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身不由己
俗话说树倒猢狲散。石映山虽然算不上一颗树,但自从他囊中羞涩以后,他那些前呼后拥的酒肉朋友们也都与他渐行渐远了。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石映山试图通过每个人的表情看到他们不同的心情:有的春风得意,有的疲惫落寞,有的喜上眉梢,有的愁容满面。“唉!”他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想自己算不算也春风得意过呢,多年的领导生涯,成就了他“热情好客、慷慨大方”的美誉。虽然他的官不大,手中的权利也有限,而搞一点请朋友喝个酒吃个饭的钱,还是绰绰有余的,随便找个理由或换个发票就报销了,所以他多半是慷国家之慨,只有极少的一部分是他自掏腰包。可眼下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医生,上饭店不可能再花公家的钱了,自己的钱呢,也不归自己管了,呼朋唤友醉里乾坤的快乐日子便“流水落花春去也”。
人在出生的那一刻就决定了最后的命运,虽然人人都在向着共同的归宿迈进,但我们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这神秘的未知也许正是生命的魅力所在吧。正当石映山为失去工资而耿耿于怀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工资的失去和接下来的失去相比,那真是小巫见大巫。
近日来杜烟柔总在说某某下海某某创业某某经商挣大钱的话题,见石映山一直不接茬,她就问:“你看人家都发财了,你就没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石映山确实没什么想法。
“你就满足一辈子拿那几个死工资?”
“不满足怎么办?”
“咱们也下海呀!”杜烟柔满脸兴奋。
石映山冷冷地说:“那海那么好下呀!”
杜烟柔生气了:“瞧你那没出息的样,一辈子活该受穷!”
杜烟柔是一个不甘寂寞不甘平庸的人,她不顾石映山的态度,在百货商场租了一个摊位卖服装,请自己的表侄女当营业员,她负责进货。一年下来,还真的赚了钱,于是她又投资开了一家饭店。饭店开业时杜烟柔叫石映山带几个朋友过去帮助撑撑场面。一进门石映山以为自己走错门了,只见杜烟柔的前夫和儿子都在里面张罗。石映山把杜烟柔叫到外面问怎么回事,杜烟柔说,反正她也得请人手的,正好他们爷俩都在家闲着。石映山说:“我和他见面有多尴尬。”
杜烟柔却不在乎:“有什么可尴尬的,他也是想帮帮我。”
石映山说:“情敌相见分外眼红,你要是不想砸场子,要么我走,要么他走。”
杜烟柔叱责道:“你真是乡巴佬见识!瞧你那点出息!”
石映山怒道:“我就是个乡巴佬!”转身要走。
杜烟柔说:“我向他借了钱,他说他们爷俩要来饭店帮忙,我能不答应吗?”
石映山更火了:“什么?你怎么跟他借钱?”
“我跟你借,你有吗?”杜烟柔理直气壮,石映山瘪了茄子,他的确一文不名。
这时杜烟柔的儿子小全来到石映山身边,说:“妈,石叔叔,快进去吧,客人叫你们呢。”
在这对母子簇拥下,石映山硬着头皮回到饭店。
可是不到一年饭店关门大吉,杜烟柔背着二十多万元的债务结束了她的发财梦。石映山无论如何不肯相信,一年时间饭店就赔那么多钱,可是看杜烟柔整天哭哭啼啼茶饭不思,又由不得他不相信。埋怨她当时的任性已无济于事,他无力地安慰道:“别哭了,哭也哭不来钱,咱们慢慢还吧。”
“怎么还呢?”杜烟柔抽噎着说。
石映山说:“我们俩勒着肚皮还呗。”
杜烟柔不哭了,说:“我们俩的工资加在一起才两千多块,连利息还不够呢。”
石映山跳了起来:“你借高利贷了?”
杜烟柔点点头。石映山一个巴掌拍在杜烟柔的脸上:“你真能作死!”
杜烟柔被打的不哭了,她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一个小药瓶。石映山看她又故伎重演,一把夺过来,杜烟柔一边抢一边说:“你就让我死了吧!”
石映山当然不会让她抢回去,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咱们一起想办法。”
石映山给昔日的朋友哥们打电话,一提借钱,他们一个个都穷得就差卖儿卖女了,最后他把电话打给了姜伟博。听了石映山的叙述,姜伟博沉思良久说:“哥哥,我的傻哥哥,你真的相信她的话?”
