射弹散步、提高命中精度的功能发挥到了极致。再有,他很会观察地形地貌,巧妙地利用了掩体,这样不仅能够很好地保护自己、观察敌情,也更接近于实战。不过我最佩服的还是他的心理素质,很多新手都很恐惧射击的后坐力,可他却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很难想象一个靠自学的人第一次射击就能有这样的水平,说不定真是个天才,没送来部队也可惜了!”

杨旭东轻声应道:“是啊,我也深有同感。不过近来感觉他完全变了个人似的,跟原先的阳光清新全然不同了,身上好像还有一股戾气,这种情况不知道是好是坏啊……”望着人体靶上的眉心和心脏部位被钟鸣打穿的那几个密布的弹孔,又看看双目炯炯的钟鸣仿佛一个冷面杀手森然地瞪视着人体靶的模样,杨旭东忽然感觉到一阵不寒而栗,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却又不知道是什么。

夜幕缓缓降临,黑夜的静寂笼罩着仓桥直街。一条缎带似的河流从南向北安详地流淌,几条宛若新月的乌篷船在水中轻荡穿梭,时而荡起的晶莹水花似有鱼儿在潺潺流水间冉冉游动,船头那盏煤油灯在清凉的微风中摇曳着昏黄的灯影,“嘎吱嘎吱”的桨声伴随着船夫那轻快的俚歌悠悠传来——“乌篷船/轻又快/游客人人爱/坐上它/喝起酒/游客心里乐悠悠/河岸杨柳依依/水中鱼儿陪游/春风拂碧波/绍兴好风光”,那地道的绍兴话直听得三人心里酥酥痒痒。沿河两岸,那五光十色的彩灯勾画着白墙黛瓦、错落有致的徽派民居,宁静简美的月光洒落在古老而又悠长的青石板路,娇嫩翠绿的苔藓爬满了古朴而又残旧的墙根。这一砖一石,一草一木,无不展现着绍兴古城数百年的风雨沧桑。

状元楼上熙熙攘攘,三人排队等了许久,才等到角落那个临窗的好位置。刚一坐下,服务生便来热情地招呼。周启明依着杨旭东和钟鸣的个性和喜好点了几个绍兴的特色小菜。不一会儿,香滑的糟溜鱼片、酸甜的糖醋排骨、松软的麦糊烧、酥嫩的臭豆腐、浓香的干菜焖肉陆续上桌。杨旭东瞧着这些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意犹未尽,竟又叫了一壶醇香的“绍兴黄”,上了一盘清鲜的茴香豆。三人吃着,喝着,聊着,好不惬意!

“你和晓枫…还有联系吗?”周启明忽然心念一动,借着几分酒意向杨旭东笑着问道,眼神里弥漫着好奇的光泽。

杨旭东一怔,霎时之间百感交集,大学时候的种种往事如电光火石般在心头一闪而过,心中倏然一酸,眼眶似有些红了,忙将头转了过去,过了半晌忽然长长吸了口气,回过头来凄然一笑:“没有…不过我还是会给她写信,尽管她可能压根就不会看。”

周启明一瞥眼间,见杨旭东初时脸上深有忧色,渐渐地双眉又缓缓舒展开来,眼中微微露出了一丝光彩,又过了一小会儿,小嘴边竟又露出了一丝笑意,不由得满腹疑窦地问道:“看来,你还是放不下啊。”

杨旭东低头喝了口酒,淡淡一笑说:“我为什么要放下?其实有时候吧,觉得思念就像一杯苦酒,涩涩的,辣辣的,搜肠刮肚让你很不自在。可有时候回味起来呢,又觉得这种感觉苦中带甜,久而久之,想她也变成了一种享受,就像有些人偏偏喜欢享受孤独一样。想想修炼到这样也是一种境界,纵然得不到也不急不恼,就愿意这样慢慢地想她。”

周启明这下愣了,过了半天竖起大拇指说:“痴情!”再过半天又摇着头笑了:“苦情!”又过半天拍了拍杨旭东的背,“单相思是种病!说真的,大学四年我也没觉得你是这么痴情的一主儿,但是你想过没有,如果她还爱你,又怎么舍得不联系你?既然人家不愿意搭理你,那你就该有点骨气大胆放手,别再去干扰别人的生活,何必让人家觉得你一点尊严都没有呢?”

杨旭东苦笑着摆了摆手,“兄弟,你不懂。或许你认为,一个人把你拉进了黑名单,QQ、微信、手机号,但凡和你有一点联系的她都不放过,恨不得能有一场烈火烧光她和你的所有痕迹,直到片甲不留、寸草不生,这是恨你恨到了极致,想起你都会觉得悔恨和愤怒,所以才会迫不及待地去抹杀和摧毁你们彼此间的一切。但其实不然,这恰恰是爱的表现。因为她还爱着,所以才会这般委屈、不甘和忌恨。如果她不爱了,什么都不会有,连恨你都是奢侈的,试问又怎么会为你纠结和难过?也许,努力忘记一个人确实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你恋爱过应该能明白!”

钟鸣听了,不由得又想起了徐芳菲那晕红的双颊和秀气的面庞,胸口便如同给大锤子重重地锤打了几下,忙低下头猛灌了几口酒。周启明劝道:“这绍兴黄酒入口甘醇,酒劲却很容易上头,还是慢点喝吧。”杨旭东心下恍然,轻轻拍了拍钟鸣的后背,“兄弟,听我一句劝,喜欢一个人不妨大胆一些,主动一些,想当初启明也是这么劝我的。爱了就爱了,管他什么结果,总之一如既往地向前,哪怕只有一线生机。况且路不走到最后,谁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钟鸣醉眼斜睨,眉头紧皱,头深深地扎了下去,许久才发出一声略带愤怒的叹息:“我不是傻子,我看得出来,她喜欢的是你!她看我的眼神从来没有像看你那样亲切,她跟我说话也从来不会像跟你聊天时候那么健谈。你知道我有多难受吗?可我又能怎么样?我只能傻傻地微笑着看着你们。唉,有时候啊,笑容只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空虚,遮盖自己的伤心和无奈,你懂吗?”

杨旭东正想说些什么,周启明握住了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再说,接着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圆场:“你看看,这兄弟之间啊,只要掺和了女人的事儿就麻烦了不是?”

杯里那透明澄澈、恍若琥珀的老酒散发出诱人的馥郁芳香,杨旭东端详了一小会儿,颇有感触地举起杯,“不管是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地方,我心里都认你们这些兄弟,因为我始终坚信,能相识就是一种缘分,有缘就该珍惜!所以我真心的希望,将来不管遇上什么事情,我们的感情都应该要像这杯老酒一样,永远澄净,越久越醇!”

二人听他说得诚恳而又真挚,不由得心神激荡,相视一笑后也真诚地举起酒杯,清脆地碰了一下,干了。

6、能不能让我陪着你走

腊月二十六,桐庐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场大雪。道路两旁,枫树那高大挺拔的火红身影在迎风燃烧着,好似一面面迎风飘扬的旌旗,宛然一团团巨大的火焰,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明亮而又刺眼。那红彤彤的枫叶像抹上了一层胭脂,和飘飞的雪花一起随风起舞,仿佛光阴一般缓缓流转,活像一只只火红的蝴蝶,在冬日的浪漫中追寻美好,在人们惊叹的目光里闪烁辉煌。

此时的县委大院里,大家的工作热情并没有因为寒冬大雪而就此泯灭,每个部门都在加班加点地忙着年终业务的最后冲刺,准备迎接农历二零一二的新年。这些天杨旭东和徐芳菲正紧锣密鼓地做着机关党总支委和各党支部的换届工作,从组织召开党员大会,到民主评议上一届领导班子,到投票选举新一届支委成员,再到向上级党组织提交申请,每走一个流程都得准备相应的材料和统计相关的数据,最后还得将这些材料、图片一一汇总起来做成简报,在党建系统中录入党支部台账的相关信息。连日来他们忙得不可开交,这项工作总算要接近尾声,可偏偏这时上级突然来了份通知,说这两天马上就要进行“文明单位”的复查,为完成相关资料的汇编,二人只能待在办公室里饿着肚子加班。

徐芳菲工作还是一如既往地细心和谨慎,不仅将各项相关的工作、各种有关的活动资料整理汇编、打印成册,也整理出了近年来单位建设的独特亮点,并为这些材料各自做了封面然后一份份进行装订,按测评表的要求整齐排列后装入文件盒中。杨旭东在一旁积极配合着徐芳菲的工作,经过一年多的合作二人也越来越有默契,很快就把任务完成了。

抬眼一看,已经将近晚上七点,夜幕渐渐地落下,天边闪现着点点星光,翻飞的鹅毛雪轻轻地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街旁的路灯一盏接着一盏地亮了起来,四周林立的高楼忽然明亮起来,楼体璀璨的光泽和俏媚的丽影在静夜里投射出柔情的色彩,桐庐悄悄地融入一片温馨的夜色之中。

徐芳菲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缓缓舒出一口气来,雪白的脸蛋上洋溢着温和的微笑,望着杨旭东的一双妙目骨溜溜地转了几转,“总算搞定了,我们吃饭去吧。”

杨旭东正欲回答,不料突然间就断了电,整个办公室里一片漆黑,徐芳菲的表情瞬间凝固。杨旭东柔声地安慰道:“可能是跳闸了,我去看看。”在一片昏暗和漆黑里,徐芳菲隐隐瞧见杨旭东那高大而又坚毅的身影快步走出了办公室。她心口一热,双颊登时晕红如火,目光下垂时蓦地想起了前些日子的另一件事。

那日下班后,她像往常一样,整理好桌面,收拾完东西,拎着包出了办公室,锁了门后走进电梯,摁了一楼便漫不经心地低头等待。电梯的门轻轻地合上,随后缓缓下降,不料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电梯里瞬间一片漆黑。徐芳菲心中一惊,黑暗中睁大了一双圆圆的眼睛,乌溜溜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又转,满脸的惊疑和惶恐,暗道:“天呐,停电了!我一个人在电梯里呢,完蛋了,该怎么办?!”她迅速掏出手机,一个劲儿地疯狂查找通讯录里同事的电话号码,一个个地试着拨打过去,连110、119都不放过,可却怎么也拨不出去,电梯里居然连信号都没有!剧烈的恐惧瞬时涌上心头,惊惶的泪水一并而出,拿着手机的手也开始颤抖起来。她来不及细想,又打开了手机里的手电筒,一面用劲地拍打着电梯的门,大声地向外呼救,希望声音能够传出去,一面又反复地摁响求救铃,任凭它肆意地发出刺耳的声响,好盖过自己那剧烈而又慌乱的心跳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但外边却仍然像死一般的沉寂,在几近绝望的时候电梯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微弱却又雄厚的男声——“芳菲,是你吗?”是旭东!她的心又开始激动起来,“我有救了!我有救了!”于是拼命地狂喊:“是,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却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在打颤,含着极大的惊恐也带有一丝惊讶和喜悦。只听杨旭东拍了拍电梯门,又关切地喊道:“你别怕,这是三楼,我马上叫人来,你再等等!”杨旭东的声音让她看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仿佛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心底里陡增了几分勇气和动力,紧张的情绪也慢慢地平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电梯的门被杨旭东和门卫两个人用手使劲地撑开了。“快,有我们撑着,你赶紧出来!”杨旭东朝她喊了声,额上豆大的汗水涔涔而下。徐芳菲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身处三楼和四楼之间,电梯高出了三楼平面将近一百公分。她从夹缝中颤颤巍巍地出来,心中的大石随之也终于落地,不由得深吸一口长气,只觉周围的空气透着鲜亮和清新,浑然不似电梯里那样混浊和压抑。原来人生就是这样,危险无时不在。可能你上一秒还在欢笑,而下一秒却无法预料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今天死神几乎擦肩而过,这也许是命运刻意要给自己上的重要一课——活着,多么幸运!那一刻,心有余悸的徐芳菲再也忍不住,趴在杨旭东的肩头“哇”地一声哭了,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杨旭东微微一笑,心中柔情骤起,轻轻用手抚着她的后背,“没事,都过去了!”徐芳菲听得他言语之中对自己颇为关切,登时感到胸口有股热血上涌,不由得连声咳嗽,侧头一看,他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一粒一粒地渗将出来,三九寒冬可嘴里兀自哈出热气,身上那件单薄的运动短装越发衬得他面目清润、健康阳光,显然便是刚刚跑步锻炼回来。此时虽然两人都不说话,但是徐芳菲能够明显感觉到,刚才在电梯里的那股子孤寂和恐惧渐渐消失了,周遭的世界仿佛就只剩下她和他。霎时之间她只觉前所未有似的平静和安详,心里又是一热:是啊,人就是这样感性的动物,某个瞬间他人某个细微的举动都可以让自己倍感温暖。这一刻的她竟从心底莫名地生出一种渴盼:要是可以就这么一直靠在他的肩头,那该有多好!

想到这里,她心里不由得一热,忙将绯红的小脸侧了过去。这时,杨旭东、钟鸣和男男女女一群同事推着一个大蛋糕从门外走了进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神秘而又喜庆的微笑。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大家便已异口同声地亲切唤道:“芳菲,生日快乐!”她这才蓦然想起,今天正是她二十六岁生日。定睛看去,双层的蛋糕漂亮而又气派。那底座在微微的烛光中闪烁着华贵的金黄,粉红的奶油花瓣围绕着洁白的蛋糕,让人着实感觉到温馨和甜美。蛋糕的中央,几颗聚拢摆放的草莓宛若一朵鲜艳欲滴的玫瑰,几片紧挨的奇异果好像依偎在红花身畔的嫩叶,又有玛瑙似的葡萄、金子似的芒果粒等各色鲜果点缀在侧,看得徐芳菲早已心花怒放。“谢谢…谢谢你们!瞧我,忙得都忘了自己的生日!”抬头望去,那一张张诚挚而又喜悦的笑脸让她不由得大为感激,胸口不觉又微微一热,瞬间有种天旋地转似的幸福晕眩。此时,从窗外透进的星月微光和蛋糕上跳跃摇曳的烛光映照着她的倩影,那雪白的脸庞似乎散射出柔和的光芒,一旁的钟鸣怔怔地呆望着,竟不由得痴了。

在一片欢声笑语和祝福中,徐芳菲满怀希望地许了愿,亲手切开了生日蛋糕,整个办公室里一片乐融融,此时大家都兴致高涨,掌声四起。

“赶紧吃蛋糕垫垫肚子,等会好戏还在后头!”一位同事兴奋地笑喊,两只眼睛眯得像两个小小的月牙。

“对,我们都商量了,今晚非把你灌醉了不可!”另一位同事也激动地叫着,把几打啤酒拿了出来,办公室里随即又是一片哄然。

徐芳菲心里喜滋滋的,双颊登时浮起两朵红云,脸上带着动人的微笑,“你们呐,道行太浅……”说着得意地伸出一根手指在众人面前摇了摇,格格娇笑道:“告诉你们吧,在桂林我们家就是做酒的,二十杯三花酒我都不会醉!你们想灌醉我,好难哦!”

“哈哈!不信…不信!”大家起着哄,笑声一浪赛过一浪。“嗳,旭东,赶紧敬敬你的领导啊!人家马上是桐庐县委办公室副主任了哟,还是我们的三等功功臣啊!”有位同事打趣地笑道,大家高声地笑着、叫着,拍着手,跺着脚,向鸽子似的不住地点头,嘴里还附和道:“对对对!”

徐芳菲的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仿佛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和感动,脸上隐隐约约地泛着一层红光。她笑着“啐”了一口,轻轻地在那位同事身上拍了一记,“你再胡说!还没发文呢,小心我告诉领导说你泄露人事机密!”

此时的杨旭东压抑不住内心的欢跳,含笑的眉角似要喷射出灿烂的火花。他“啪”地一声拉开了啤酒罐,自信地举到徐芳菲的跟前,神采飞扬地说道:“芳菲,谢谢你从我刚进来就一直带着我做事,你对待工作的那种严谨和细心影响了我很多很多,这一杯,我敬你,生日快乐!”说着头一仰,下颚一扬,“咕嘟咕嘟”一罐啤酒已去了大半。

徐芳菲脸上突然一红,弯弯的眉下眼波流动,清秀的面庞微微一笑,有些害羞地低声说道:“谢谢!”清脆柔软的声音让众人心里着实一荡,只见烛光映照在她脸上,红扑扑地甚是娇艳。有位同事情不自禁地笑嘻嘻喊道:“看来还是旭东面子大啊,你看芳菲脸红了,酒不醉人人自醉啊!哈哈!”办公室里又一阵酣畅的欢笑。而此刻,钟鸣心中正妒火中烧,呆呆地愣在当地闷闷不语,目光在杨、徐二人之间游离,竟闪过一丝憎恶和懊恼。

这是单位里过年前的一次难得的小聚,他们喝着啤酒、饮料,吃着蛋糕、瓜子、糖果,聊着工作、生活、家庭,直到晚上十点来钟,那拨年轻人才从办公楼鱼贯而出。杨旭东今晚显然是被灌多了,有些站立不稳的样子,伏在钟鸣的肩上还在喃喃自语:“我没醉…我还能走正步…”。大家在一旁纷纷笑道:“旭东这小子,今晚谁都不服,就服(扶)墙!”看着昏昏欲睡的杨旭东,徐芳菲有些不放心,跟着他俩上了宿舍楼。

来到杨旭东的房门前,钟鸣一只手托着身子沉沉下坠的杨旭东,另一只手从他的口袋里摸出钥匙替他开了门,两个人就这样步履蹒跚地挪到床前。钟鸣轻轻将杨旭东放倒在床榻上,又替他脱了鞋,掩好被子。然后把窗帘拉上,把床头灯调到最小,随后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柔和地掩上了门。

“芳菲,这么晚了,你怎么回去?要不…那个…我送送你吧!”钟鸣柔声问道,这一年多来他总躲着她,单位的活动也很少参加,所以极少能有和她单独说话的机会,此时的心里像激荡的湖水一样颇不平静,仿佛有面小鼓一直在“咚咚咚”地敲着。他有时也真闹不明白,眼前这个温柔的女郎为什么就那么让他战战兢兢、敬若天神?

“不用客气了,外面还有公交呢,我自己回去就行,你也早点休息吧。”徐芳菲礼貌性地浅浅一笑,淡然答道。

钟鸣显然有些失落,“那…好吧,你等等我,有件礼物想送给你,我回房里拿,就一小会儿而已……”说完便近乎逃窜似的飞奔回隔壁房里,不一会儿从房间传出了翻箱倒柜的声音,“奇怪了,我放哪儿了?”钟鸣一脸纳闷地自言自语道。

徐芳菲摇头笑笑,不以为意。此时窗外雪已经停了,天边的明月在云层后边若隐若现地缓缓挪动着,偶尔从云隙中投下几缕银白色的月光,明亮的月光把大地照得一片雪青,树木、楼房、街道都似镀上了一层水银。此情此景让徐芳菲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青海湖边的那个圆月当空的夜晚,好像又听见了杨旭东那高亢甜美的歌声。她又是喜悦,又是害羞,一颗心如袅袅轻烟一般在空中飘荡不定,不意之间竟轻轻拧动了杨旭东的房门把手,缓缓走了进去。

躺在床上的杨旭东睡意昏沉,朦胧中隐约听见房里的瓷砖地板上回响起一阵“噗…噗…噗”的高跟鞋落地声,清脆而又悦耳,缓慢均匀而又富有节奏感,像是踏着一曲舒缓的旋律。他有些迷糊地揉揉眼睛,只见昏暗的灯光下一个苗条的倩影正缓缓向自己的床边走来,轻盈的步态恍若青春的舞步,摇曳的裙摆映衬着优雅的身姿。“谁……”杨旭东只觉似梦非梦,轻声地开口问道,却觉得一阵口干舌燥,“晓枫…是你吗?”徐芳菲微微沉吟,也不答话,走到桌前给他倒了杯水,回头却只见他的眼皮又缓缓耷拉了下来。

徐芳菲坐在床前,扑鼻而来的是杨旭东身上那阵浓烈的男子气息,不觉一股喜意直甜入心中。她静静地凝视着杨旭东那张俊逸的脸庞,心里思潮涌动:这张俊脸不知迷倒了多少少女的芳心!这一年多来,其他兄弟单位的同事变着法儿地频频向徐芳菲和她身边的同事旁敲侧击,问的都是“你们单位那高高的帅哥是哪里人”、“他有女朋友没有?”一类的话语,久而久之,杨旭东那高挑的身材和单身的身份俨然成了块“金字招牌”。但话又说回头,倘若他仅仅是哗众取宠之辈,素来心高气傲的徐芳菲也决计不会对他高看一眼,可他偏偏待人接物时彬彬有礼,处理工作时井井有条,尤其是酒桌上的他,不仅能落落大方地攀谈,还能风度翩翩地敬酒,更能瞅准时机为大家斟酒添菜,因此单位领导提起他时也总津津乐道,夸他有礼貌,待人谦和,能干实事。这不,前些日子在酒宴上,书记敬酒时就曾轻轻拍着他的臂膀,用一种赞誉的语气对他说:“小杨,你以后会越来越好的,相信我!”很多部门的人也都对他赞不绝口,曾多次笑着对严主任说:“你们办公室可真会挑人!”。这时在一旁的她听在耳里,甜到心底。是的,他是一个适合走仕途的人,与自己真可谓是“志同道合”!徐芳菲时常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道。想着想着,她的眼光中流露出爱怜横溢的神情,似欲伸手去抚摸他的面颊,可雪白的小手伸到一半又略有些怯懦地缩了回来。“我该不该给自己也给他一次机会?”徐芳菲眉头微颦,在心底默默感慨道,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突然,杨旭东放在床头的手机响起一声悦耳的短信提示音,把徐芳菲从沉思拉回了现实。在手机那亮起的屏幕上,她无意中瞥见了杨旭东那尚未关闭的音乐盒,不知怎的,略有些好奇的她伸手把手机拿了过来。万没想到,那手机的音乐盒里几乎全是经典老歌。徐芳菲随意地点开了一首《把悲伤留给自己》,歌曲前奏的那阵悠扬的手风琴音瞬间划破了夜的静寂,陈升低沉而又沧桑的声音缓缓回荡在房间的四周:

能不能让我陪着你走

既然你说留不住你

回去的路有些黑暗

担心让你一个人走

我想是因为我不够温柔

不能分担你的忧愁

如果这样说不出口

就把遗憾放在心头

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

你的美丽让你带走

从此以后我再没有

快乐起来的理由

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

你的美丽让你带走

我想我可以忍住悲伤

可不可以你也会想起我

抬眼望去,床头昏黄的灯光下摆放着一张照片,那是两年前在青海湖边的旧照。只见照片中杨旭东的身旁依偎着一个容颜娇艳的女孩,灵动的眉目带着江南女子自古以来的秀气,柔媚的神态竟让她也情不自禁地怦然心动,仿佛隔着照片都能感受到她那柔软的身子和芬芳的气息。徐芳菲清晰地记得,这便是那位在青海湖篝火旁随着杨旭东的歌声翩然起舞的女孩,也是适才杨旭东声声惦念着的“晓枫”。一年多来,杨旭东从不愿意在同事和朋友面前过多地吐露自己的感情经历,被问及是否单身这些尴尬问题的时候多半都会遮遮掩掩,可如今听着手机里那温情而又伤感的歌声,看着照片里二人亲昵而又默契的神色,她似乎有些明白了。

睡意朦胧的杨旭东翻了个身,那歌声悠扬而又淳朴,像不绝如缕的思念,又如娓娓道来的倾诉,渐渐撩动着他的心绪,晓枫的面容登时清晰地映在梦里。“晓枫,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也希望你不要把我忘记,相信我们还会有见面的一天!”他的眼睛湿润了,激动地扯过被子,大声地在心底呐喊,他觉得晓枫听见了,一定听见了!