石映山说:“谁也不会拿命开玩笑吧?要不是我手快她又得去医院洗胃了。”
姜伟博没说借,也没说不借,但石映山心里早已明白了。
还是杜烟柔神通广大,她给石映山找了一份一月五千元高薪的工作:去一个私人诊所当医生。石映山一听头摇得像拨浪鼓:“你开什么玩笑,给私人打工!我一个堂堂……”
“堂堂什么?这年头笑贫不笑娼,挣钱才是硬道理!”杜烟柔恢复了元气,字字珠玑。
石映山还是摇头:“那我的工作……”
“咱们也办个停薪留职,债还完了,再回来上班。”
石映山想想也确实没有再好的办法,一月五千,一年六万,四年就能还上全部欠款。杜烟柔看石映山动心了,就趁热打铁,立即拉着他去见那个私人诊所的所长。出乎杜烟柔的意料,石映山一见那个人,立刻惊叫:“是你!”拉着杜烟柔就要走。
而那个人不愧是所长,很是宽宏大量,他站起来,伸出手说:“西主任,好久不见!”
杜烟柔也吃惊了:“你们认识?”
所长说:“当然印西了。”
石映山说:“对不起,我还有事,失陪了。”说着走出茶馆。
原来这个所谓的诊所所长,一没学历,二没文凭,他是和许多南方人一样,凭着一张不知是真是假的“祖传秘方”,来北方开“电线杆子”性病诊所。就是把他们印着“祖传秘方”的广告贴在电线杆子上,引诱那些性病患者前去上当,一个秘方包治所有性病。这个所长姓黄,他和石映山是在一次专项打击取缔“电线杆子”性病诊所的行动中认识的:一个是打击行动的领导者,一个是被打击者。
杜烟柔回到家,石映山仍余怒未消。杜烟柔很识趣,没有再提打工的事。她做了一桌子丰盛的菜肴,倒了两杯酒,细声细气地将石映山请到桌前,端起酒杯说:“这杯酒,算是给你赔罪,今天的事对不起!”说着一饮而尽。接着再斟满时,已然涕泪交流,端起来边哭边说:“这第二杯,还是对不起,我给你留下这样一大笔债!”又一饮而尽。石映山看呆了,她这是在干什么,怎么像是喝诀别酒啊。只见杜烟柔将第三杯酒倒满,端起来,泣不成声地说:“亲爱的,我爱你!”却哭得没法喝。
石映山说:“你这是在干什么?”
杜烟柔擦了擦眼泪,将酒喝下,放下酒杯,手里又拿着一个石映山再熟悉不过的白色小药瓶,拧开瓶盖就往嘴边送。石映山绕过桌子去抢药瓶已经来不及了,他一把掀翻桌子,杯盘碗盏美味佳肴唏哩哗啦落了一地,杜烟柔被吓得一抖,药瓶落地。她楞了一楞之后,哭嚎道:“你就让我死了吧,我没有活路啦!啊啊!呜呜!”
石映山没有去安抚她,他先忙着捡拾地上的药瓶和白色药片,以防她再吃,好在她此刻只顾着哭嚎。突然,嘭嘭嘭!有人敲门。石映山以为邻居被惊动了,忙说:“快别哭了,有人来了。”开门一看,是性病诊所所长老黄。
“不好意西,打扰了!”老黄向发楞的石映山哈了哈腰闪身进来。
石映山关好门,将老黄让到客厅坐下,倒水拿烟,这时杜烟柔也来到客厅,和老黄打招呼。
石映山已经猜到老黄此来的目的,但他已经不敢再顾及自己的面子和尊严。杜烟柔一场场的死亡游戏,迫使他一次次就范,他早已是身不由己。老黄是个明白人,他也不拐弯抹角,放下一个纸包说:“这细今年的工资,请收好。谢谢西主任。”说着又哈了哈腰,由杜烟柔送出门去。石映山望着面前这个方方正正的报纸包,他忽然觉得这是自己的卖身钱,从今以后,不要说面子和尊严,他连人都不算了,他仿佛看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头是牛非牛是马非马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