是不是可以牵你的手呢

从来没有这样要求

怕你难过转身就走

那就这样把我会理解的

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

你的美丽让你带走

从此以后我再没有

快乐起来的理由

我想我可以忍住悲伤

假装生命中没有你

从此以后我在这里

日夜等待你的消息

能不能让我陪着你走

既然你说留不住你

无论你在天涯海角

是不是你偶尔会想起我

如怨如慕的歌声仍不绝于耳,他微微睁开一双迷蒙的眼睛,眼前的女孩影影绰绰,轮廓美丽,长长的睫毛像羽毛一般微微地颤动,雪白的肤色恰似纯净无暇的美玉一般光彩夺目。杨旭东睁着眼睛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看清是清秀绝俗的徐芳菲坐在身旁。他伸手撑着床沿想要坐起,却不经意间触到了徐芳菲手上的雪白肌肤,霎时只觉一阵温软柔腻,心中不免一阵荡漾,同时也明显感觉到徐芳菲的身子微微地颤了颤。

她淡淡地笑了笑,为杨旭东的后背垫上了靠枕,柔声地问道:“头还晕吗?想不想喝水?”杨旭东微笑着摇了摇头,略有些尴尬地问道:“刚才我说梦话了?”徐芳菲一抬眼,见他怔怔地呆望自己,不由得脸上一红,笑着假意嗔道:“可不是?你梦里都在想她,她魅力蛮大的嘛。”说着又艳羡地朝那床头的照片望去,眼神很是复杂。

杨旭东心中怦地一跳,神情有些愕然,“你…都能猜到?”徐芳菲有些讪讪地回答道:“当然,爱情其实并不复杂,来来去去无非是三个字,不是我爱你、我恨你,便是算了吧、你好吗、对不起。你床头的这张照片,你手机里的这些伤感情歌,还有你的那些梦话,很容易让人能够联想得到,况且女孩子的直觉都是很灵的。”

两人又都不说话了,杨旭东装作有些若无其事的样子,可在房里四下张望的双眼难以掩盖内心的一丝不安。对于徐芳菲藏在心里没说完的话儿,他显然有些期待和渴盼,但心里更多的是紧张和害怕,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份若有若无的情感。徐芳菲在他眼里,是志同道合的同乡,是相互合作的同事,也是心心相印的朋友,更是无微不至的姐姐。这一年多来的朝夕相处,对这样一个才华与美貌并存的女孩他确实有过那么一点点动心。可是,徐芳菲无疑是个很强势的女孩,甚至可以独自一人撑起办公室的半边天,在她的身边杨旭东会隐隐觉得“矮半截”似的自愧不如,然而作为男人,他自尊自强的内心深处更渴望的却是被需求和崇拜;另一方面,他的心里也着实放不下凌晓枫,无时无刻都在渴求她终有一天会给他一个奇迹,尽管他知道自己可能永远不会再拥有,也无数次地跟自己说过要放弃,但终究还是舍不得也放不下,甚至觉得只要能够在静寂的夜晚静静地回忆和她一起走过的日子,那也是一种期冀、一种幸福。在凌晓枫给他的心灵震撼依然存在的这当口儿,他似乎已然失去了和别的女孩谈情说爱的兴致和心趣。

徐芳菲终究还是试探着问了出来:“我记得曾有人说过——‘往事已矣,何需忆?’我知道你放不下她,放不下你们那些曾经的感情和往昔的经历,所以才会像现在这样如此纠结地在原本不属于自己的轨道上固执前行。可以说,在对她的朝思夜想中你的感性已经彻底击败了你的理智,可这又能挽回什么呢?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也像你一样放不下我的男朋友,可现在我却明白了,就像那句歌词唱的一样——‘昨夜的星辰已坠落,今夜的星光依然闪烁’,珍惜眼前、把握当下最重要,我们应该都给自己一个重新爱过的机会。所以…我想冒昧地问一句,可不可以…让我陪着你一起走?我不忍心…看你一个人在黑夜里独自承受午夜梦回的落寞。”只见她一对乌溜溜的眼珠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杨旭东的脸,神情中充满了盼望和焦虑。的确,爱情对于女孩来说,一旦遇上了、动心了,就像吸上了鸦片,脑子里总是充满了各种奇妙的幻想,希望能够永远沉醉其中,感受它飘飘然的浪漫。

杨旭东暗暗钦佩她的勇气,听她说得一往情深,心里不禁一片凄然,实在不忍心再用任何的言语去刺激她、伤害她。不知有谁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其实有时候仔细琢磨还挺有道理:男人和女人之间如果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纱,便能给对方无限的遐想空间,为对方塑造着彼此最完美的形象,就好比海市蜃楼,永远都那么美好,可一旦捅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无论对谁而言,之前构筑起来的所有美好想象随时都有可能会破灭,所有美丽的神话也许不过是一场虚幻。因此人们才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男女间那层朦朦胧胧的窗户纸还是不要捅破为好,这样才能让那个美好的念想留存在心底,成为永远无法完美的完美,成就心里一份永恒的怀念。想罢无奈地笑了笑,小心翼翼地说道:“谢谢你,芳菲!你那么善解人意,平时又那么关心我、维护我,说实话我很感动,但是你要知道,一份感情终究是不能单纯地靠感动去获得的。我承认我确实放不下晓枫,无论我走到哪里,我的心里都有她的身影,我们那些逝去的美好就像在风中飘零的枫叶一般美丽而短暂,可却又那样地令人流连忘返。可以说,现在我的心已经彻彻底底被她带走了,再也没办法容得下别人,对不起,芳菲!”说着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徐芳菲的手,只觉那温软细腻的小手已不知不觉地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杨旭东这才骤然想起男女有别,脸上一红,当即松开了手。

徐芳菲听到这里,心中一阵羞怯,一阵难过,脸上登时如同罩了一层严霜。“旭东,你知道吗?从我在青海湖边遇见你,你的阳光、你的爽朗就已经在我心里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到现在想起我们两年来的点点滴滴,想起你的歌声、笑声,我的心里还是会充满喜悦和幸福,所以我相信,在孤寂无助的时候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我一定会感到温暖和惬意。不管是晴天、阴天还是雨天,能够和你在一起就是最灿烂的一天;无论昨天、今天和明天,能够有你陪伴在身边,就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难道在你心里,就从来没有想过我?”说到这里,声音竟微微发颤,泪珠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不,芳菲,你听我说!”杨旭东急道:“我很早就发现,你有时候的神态举止真的和她很像很像,如果我们在一起,我的潜意识里就会常常把你当成她,可我怎么能够让你去当别人的替代品?这无论对你、对她还是对我而言,都是不公平的!还有一层原因…其实在我的内心深处,早已不自觉地把你当成了我最尊敬的姐姐。”

徐芳菲愕然半晌,微微回过头来。只听杨旭东续道:“从小我就和姐姐格外亲,直到现在我还很怀念我们小时候。那会儿我们一起玩橡皮泥,姐姐心灵手巧、别出心裁,用一团团橡皮泥搓成各种形状,做成泥人儿、饺子、面条、包子等等,看起来可真像!记得有一次,我们模仿街上卖桂林米粉的样子。姐姐把橡皮泥搓成一条条细长的‘粉条’,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盒子里,再模拟葱花的样子,用绿色的泥团切成碎碎的‘葱花’,之后又做成了‘花生’、‘肉片’,一起放进盒子里,一碗‘桂林米粉’做好了!那时候我笑了,闹着要往盒子里倒白开水做成汤汁。大概是姐姐做得太像了吧?后来我上了中学,数学很不好,可这偏偏是姐姐的‘拿手好戏’。那年寒假就在老家的那张陈旧的书桌前,姐姐一遍又一遍地教我‘二次函数’求点坐标、求解析式,又耐心地看着我做题,及时地纠正我的错误,那股认真的劲头也感染了我,让我对数学渐渐树立起了信心,在假期后的第一次测验,我得了88分,破天荒地拿了这么高分的我高兴坏了,回到家第一时间就给外地的姐姐打了长途电话……现在我们姐弟俩都长大了,为了各自事业打拼着的我们一年到头也难见一次面,可是我永远会记得老家的那张书桌,记得姐姐那一双灵巧的手!芳菲…我来桐庐的这两年你对我关怀备至,很多时候我心里都对你有种特殊的情感,现在我明白了,见到你,我就好像又重回到多年前姐弟相伴的那段时光,所以…请允许我叫你一声‘姐姐’吧!”

徐芳菲瞧着他一脸诚挚不禁感动,心里竟是说不出的惆怅和难过,眼泪一滴滴地落在衣襟上,再也说不下去。杨旭东低声地安慰道:“芳菲,别难过,其实我们俩的感情早就已经介乎于爱情和友情之间,我觉得…我们就应该站在这片不远也不近的高地去欣赏对方,不是情人又超过了一般朋友,不是爱人却胜似亲人。我们也可以紧紧地握手,结实地拥抱,彼此贴近彼此温暖中有着精神上的默契和惺惺相惜似的相互扶持。这种亲密而又理性的感情纯净中有甜美,平淡中有绵长,不是也很好吗?”

徐芳菲点了点头,明艳的脸蛋上兀自挂着几滴泪珠,可清澈的眼睛却明显闪过一丝喜色,强笑道:“旭东,我已经不是初恋中那些娇滴滴的女孩子了,你不用变着法儿地来安慰我。听你说了这么多,你的意思我是懂的,也明白感情的事儿向来不能强求。今晚我能听到你那么多的心里话已经很满足了,这一页…就算翻过去吧,不过我们还是好同事、好朋友,这一点我希望不会改变!”杨旭东一沉吟,说道:“那是自然,你能这么想就最好啦……”

门外,昏暗的灯光下映着钟鸣那张铁青的脸,也不知他究竟在这里默默地站了多久,可此刻的他胸口着实憋了一股满满的气,心里又酸又怒又苦,手里一紧,把那只蝴蝶发夹攥得变了形。那精致的蝴蝶发夹,是他刚来桐庐那会儿买的,可惜一直就没有合适的机会送到徐芳菲的手里。他自嘲地笑了笑,一把将捏破了的发夹毫不犹豫地扔进了垃圾箩,头也不回地跑进浓重的夜色中……

7、钟鸣出事了

天刚蒙蒙亮,富春江边便升起一片轻柔的雾霭,远处的山峦被涂抹上一层柔和的乳白色,白皑皑的雾色把周遭的一切渲染得朦胧而又迷幻。一缕和煦的阳光照进窗内,映照着杨旭东那熟睡的脸庞。突然,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将杨旭东从睡梦中惊醒,抬眼望去,床头桌上闹钟的指针才刚过七点。“倒霉!谁会那么早来电话?”他有些埋怨地嘟囔着,疑惑地抓过放在床头的手机,来电显示竟是徐芳菲。

“喂,还没起来吗?”徐芳菲的声音很是急促,“钟鸣出事了,派出所的人要我们协助了解一些事情,赶紧过来办公室吧!”杨旭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动也不动地坐在床上,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又好像被人从头到脚彻彻底底地浇了一盆凉水,全身登时感觉有些麻木,满脑子想的全是那句不可思议的话——钟鸣出事了……

昨夜在宿舍楼的走廊外,钟鸣几乎听到了杨旭东和徐芳菲的全部谈话,他的内心搅动着懊恼与痛苦,眼泪在体内肆意横流,不由得在心底痛苦地呐喊:“芳菲心里喜欢的终究还是他!”之前他也只是猜测,可如今他却亲耳听到、亲眼看到了!在漆黑的夜色里,在清冷的街道上,他头也不回地走着,脚步竟越来越快,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把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远远地抛下。冰冷的夜风吹在他发烫的脸庞上,也未能使他的狂躁冷静下来,那满脸愤世嫉俗的模样偶尔也引来三两路人侧目斜睨。

钟鸣心里涌起一阵巨大的酸楚,蓦然记起前几天的一件事情。一个多星期前,严主任曾找到他,说春节过后省委将要在杭州举行为期一周的“综合办公管理平台”培训,单位领导讨论后决定要让他去。听到消息后他高兴坏了,这是他进入单位以来第一次能够到省一级那么高的平台去历练自己,机会确实难得,况且初春的杭州的确令人向往,孤山的梅,太子湾的郁金香,断桥的残雪……这些活跃在文人墨客诗文里的美丽意境终于能够一一真实地展现在自己的眼前,他想着想着不由得心驰神往。可第二天下班前,严主任却把他叫到了办公室,语气和蔼地告诉他,经领导班子再三研究,决定还是让杨旭东去,毕竟这项培训跟他的实际工作比较贴近,而且他的家就在杭州市区,这样安排方便他公私兼顾,单位也可以不用考虑派车接送的问题。钟鸣听了,面色霎时间变得又灰又暗,心里老大地不是滋味儿,感觉跟被人当猴儿耍了一回一样难堪。空欢喜一场的他闹不明白:明明基本已经确定下来的事情怎么能够说变就变?他没心情再继续工作,早早便下了办公楼,一个人拿着篮球在偌大的篮球场上漫无目的地投着篮,篮球一次又一次沉重地砸向篮板,发出一声又一声沉闷的巨响。陆续下楼的几个同事见了,心里都猜到了七八分。一个同事开玩笑似地嘲笑道:“钟鸣,你在这儿把篮板砸烂都没用,人家旭东是领导班子和严主任早就看中的人,你拿什么和他竞争?”他一怔,又想起到单位报到的第一天严主任就曾对杨旭东说过——“小杨啊,给你的平台很高,以后的发展就靠你自己了。”是啊,杨旭东是县委领导一早就看中的人,也许从政审的时候开始就已然为他铺好了所有的路,所以刚上班第一天便把他安排到县委办公室的政秘组,俨然成了领导班子的“御用文人”。而自己呢,虽然同样是在县委办公室,可快两年了他都还在后勤组,忙活着单位里的一些杂七杂八的琐碎事情,整理着一张又一张早已看厌的报销单,翻看着一本又一本写得密密麻麻的明细账簿,统计着一份又一份眼花缭乱的会计报表……但领导似乎从来都不怎么关心,每次来到他们办公室总是急匆匆地扔下一堆公款报销的单子,简单交代几句后转身就走。每每看到那一沓附着各种发票的报销单,他知道今晚又得加班了,只能自嘲似的无奈笑笑。夕阳渐渐西沉,夜幕悄悄降临,办公楼里逐渐人去楼空,还在加班的他无意间瞥向窗外,又看见了杨旭东陪着领导有说有笑地在县委大院里散步,他瞬间有种自己被边缘化了的感觉。有时真羡慕旭东,也恨常在关键时刻便木讷呆板的自己没有他的口才和文采,没有他的文质彬彬和一表人才,更没有他在单位里那左右逢源的本事。且不说芳菲与他同在一个办公室里朝夕相对,他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就算是在同等的条件下,想必芳菲也是欣赏能写、能说、能唱的他多过自己一些吧。

夜色里他一脸的垂丧和懊恼,在大街上漫不经心地走着,不想已来到了县中心一处热闹的酒吧前。他愣了愣神,只见一大帮身着奇装异服的男男女女左拥右抱地迈着酒醉后那慵懒而又蹒跚的碎步柜台边鱼贯而出,嘴里还在喃喃自语胡吹乱侃。他有些轻蔑地笑了笑,虽然今晚也喝了酒,但他如今却很清醒,情绪也很高亢,从未逛过夜店的他此时突然对酒吧里那灯红酒绿、色情男女的世界有了一种莫名的好奇和冲动,甚至有些管不住自己的腿了。

酒吧里弥漫着一阵浓烈的香烟与美酒的暧昧气息,舞池内灯光闪烁,劲爆的音乐敲打着鼓膜,几乎要震聋人的耳朵,一群火辣的少女在其中疯狂地扭动着自己的腰肢和臀部,摇曳着自己婀娜的身姿,略有些轻佻地挑逗着那些在舞池周围嘻嘻哈哈的男子……钟鸣悠然地坐在吧台上一杯又一杯地灌着啤酒,冷冷地瞧着周围那些聒噪的、兴奋的身影不禁有些嗤之以鼻,彷徨而又迷离的眼神在酒吧里显得特别地孤寂和落寞。不远处,一对年轻男女正耳鬓厮磨,那男孩的手轻搂在女孩柔细的腰间,女孩大胆地贴上她那火热的红唇,二人在昏暗的灯光下、狂乱的人群中久久地拥吻。钟鸣心中一酸,登时想起了徐芳菲,脸上大有愠色,悻悻地又猛灌了几口酒。

吧台的一旁,正在赌球的几个流里流气的年轻小伙渐渐吸引了钟鸣的注意力。这半年来,本就很爱看球的钟鸣也开始玩上了赌球,刚开始玩得特别小,虽然有输有赢,但也让他尝到了一些小小的甜头,胆子慢慢地就大了。有时候不知不觉一直玩到深夜,第二天上班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还睡眼惺忪地伏在桌面继续看直播。部门领导瞧在眼里,气在心里,曾几次三番严肃地批评过他,他嘴上虽然应着“不玩不玩”,可终究还是忍不住悄悄地又下了注,没想到竟一下子赢了一千多……此时看到那几个年轻小伙用现金堂而皇之地在玩,一时之间他不免手痒,眼睛总盯着那几人看。那几人似乎窥破了钟鸣的心事,走过来显得很热情地煽动道:“来一把吧,朋友?我看你一个人坐那儿喝闷酒好久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钟鸣有过一瞬间的迟疑和犹豫:国家毕竟从未承认过赌球的合法性,怎么敢在大庭广众公然开赌?那几人笑他古板老套,一人说道:“国家是允许玩球的,既能欣赏球赛,又可以赢钱,多好啊!”另一人又说:“你看看《足球报》、《体坛周报》这些正儿八经的报纸,多少年前就开始有专栏特别推荐各支比赛队伍的让球比例和赢球概率,还不是就想我们下注?”听他们的口气倒像带盘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让钟鸣无话可说,可他摸遍了自己的口袋,只有零零碎碎的百余块,别说赌球,就是付今晚的酒钱都不够。所幸在裤袋暗格里摸到了一张银行卡,正纳闷的他还来不及细看,那几人就嬉闹着一把夺了过去,往吧台里一递,示意服务生把现金刷出来。钟鸣拗不过他们的再三游说,只得先取了部分现金。

说来也怪,刚开始的时候他居然出奇地顺利,用两千元不到的赌本竟一下子赢回了六千,心里已经飘飘然的他有些赌红了眼,他随后又把轻松得来的这六千元一次性全下了注,想搏一次大的然后适时收手,可这回却偏偏没有上一次那样好的运气,不仅六千元血本无归,还自己倒贴了两千元。那几人在一旁相互使了个眼色,搂过钟鸣的肩膀又是安慰,又是劝进。一人说:“没事…没事…有输有赢很正常嘛,相信自己的实力。”一人又道:“我这里有绝杀内幕和独家心水,信我的没错!”另一人笑骂:“什么绝杀内幕?!罗纳尔多是你表哥还是菲戈是你表弟?要是真有那么灵,你怎么不也倾家荡产地下一注?!兄弟,别听他胡说,相信自己的感觉……”七嘴八舌地让钟鸣心里有些乱了章法,他犹豫着又下了一注,没想到还是血本无归。正如俗话说的那样:牌桌上输掉的钱,总希望能够在牌桌上再度赢回来。钟鸣也正是这样,刚开始下第一注的时候还会先仔细看看赛事直播,可到后两次竟像着了魔一般,完全是凭着感觉下注,结果越赌越输,卡里的钱眼看着就要被挥霍光了。有人说过,输钱的人输得越多会越不在意,然而只剩下最后一点钱的时候,他才特别珍惜。果然,连输了三注的钟鸣一下子酒醒了!

他猛然记起,那张卡里的两万块钱是单位对点扶贫的专项资金,前些天领导把钱打到他的账上还特意交代要为下乡拜年提前准备好相应的礼品和红包。可那时正巧碰上省委培训的资格无端被人顶了去,他心情骤变,领导的话自然也成了耳旁风,直到现在才突然想起。平时他的个性虽然有些张扬,但也不至于去干一些出圈儿的事情,可如今不经意间竟挪用了国家专项基金进行非法赌博,这事儿万一要是闹大了,弄不好自己的前程、自己的饭碗全都得丢。此刻他心头大震,感觉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浑身紧张得像拉满了弓的弦一样,背上登时急出了一身冷汗。古人曾说:“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为今之计只得想法子把钱的窟窿补上才是,可自己这一年多来每月的工资留足自己的“口粮”,其余的都交了家用,如今家里正在欢欢喜喜准备过新年的节骨眼儿上,自己怎么好意思无端去向家人狮子大张口似的要两万块钱?!他出神地想着,脸上不觉一阵红一阵青,心里矛盾到了极点。只见那几个年轻小伙“嘿嘿”冷笑了几声,互相使了个眼色,转身便欲离开。钟鸣恍惚之间有些明白了,自己今晚是被人下了套,那伙人不怀好意,一开始就是冲着他的钱来的,在下注的时候也一直在把他往错误的路上引!他有些愤怒了,胸口犹如给人重重地打了一拳,铁青着脸喝道:“全部先别走,把骗我的钱统统还我!”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然目露凶光,仿佛充满了杀机,让几人不由得瞬间一震。几人见势不妙,拔腿就溜。钟鸣大怒,在吧台随手抓起一把切水果的小刀,在那拥挤混乱的酒吧的人群中愣是冲开了一条路,径直追了出去。无奈还是被其中两人跑了路,还有一人被钟鸣追上,他展开从小便学的擒拿功夫在巷子里与那人周旋,那人不是钟鸣对手,三两下便给制住了。“把钱还我!”钟鸣把刀顶在那人的脖子上,一双狮子般的眼睛狠狠地瞪着他,射出犀利而威严的光芒。可那人哆哆嗦嗦地狡辩,钱已被前面那俩人拿走。钟鸣简略地搜了搜他的身,知道他所言非虚,便道:“我给你两个小时的时间,你想办法联系到他们,把钱给我要回来,否则你别想回去!”他那杀气腾腾的模样让那人紧张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下来,脸色如纸般苍白,身子微微在颤抖。也不知过了多久,东方天际浮起一阵鱼肚白,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大地渐渐重现光亮。可钟鸣左等右盼,等来的却不是来还钱的两人,而是那人的家人和值班的民警。坐上警车的那一刹那,他才感觉到“人生如梦”:昨夜还在和同事们为徐芳菲庆祝着生辰,可谁知道今天一早就被戴上了手铐,料想徐芳菲知道后定会更加瞧不起自己了。说到底,其实还是自己太天真、太幼稚啊……

“胆子也太大了!”此时刚刚被任命为桐庐县委副书记的严明气咻咻地拍着桌子骂道,那张和蔼惯了的面孔瞬间扭曲成了一只暴怒的狮子。新官上任的他负责县委的常务工作,有关“党办”、“计生”、“政法”各方面工作的一大堆公文等着他去处理,县人大、县政协方面也有待他去沟通交流春节过后“两会”工作的具体事项,分管的县委党校又到了要制定新年度培训计划和任务的时候,很多事情刚刚上任的自己还没理清头绪,偏偏这时自己的下属捅了篓子,这不上赶着添乱嘛?

“严书记,您消消气……”杨旭东道:“我和芳菲商量过了,我们私下几个朋友凑点钱,再加上钟鸣那边应该还有点积蓄,还上组织的这两万块钱应该不难,只是…你能否出面帮忙说个情,其实他也是挺冤枉的……”望着严书记那如刀削般刚毅冷漠的五官,杨旭东反而越说越不自信了。

严书记那双犹如猛虎一般的锐利黑眸闪过一阵凌厉的光芒,“旭东啊,这个情我不能去说,非但不能去说,我还得秉公去处理……你我都是党员,应该明白‘人情不能凌驾于法律之上’的道理!你知道现在已经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们?再说了,钟鸣这回捅的可不是一般的篓子,私自挪用国家扶贫专项基金进行非法赌博,事后更错上加错,竟然绑架他人作为人质来勒索财物,他犯的这几款罪,不单单是我们单位要把他开除的问题,你去查查《刑法》,至少要判三年呐……”

杨旭东再见到钟鸣,已是农历二零一一年的腊月二十九,这是年底上班的最后一天。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到处都漂浮着一串串缤纷的气球和横幅,准备迎接二零一二年的新年;家家户户忙着进年货、贴春联,张罗着除夕之夜的团圆饭,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节日的喜悦,欢声笑语里透着和谐与吉祥。可怜的钟鸣,再喜庆的春节也只能在阴暗的监狱里度过……

“兄弟,很抱歉,帮不了你……”望着监狱里神情落寞而又憔悴的钟鸣,本来的一头乌发已有几根斑白,深凹的眼角又多了两道皱纹,短短几天里好似又老了几年。杨旭东带着一丝愧疚说道,声音似乎都有些哽咽,“钱的问题你放心,我们会想办法帮你搞定。我们也咨询了专业律师,你的情况如果根据刑法上的‘从轻原则’来判,可能就是一年,一年时间很快而已……”杨旭东说不下去了,只能安慰道:“兄弟,别这样。你知道吗?真正的勇敢其实是所有人都认为你将崩溃的时候你仍会振作!”。钟鸣有些热血上涌,陡然间心中一阵凄凉,默然许久终于艰难地开口,轻声地说了声“谢谢”。

暮色暗淡,残阳如血。转眼间,富春江上那轮镶着金边的落日燃烧了半个天空,那一束束柔和的光从空中倾泻下来,映照着满地殷红的落叶,承载着别离的伤悲。渐渐地,如梦如幻的晚霞和余晖向四周蔓延悄悄开来,朦胧的远山开始呈现出了青黛色的轮廓。杨旭东独自一人在江畔慢慢地走着,走着,缓缓地融进了冥冥的暮色中。

番外: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诚如杨旭东说的一样,一年的时间的确过得飞快,转眼便是二零一三年初春。和煦的春风吹绿了富春江两岸,也吹红了千树万树。岸边的杨柳已经片片绿叶飞,在温和的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摇曳着袅袅娜娜的绰约风姿。微风里,几株白玉兰斜斜地伸展着枝干,朵朵优雅的白花在枝头宁静地绽放,那白得有些温润的花瓣隐隐又带着些香气,虽不浓郁却也不失清雅。

从狱里出来的钟鸣抬头仰望着那湛蓝的天空,深深地吸了口气,只觉迎面而来的那股春的气息格外地清新。开春,意味着生活又开启了新的一页。俗话说,一年之计在于春。庄稼人说,荒废了庄稼只一年,荒废了青春则是一生!是啊,耽误了庄稼,来年通过努力和辛劳尚且还能补救,可若是耽误了青春,人生还能有多少时光可以用来弥补?正所谓“昨日不可留,往事不可追”,此时的钟鸣似乎又恢复了昔日的意气风发,在心底里自信地和那阴暗的一年牢狱生活挥手道别,满心期待着自己将要开始的一个新的征程。可思来想去,天大地大自己又能去哪儿?桐庐县委早已将自己开除,再回单位只能沦为他人永远的笑柄,虽然求助于杨旭东、徐芳菲,他们也绝不会落井下石,但这样一来又跟乞求施舍有什么分别;他也有一年多不曾回家了,每每和家里通电话谈到工作他只能强颜欢笑、遮遮掩掩,这时候要是回家只会徒增父母的烦恼;他更想过要“另起炉灶”,在这城市里找份新的工作继续打拼,可哪个公司能够放心大胆地起用他这么一个有犯罪前科的人啊……想到这儿,他不由得有些神情落寞地望着那一江春水怔怔地出神,突然一张广告纸飞到脚边,他有些好奇地弯下腰拾了起来,只见那纸上写着“流动的画卷,凝固的历史——黄姚古镇,一个能够让心憩息的地方”等字样,他豁然想起,自己大学时最好的舍友肖恪就在贺州黄姚,入狱前不久他俩还有联系,此时何不去他那儿,到镇上先找一份起码能够养活自己的工作,再慢慢考虑将来的发展也不迟啊!

钟鸣的身上倒有一股男子汉雷厉风行的作风。他掏出手机立马给老同学去了电话,然后又在网上大致地查了查,很快就明确了黄姚的具体位置是在广西壮族自治区贺州市昭平县的东北部,距离贺州市区足足有40公里。只可惜桐庐到黄姚没有直通车,钟鸣只得先到杭州坐了近二十个小时的火车到贺州,再从贺州转乘客运大巴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了三个小时才到黄姚。将近两天的奔波让他感到一阵身心俱疲,在车上几乎没怎么合过眼的他此时双眼迷离得似乎已经没有了焦距。他踉踉跄跄地下了车,才发觉自己的肚子已经饿得两腿直发软,一双手脚又冷冰冰的,两片嘴唇兀自在料峭的春风里打着寒战,一时之间仿佛大脑都已经失去了指挥自己的能力。抬眼望去,只见镇口有家简陋的小粉摊,在打着“黄姚豆豉粉”的醒目招牌下,那拥挤的小店里早已坐满了吃客,大伙儿坐着小木凳围在一张张矮矮的方桌前,大口大口地吃着白花花的米粉,津津有味地嚼着乌黑发亮的豆豉,仿佛那飘出的腾腾热气里都弥漫着令人回味无穷的豆豉香。钟鸣不由得咽了咽口水,要了一碗米粉蹲在摊前狼狈地吃了起来。店里的师傅笑了,“小伙子,外地人吧?慢慢吃,还有呢!这粉可是我们黄姚的特色。你看我们店里用的是柴火蒸粉,而且现蒸现切,出锅的时候又配上黄姚豆豉熬制的骨头汤,香着哩!”钟鸣并不答话,只回过头来报以诚挚的一笑,眨眼间已连进了三大碗。这回可真算得上是“汤足粉饱”了,他满意地站起,一摸口袋,零钱早已所剩无几,他只得尴尬地笑笑,忙不迭地给肖恪打了电话。过了一小会儿,只见古镇门楼里出来一个瘦高的身影,方正的脸上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炯炯有神,圆溜溜的眼珠子不时地机灵转动着,直挺的高鼻梁透出十足的一股阳光劲儿,微微上扬的嘴角带着几分开朗与活泼,钟鸣识得那便是久违了的大学舍友——肖恪。他一路小跑来到摊前替钟鸣付了账,而后大笑着拉他进了镇,“你也真够可以的,一下子吃了三大碗,是怕到了我这儿不管你饭吧?哈哈哈……”

钟鸣登时羞得面红耳赤,只得轻声地应了句:“饿了……”,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犹如刀绞一般难过,泪水已模糊了他的双眼。想当年他可是大学班级里第一个考上国家公务员的人,多少老师夸赞他天资聪颖前途无量,多少同学羡慕他那么快就找到一份称心如意的好工作,可如今却混到了这般田地,他一肚子的懊悔和伤心,连话儿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雨后的黄姚湿漉漉的,踩在那湿润泛光的青石板上别有一番清雅静美的情调。姚江旁这座不大的小镇,虽然没有平遥和丽江的名气,也没有乌镇和周庄秀雅,可却融汇了潇湘、岭南、瑶族、客家的辉煌文明,古榕、奇石、小桥、流水交相辉映,和谐与安详的老街古巷里满是岁月沧桑的烙印与痕迹,仿佛一幅看不尽的古画。肖恪带着钟鸣经过残存的古戏台,踏过江上的石跳桥,绕过参天的龙爪榕,走过佐龙祠旁的古亭,进了古朴的“永安门”,钟鸣似乎感觉已然到了另一个宁静安详的世界。走在那光滑透亮的石板街上,他慢慢地放松心情,静静地欣赏着古镇的一砖一瓦,感受着小城那纯朴的民风,恍惚间有种自己生活在明清时代的错觉。沿街两侧有很多旧式的商铺,多半是些家庭式的小作坊,店里摆满了香气四溢的坛子,漂浮着辣椒酱、豆豉酱的独特浓香,嗅一嗅,仿佛是妈妈做饭的味道。桥头、树下、街角,到处都放有石椅石凳,三两村民悠闲自在地聊着家常,俨然一派浓厚的乡土气息……

一路上,肖恪也会像导游一般热情地给钟鸣指路和介绍。细细数来,古镇里有300多间明清宅院,青砖黛瓦,飞檐画栋,岭南风格极其浓郁。古镇的街道又按九宫八卦的阵势去布局,一条主街竟延伸出八条弯弯曲曲的小巷,钟鸣置身其中,宛如走进了一个巨大的迷宫。也不知走了多久,最后两人在一家名为“听泉小苑”的客栈门前放慢了脚步。钟鸣被它的名字深深地吸引住了,他缓步跟随着肖恪进了苑门,只觉一阵浓烈的文艺气息开始弥漫。屋角,墙边,到处爬满了生机盎然的青藤,整个小苑都被绿色笼罩着,让这古朴的老房子登时焕发了勃勃的生机和清新的凉意。院子里摆放着一张小石磨,几个远道而来的背包客正围着小石磨喝茶聊天。“在石磨上品茶倒还是头一回见啊!”钟鸣笑着感叹。肖恪微笑着点了点头,轻轻推开了那扇浑厚漆黑的木门,只见门边高高悬挂着红色的灯笼,屋里那青黑色的墙涂抹着昏黄的灯光,墙上满是各色各样的涂鸦和南来北往的驴友们那些珍贵的留言,斑驳的门窗复古而又凝重,古旧的家具显得颇有韵味,墙角那满是文艺味儿的小书架彰显出艺术的气息,这别致的情调让钟鸣心里着实欢喜。

肖恪带着钟鸣上了楼,推开了员工宿舍的门,为他一一引见了客栈里的几个小工,“他叫钟鸣,是我最好的大学舍友,以后大家就是工友了!”钟鸣客气地跟大家点着头,握着手。随后肖恪又带钟鸣熟悉客栈里的布置,“你就和我一起在这儿先干一段吧,找到好的地方你再搬。只不过我们这儿庙小,让你来确实是屈尊了……”钟鸣满怀感激地笑着说:“你说哪里话来?在我最落魄的时候你收留了我,我感激还来不及!只是我有些好奇,这客栈是你家里的产业还是……”肖恪不由得大笑,“老同学你太抬举我了,我也只是个打工的,只不过老板常年在外面跑,我暂时替他看着档口而已。”钟鸣竖起了大拇指,“可以啊,现在是高层管理者了!”肖恪连连摇头,笑道:“哪里哪里,充其量不过是个看家护院的,哈哈……”

在客栈正式上班的第一天,师傅给钟鸣安排的第一个任务便是在小苑的餐厅里为客人上菜。那小餐厅专为游客供应黄姚特色的家常菜,豆豉烧排骨、酸梅酱鸭、酿豆腐等农家小炒尤受大众的喜爱,所以一到饭点那厅里便挤满了来自各地的游客,特别是旅游旺季的时候,厨房常常因为人手紧缺而分外忙乱。可钟鸣刚开始还有些不以为意:上菜,那还不简单嘛?他二话没说,爽快地答应了师傅。谁知道事情远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轻松。从厨房出来要经过一条短短的甬道才到餐厅,那道上虽时有清洁,但因靠近厨房,加之端菜送汤、收拾碗筷的小工又打这儿进进出出,一不小心那盘里的菜汁和油渍便在路上滴洒,因而长年又湿又滑、又油又腻,钟鸣端着菜走在上面,双脚似乎一点儿也不听使唤,身体很难掌握平衡。好不容易才来到嘈杂拥挤的餐厅里,还要小心翼翼地躲避着来来往往的客人。突然间,他一个不留神儿便撞到了客人的椅子上,端在手里的菜登时洒了一地,溅起的点点油渍瞬间弄脏了客人的衣服,客人投来极不耐烦的目光,“干嘛?小心点啊!”钟鸣愣了愣,不由得点头哈腰连连赔不是,心里却委屈着。忽然身后又一声尖叫,“哎哟!”他回过头来一看,原来自己的脚不小心又踩到了另一位客人。周围的人哈哈大笑,那种异样的眼光让他无地自容。师傅焦急地走过来,冷冷地道:“你别端菜了,到厨房去吧!”

就这样,钟鸣从凉爽热闹的大厅进到了厨房。厨房里油气熏天,闷热潮湿,就像一个巨大的蒸笼,热气和香气直往他鼻子里冲,他有些喘不过气儿来,而且直犯恶心,第一天上班的那种愉快的心情瞬间一扫而光。

师傅扯着嗓子喊:“小钟,快过来跟我刮鱼鳞。”钟鸣犹豫着带上了手套,师傅先让他在一旁看他做。只见师傅操动着手中的工具,鱼鳞上下翻飞,动作是那样熟练和潇洒,转眼间鱼身上的鳞片就被刮得一干二净。他接过工具,照着师傅的样子在鱼的身上刮啊刮,刮出了一道道血淋淋的痕迹,鱼腥味熏得他又一阵恶心……师傅开始不耐烦了,一边催一边骂,“你看你这鱼鳞刮的,怎么总也刮不干净!?不合格,不合格!”身边的几个小工也对他冷嘲热讽。

最后师傅也没辙了,只能让他做一些收手尾的活儿。大家洗菜切肉剩下的垃圾都让他用扫把扫到一边,然后用抹布将灶台擦洗干净。看着钟鸣那笨手笨脚的样子,师傅无可奈何,连连摇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对他说:“小钟,干我们这些粗活儿其实也需要动脑,也讲窍门的!”

钟鸣听到这话眼睛都湿润了。他想起桐庐县委办公大楼那舒适的环境,想起杨旭东、徐芳菲那一大拨年纪相仿、充满活力的同事,想起曾经有那么好的一份工作摆在他的面前他却不懂得珍惜!那一刻他着实悔恨到了极点,默默地听着师傅的数落心里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无助。其实他很想干好,很想在上班的第一天就表现突出,给师傅留下一个好的印象,为肖恪争回一个面子,可却怎么也不能如愿,此刻只能一个人默默地蹲在厨房的一角,静静地擦洗着排水沟,心里却惦记着曾经无忧无虑的生活。这时李宗盛的那句歌词又在耳边徘徊——“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走吧,走吧,人生难免经历苦痛挣扎。”他在心里哼着哼着,不由得又记起了杨旭东经常挂在嘴边的话——“人最大的魅力就在于拥有阳光的心态。苦难之所以能成为苦难,只因为遇到它们的人都被它们给打败了。如果我们能够打败苦难,并且把他们踩碎,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变成了属于我们的动力,那我们便不再把苦难当做苦难了。”他恍惚间一下子便明白了:一个人的成熟不是看你的年龄有多大,而是看你的肩膀能够挑起多重的责任。其实仔细想来,没有一份工作不委屈,你得熬,熬过去就好了!不管你想不想接受,现实环境就是这样。生活不仅仅只有温暖,人生的路也不会永远平坦,尽管有时会伤心流泪,纵然偶尔还黯然心酸,但在面对委屈的时候大可不必去在意别人的眼光,只需永远记得对自己负责就好,相信再苦再痛也终会有过去的一天。所以在生活中跋涉的我们必须要学会独立,果断地告别依赖和懦弱,这样才能让自己更快地成长起来!

这些天来,每每到最辛苦、最劳累的时候,钟鸣在心里就这样默默地安慰自己,不知不觉间他觉得内心已有一股无穷的动力在鼓舞着他走下去。一晃眼,他来黄姚已一月有余,已经渐渐地习惯了这里的工作和生活,虽然忙碌,虽然辛劳,可累活儿、脏活儿他总抢着去干,甚至觉得自己的生活竟前所未有过地充实。尤其是和客栈里的那些小工们慢慢地熟了起来以后,他总会热心地帮助那些临时有事的工友顶班,也正因为如此,他接触了客栈里形形色色的工作——进过货,买过菜,打扫过客房卫生,刷洗过锅碗瓢盆……肖恪夸他越来越上道儿了,有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那么大干劲儿。

这天,黑夜缓缓来临,忙碌了一天的肖恪、钟鸣和小工们这才围在院子的一角吃晚饭。淡淡的清风拂过,蓦地吹卷起心中的席席往事,让钟鸣心中一阵感伤。抬眼望去,遥远的天边弦月如钩,漆黑的夜空点缀着几许繁星,小苑外的草丛里传来阵阵夏虫的脆鸣,苑里那昏暗的灯光映照着大家疲惫的脸颊……苑外,一阵轻柔而又忧伤的歌声缓缓传来,一声声扣人心弦,众人不觉已有微醺之意:

为你我用了半年的积蓄

飘洋过海地来看你

为了这次相聚

我连见面时的呼吸都曾反复练习

言语从来没能将我的情意表达千万分之一

为了这个遗憾

我在夜里想了又想不肯睡去

记忆它总是慢慢地累积

在我心中无法抹去

为了你的承诺

我在最绝望的时候都忍着不哭泣

那歌声让钟鸣听了很有感觉,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只觉她的每一句歌词都是用灵魂去歌唱,那歌声虽不像摇滚音乐一样激烈,也没有民歌长调那样空灵,但是却很容易唱到别人的心坎里,听了直想哭。肖恪拍拍他的肩膀,问道:“我记得大学时候你就会弹吉他,特别是边弹边唱那个什么…什么…《红河谷》,现在技痒了吧?”钟鸣并不答话,仍旧沉浸在那醉人的歌声里,似乎还听到了歌声中隐隐流露出的一种矛盾,有遗憾,也有眷恋,还有伤感,更有幻想,像一阵清风掠过他的心房。

陌生的城市啊

熟悉的角落里

也曾彼此安慰

也曾相拥叹息

不管将会面对什么样的结局

在漫天风沙里

望着你远去

我竟悲伤得不能自已

多盼能送君千里

直到山穷水尽

一生和你相依

“小苑外边唱歌的是谁,你们认识吗?”钟鸣有些好奇地问道。

肖恪若有所思地缓缓说道:“她叫姚玲,是我们镇上的女孩儿,比我们也就小个四、五岁吧,可说起她的身世也够可怜的,没爹疼,没娘爱,唉……”

一个小工说:“她爸也真够可以的,欠了一屁股债,自己躲到外地去了,让女儿一个人留在这小镇上,一年都不回来看一次……”

钟鸣忙问道:“那她妈妈呢?也不要她了吗?”

另一个小工道:“说起来她爸也有福气,娶了俩媳妇儿。头一个媳妇儿生了她,后来不知怎么的,又跟了个有钱人跑到台湾去了。第二个媳妇儿嘛,听说是被她活活儿给气跑的。她脾气也是够犟的了,以前经常半夜三更听到她跟她爸吵架吵得很凶啊……”

又一个小工说:“可不是嘛?那回她在我们镇上的饰品店里顺了块手表回去,被她爸发现了还死活不肯承认,她爸气得暴跳如雷,拿起皮带就往她身上打。她疼得泣不成声,连喊带骂的在大半夜听来真瘆得慌……好几天过后她眼睛还是肿肿的,浑身上下那一条条清晰的、血红的鞭痕就像烙印一般,看得人心疼……不过这孩子倒也争气,从小父母就没咋管过她,可她的学习成绩总在班里数一数二……”

“那她怎么不继续读下去?”钟鸣又问。

“家里没钱呐!”那小工有些激动地说道,“所以现在她干脆辍学。不过这丫头倒也聪明,她在镇上的文化队里借了音箱和话筒,游客多的时候她晚上就拖着音箱出来卖唱,靠挣来的那一星半点儿有上顿没下顿地维持着生活,也算自食其力了!”

“这样坚强的女孩子,我觉得我们应该帮助她……”钟鸣有些不忍地说道。

“没用!”大家纷纷摇头,异口同声地说道:“我们试过周济她,可她也不接受,还愣说宁可饿死也不愿意要我们的施舍……”

钟鸣一愣,觉得这女孩儿跟自己的灵魂竟如此地相似,一股惺惺相惜之感在心底油然而生。此时的天空中飘起了微微的细雨,苑外那雾似的雨和雨似的雾丝丝缕缕缠绵不断,仿佛都已把她的背影渐渐地淋湿,显得是那么的单调和寂寞。突然间,钟鸣心念一动,想起了大学时候读到的那个故事:有个乞丐来到一幢别墅前向女主人乞讨。他的脸上脏兮兮的,还穿着一身破旧的衣服,而且右手连同整条手臂都已断掉,让人看了就觉得难过,可这位面容慈善的女主人却毫不客气地指着门前的一堆砖让他帮搬到屋后去。乞丐显然有些生气,可他还是艰难地俯下身子,整整搬了两个小时才帮女主人把砖搬完,这时妇人递给他二十块钱。那乞丐接过钱,很感激地说了声“谢谢”,但那妇人说:“你不用谢我,这是你凭自己的力气挣的工钱!”想到这儿,他不禁拍着桌子激动地喊了出来:“对呀!我们客栈里也有吧台,也有音响,为什么不把她请进来唱呢?这样既慷慨地成全和帮助了她,说不定还能为我们招揽更多的客人呢!”大家相视一笑,都觉得这个办法可行。

“下雨了,小妹请进来唱吧!”钟鸣走出小苑诚挚地邀请道,只见那女孩儿十八、九岁的模样,一绺靓丽的黑发如飞瀑一般飘洒下来,淡淡的眉毛下是夜幕般的双眸,恍若有着海洋般的深不可测。面容洁白的她鼻梁娇挺,双唇淡红,一脸恬静而又冷漠的神情,仿若没有潮水的大海,静静的没有一丝涟漪,似有着失去生机般的冷然。钟鸣愣了愣,又道:“大家想继续听的也可以进来啊,喝杯东西,吃点小吃,我们今天酒水八折!”大家哄然,有人喊道:“姑娘,你的歌唱得真好!进去唱吧,不然我们都得跟着淋雨啊!”随即有几人又齐声附和。

姚玲回过头向钟鸣看去,脸上洋溢着一丝感激的微笑,这嫣然的一笑竟如花儿般灿烂。当她的歌声在客栈里再度响起时,粗大的雨点儿已打在客栈的玻璃窗上叭叭直响,溅起的朵朵水花像一层薄雾笼罩在窗台边。放眼望去,窗外那天地间迷蒙蒙的一片,像挂着无比宽大的珠帘,冰凉的雨水顺着房檐流了下来,渐渐地汇成了一条条清澈的小溪。而这夜,姚玲的歌声一直唱到很晚很晚……

一连数周,只要姚玲的歌声在巷子里响起,钟鸣都会诚恳热情地把她请进客栈,有时起了兴致还会跟她来段合唱,大家都笑赞他们的声音是绝配,一时之间客栈的小酒吧随之热闹起来,二人彼此间也都渐渐地熟悉了。听说钟鸣来这儿一个多月了都还没熟悉古镇全貌,姚玲便自告奋勇地嚷着要当导游,周末带着钟鸣好好地逛逛这黄姚古镇。

姚江滩头,带龙桥旁,一棵巨大的绿榕像龙爪一般盘卧在岸边,勇敢地向大地伸出了那无比粗壮的枝干,树身在春风里舒展开了自己的身子,苍老中透着一股顽强的生命力,郁郁葱葱显得蔚为壮观。它的根须紧紧抓着大地,条条青藤又缠绕着树身,那绿叶葱茏的坚硬枝条上又三三两两地聚着几个小小的芽苞儿,嫩嫩的,绿绿的,充满了春的生机。举目四望,那交错盘绕的根须和枝干或躺或靠,或卧或倚,或爬或伸,有如群龙嬉戏,好像有着一种敢与命运相抗衡的君临天下之霸气,仿佛也融汇了树与神的灵气,静静地守护着姚江畔的这座千年古镇。

“姚玲,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总喜欢唱《漂洋过海来看你》了吧?”榕树下,钟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姚玲,略有些诧异地问道。

姚玲见他眼睛总盯着自己看,脸上微微一红,忙转过头去,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声答道:“因为我觉得…那首歌感觉就像在唱我自己的故事一样……”只见她眼圈一红,那长长的睫毛下已闪动着晶莹的泪花,俨然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钟鸣不觉微微一震。

“曾经我觉得自己是多么幸福的孩子,从小就生活在这样一个惬意的小镇上,爸爸妈妈又都很疼我,虽然我们的生活并不富裕,但一家人开开心心在一起的那段时光我永远都难忘。可是…在我还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天爸妈狠狠地吵了一架,吵架的原因嘛…是因为妈妈不愿意一辈子就窝在这小镇上过着相夫教子的平凡生活,她想到镇外去找工作,也好为家里分担一些压力。一向有些大男子主义爸爸这时竟然大发雷霆,他大声地数落着妈妈的不安分,还咬牙切齿地质问妈妈,‘你以为我养不起你吗?!’妈妈蒙着被子哭了整整一夜,早晨起来给我做早餐的时候眼睛都还是红肿的。后来有一天,镇上突然来了一个台湾的老板,在这儿一住就是两个月,也不知怎的,与他偶然相识、才见过寥寥几面的妈妈却渐渐被他绅士一般的翩翩风度给迷住了,一来二去镇上杂七杂八的闲话也多了起来,爸爸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用最简单、最粗暴的方式来对待妈妈的‘背叛’——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晚上,爸爸把妈妈锁在屋子里,用劲地拉扯着她的头发,发狂似的吼着那些难听的粗话,狠狠地在妈妈身上又踢又打……我坐在门边撕心裂肺地哭着喊着:‘爸爸不要打妈妈,爸爸不要打妈妈……’可爸爸一把将我推开,‘不要叫妈,你没有妈!’……不久之后妈妈就跟着那个台湾老板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和爸爸。在临别前的那天晚上,她怕我不高兴,特意来到我的床边哄我,‘玲玲乖,妈妈不是不要你,以后每年你生日的时候妈妈都会带着大蛋糕回来看你,你想妈妈了也可以给妈妈打电话……’我赌气似的转过身去,眼泪忍不住哗啦啦地流了下来……起初那一年,妈妈还经常给我打电话,我生日那天她真的带着蛋糕回来看我,可是后来渐渐地次数就少了,我给她打电话她有时说不到两句话便挂掉,有时候干脆就不接。我很好奇,也很心急,瞒着爸爸去办了通行证,用自己一个暑假的工钱和多年攒下的所有零用钱漂洋过海去了一趟台北,费尽周折地找到了妈妈的家,可是我上了楼正想要敲门的时候,从房里突然传出一阵婴儿的清脆啼哭,紧接着便隐约听见妈妈那温柔地哄着孩子的轻音。那一刻我心都碎了,不争气的泪水早已席卷了我的脸庞。我突然明白了妈妈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不理我!我好恨,恨那个孩子夺去了我的母爱!”

说到这儿,姚玲再也忍不住,两道泪水扑簌簌地直流下来。钟鸣听了这番话登时呆了,半晌说不出话儿来,不由得怔怔地瞧着她,突然间也明白了为什么每每听她唱起那首《漂洋过海来看你》,听着听着竟连鼻子都酸了,“这歌声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女孩儿对母爱的渴盼啊!”他不禁心道。只听姚玲又说——

“我从台北回去没多久,爸爸就娶了另一个女人。老实说,我并不喜欢那女人,她一面鼓动着爸爸到镇外去做生意,一面又在家里对我颐指气使,平时稍有拂逆她的意愿,她便狠狠地指着我骂——‘有本事找你妈去!你这没妈的娃儿,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还敢不听话!’……对她,我选择了报复。我开始变着法儿地去挑拨她和我爸的关系,有事没事便故意说一些难听的话儿去刺激她,搅得她神经衰弱经常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没过两年她便和我爸离了婚。当看到她扛着行李走出家门的时候,我的心里闪过一丝报仇的快感……但是很快我便意识到我错了,经历了两次婚变的爸爸心情变得很糟糕,动不动就拿我撒气,还整天头发不修、胡子拉碴的,好像一下子就老了十岁,借酒消愁也成了他的家常便饭。可那时正值青春期的我硬是不肯主动去低这个头,反而有时还和一些流里流气的小年轻混在一起,成天地不着家,每次和爸爸说话都好像要故意惹他生气似的,垂头丧气、东拉西扯地显得漫不经心,那会儿也真的伤透了他的心……后来他投资不慎,着了人家的道儿,欠了好多好多的债,为了不连累我,他只得躲到外地去,一边打工一边还债……”一滴滴眼泪从她的脸颊滚落,留下了一道道清晰的泪痕。

钟鸣心中一酸,泪水不觉涌到眼眶之中,“姚玲,谢谢你那么信得过我,把你的故事都告诉了我。今天你同样也给我上了一课——其实任何人,任何事,都会成为过去,就好比你错失了夏花绚烂,必将走向秋叶静羌一个样,所以不必再为过去的事情而烦恼。人生有两条路,一条叫心历,一条叫经历。心历引领着经历,经历又丰满着心历。心若年轻,即使经历坎坷,人生却永远青春;可心若老去,就算经历平静,人生也早已步入荒年。这一点我有切身体会。这两年我一路走来,打过工,坐过牢,着实也经历了不少事,可我现在却觉得自己是愈挫愈勇,愈败愈战,有一种坚忍不拔的精神在鼓舞着我过好每一天。是的,我曾经也胆小懦弱,我曾经也惧怕挫折,但那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和挫折却给了我前进的动力和坚定的信念。因而我们都应该微笑地去承受着原本属于或者不属于我们的一切,就像面前这棵长在乱石丛中的龙爪榕,看起来已有近千年的树龄了,它的枝干早已干枯,可它却凭借它的气根深扎到贫瘠的石缝和泥土之中汲取水分养分去维持自己的生命,这是坚强的象征,也该是我们的榜样啊!”

姚玲凄然一笑,心神激荡地望着他,热泪模糊了她的双眸,“你觉得我可以吗?有时我真害怕自己会奔溃……”。钟鸣笑了笑,情不自禁地又唱起了刘欢的那首《从头再来》,这歌既是唱给姚玲听的,也是为他自己而唱:

昨天所有的荣誉

已变成遥远的回忆

辛辛苦苦已度过半生

今夜重又走进风雨

我不能随波浮沉

为了我挚爱的亲人

再苦再难 也要坚强

只为那些期待眼神

心若在 梦就在

天地之间还有真爱

看成败 人生豪迈

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姚玲静静地聆听着他的歌声,那时而低沉、时而高亢的声音回旋在幽静的周遭,那涌动的喉结尽显男子汉的阳刚气概。姚玲破涕为笑,脸上露出一个酒窝来,眼泪还扑嗒扑嗒着呢,可嘴角却已经微微地扬起了一个可爱的弧线,饶有兴致地欣赏着眼前这个颇为刚毅的男生,觉得他和自己从小空见惯的那帮镇上的男孩儿相比,总透着那么一股新鲜的劲儿,就这么随便地往你身旁一站,你都能够感受到他衣服下边那筋骨的力度和敢打敢拼的热情,这让姚玲心中隐隐觉得有种安全感和归属感,就像海里那遇了风浪的船儿终于找到了避风的港湾一般。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有的人就算说了千言万语仍然无法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可有的人尽管相对无语,但也照样会被互相的气场彼此吸引。然而此时的姚玲并不知道,真正的暴风雨正一步一步地向他们走近。

渐渐地,夜深了。黄姚盛夏的夜空像巧克力般令人感觉到分外优雅、安逸和舒适。习习凉风时而撒着娇似的拂过大地,时而轻声哼着歌谣飘过耳边。沿街两旁,一盏盏红红的灯笼悬挂在一间间民居的门边或院落,闪闪烁烁的幽雅极了,古老的街巷登时抹上了一层神秘的亮色,桔红色的灯光懒散地泼洒在黄姚的老檐上,铺展在苍凉却又不失温润的青石板路上,为这千年的古镇增添了素雅与安祥,把夜里的黄姚装点得温馨又古典。朦胧的夜色里,钟鸣和姚玲并肩携手缓缓地走出了太平门,漫步在幽静的石板小巷,渐渐地似乎已快走到了古镇的尽头,可二人依旧沉浸在这份甜静中,久久不忍归去。

“姚玲,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真的动了,现在我什么也不想说,不想做,只想让自己永远沉醉在这流动的画卷里。其实远离了城市的喧嚣,在这古镇老巷里发发呆,在客栈小苑里看看书、喝喝茶,那也是很惬意的事情。你觉得呢?”钟鸣问道。

姚玲似笑非笑地并不答话,一双妙目紧紧地盯在钟鸣的脸上,眼光中充满了甜蜜与柔情,旋即有感而发地唱了起来:

南风吻脸轻轻 飘过来花香浓

南风吻脸轻轻 星已稀月迷朦

我俩紧偎亲亲 说不完情意浓

我俩紧偎亲亲 句句话都由衷

不管明天 到明天要相送

恋着今宵 把今宵多珍重

我俩临别依依 怨太阳快升东

我俩临别依依 要再见在梦中

突然间,巷口一阵紧急而又刺耳的刹车声划破了夜的宁静,二人不由得同时朝前方看去,那耀眼的车灯照在他们略有些茫然的脸上,钟鸣心里暗暗有气,暗骂那开车的家伙太不地道,正想走上前去探个究竟,这时车上下来了两个二流子一般的男人,其中又黑又瘦的那人右手还拿着钢管不住地敲打着左手的掌心,用充满挑衅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二人,显然给人一种来者不善的感觉。

钟鸣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背上顿时出了一阵冷汗,心下默祝:千万可别是冲着我们来的。转眼瞥向姚玲,只见她初时神情呆滞,心底感到一阵奇怪和恐惧,可愣了愣神儿脸上旋即又现出有些恍然的模样,握着他的那只小手不由得紧了紧,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那略显肥胖的壮汉终于开了口,“姚小姐…我们是讨债公司的,你爸爸三年前借了我们吴老板的一笔钱去炒期货,不多,也就八万,本来约好了三年内还清,可现在却到处联系不到他人,所以……”

“所以,你们想要我还?”也不知姚玲哪来的的勇气,竟敢直截了当地问道。

“是啊,欠债还钱,父债子还,天经地义!况且三年前你爸爸借钱的时候还信誓旦旦地写下借据,说三年后他一定还,他还不了以后也会叫他女儿替他还清。所以…嘿嘿…我们的要求不过分吧?”那壮汉不愠不火地解释道。

“他爸都有多久没回来过了?他欠你们的钱,有本事你们找他要去!欺负一个女孩儿算什么本事?”钟鸣强压着心中的怒火质问道。

“你现在是她男朋友吧?我观察你们好几天了。你在镇上的一家客栈打工,那老板好像是你哥们儿吧?照我说,你要是想英雄救美的话,干脆找他借点钱算了。”那壮汉阴险地笑着说。

钟鸣冷冷地“哼”了一声,脸上犹如罩了一层严霜,咬牙切齿地喝道:“你们这是非法勒索,别说我没钱,就是有钱我也绝不会给你们。你们的什么老板要追债,麻烦他光明正大走法律程序!”

“哟呵!”那壮汉横眉一轩,露出了狰狞而又可怖的面目,“敬酒不吃吃罚酒!小子,算你有骨气,可大爷我生平最爱教训的就是像你这样的硬骨头。黑子,给他们来点真格儿的!”

“是,龙哥!”那瘦黑的汉子得了命令,虎视眈眈地持棒向前。钟鸣见状,往身后猛推了一把姚玲,喊道:“快报警,找人来!”姚玲正欲奔回,只见那人挥棒而至,不由得一声尖叫:“小心!”声音里充满了愤怒与惊惧。钟鸣旋即挥臂格挡,双腿立刻后撤了两步,手臂的肌肉登时还是被那生硬的钢管打得生疼。

就这么一瞬间,姚玲已被那壮汉制住,“还想跑,告诉你,没门儿!”姚玲大声地呼救,无奈此处已是古镇的尽头,向来都是人烟稀至。回过头来,只见那壮汉色眯眯地盯着她,眼里冒着炽烈的情欲,“这小妞儿长得真他妈标致啊!”说着一把将她推倒在车头,上身登时压了过去,迅速解开了裤子,想在她的挣扎嚎叫中强行进去。

这边,钟鸣用手紧紧攥住了那黑瘦汉子挥打过来的钢管,一脚快而狠的正蹬正中对方的小腹。那人失去了重心,仰面跌去。钟鸣趁势将他的钢管一把夺了过来,迅速朝他挥打过去。眼见就要击中,他立马滚开了身子,钟鸣扑了个空。那人快速地爬起,一记侧踹踢中了钟鸣的腰间,钟鸣应声倒下,两人在地上扭打着。钟鸣紧握拳头,瞅准时机一记平勾,铁般的拳头狠狠地打在那人的脸上,瞬间使他的牙齿脱了臼。钟鸣踉跄地爬起身来,正要抢过钢管继续进攻,不料那人猛扑过来,他被扑倒在了石墙上。那人上前毫不留情地左右抡拳,拳头生硬地打在钟鸣的脸庞、下颚和小腹。钟鸣也乱了章法,胡乱地挥舞着双手想挡开对方迅猛的攻击。他稍稍俯低了身子,忽然瞅准一个绝妙的空档,伸出手来狠狠地抓住了那人下体的要害,那人“啊”地一声惨痛,不由得倒退了几步,攻击戛然而止。钟鸣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朝准那人面门的“危险三角”就是一记重拳,那人脸上登时鲜血飞溅,仰面跌倒,只感到两眼直冒金花,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钟鸣迅捷地抢过地上的钢管,朝那人的膝盖狠狠地抡去。那人经受不住拳击面门和膝盖骨裂的巨大痛楚,刹那间昏死过去。

那壮汉不由得松了手,回过头来惊讶地望着已有些站立不稳的钟鸣,心下生了怯意,额头不由得渗出了汗珠。姚玲停止了挣扎和哭泣,膝盖一个前顶正中那人的要害。那人又是“啊”地一声惨叫,登时跳开了几步,忍痛拔出了腰间明晃晃的匕首,朝钟鸣砍来。钟鸣心下暗叫:“不好!”只觉一道道汗水从背脊上哗哗地往下流。他腾挪着,躲闪着,手臂上还是被锋利的匕首划了两刀,鲜血瞬间染红了衣服。他忍着火辣辣的剧痛,俯下身去一个摆肘正中对方的胸前,侥幸闪过了向他又一次扑来的壮汉。紧接着,他绷紧脚尖朝那壮汉的前脚踝狠狠地勾去,使出了平日里“扫螳腿”的绝招,一下子便勾倒了那壮汉。此时已打红了眼的钟鸣来不及多想,一把夺过刀来,压在那人身上,胡乱地挥刀往那壮汉身上戳去。渐渐地,那壮汉没了声息,钟鸣也累得颓然坐倒在了地上,只感全身一阵酸麻,久久才呼出一口长气。

姚玲从两人的身上搜出了所有的现金和值钱的物事,掏出那壮汉裤袋里的车钥匙递给钟鸣,“哥…我们现在必须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只见她泪水盈眶,泫然欲泣。钟鸣听着那无限哀怨的声音,突然间如梦初醒一般,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一把抓过了钥匙,手扶着车边勉强钻进了车里打着了火,在夜色的掩映下二人开车逃窜般地离去。也不知驱车在崎岖的山道上到底走了多久,二人均觉精疲力竭,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钟鸣不得不把车靠边停下,熄了火后松开了紧抓方向盘的那两只满是血迹的手,近乎瘫倒在主驾驶座上。转眼望去,朦胧的月色映照在姚玲那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地凄清。她半坐半卧地靠在副驾驶座上,全身犹似没了骨头一般,胸口在微微地起伏,似已进入了梦乡,可秀眉却依然紧蹙。愁苦的神色让钟鸣怜惜之心大起,看着眼前这张好像还心有余悸的无奈面孔他不由得渐渐呆了,突然记起马雅可夫斯基说过的一句话——“当社会把你逼到走投无路的时候,不要忘记你身后还有一条路,那就是犯罪,记住这并不可耻!”,他的内心登时涌起一阵绝望和恐惧:苍天呐,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把我们逼到这样一个进退维谷的绝境?!姚玲…她还不到二十岁啊,难道我们就要这样走上亡命天涯的不归之路吗?都说“法律的最低限度就是道德,惩恶扬善也是刑法本身该具有的道德理念”,然而来日若是对簿公堂,今夜的一切又有谁来为我们拨正真相的天平?是正当防卫,是防卫过当,还是故意伤害,法律能否最终给予我们一个公正的判决?

凝视良久,只见车窗外半勾月亮正映在沟里,崇山峻岭下蜿蜒的姚江缓缓东去,清冷的月光照在江心,波光粼粼的水面颤动不已,宛若天上的星河一般璀璨。他轻轻地摁下车上的音响键,邓丽君那如怨如慕的歌声又响起,仿佛竟是从他此刻的心里流淌出来的一般:

阵阵狂风吹过一片荒野

遍地是泥泞方向未能明

只有满天星星静静照着我

给我破碎的心带来光明

啊 星夜灿烂

伴我夜行照我影

啊 星光引路

哪怕道路崎岖不平

带着理想 我要追求我心中的梦

带着理想 跟随着我的星

(第一、第二部分已完结,第三部分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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