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不可无花。恰如,秋夜最是满月,山行须有微岚,独酌莫若老酒。身处苦寒北地,东君总是迟晏,芳华匆匆睁开眸子,只让世人惊诧刹那间的一翦秋水,而后便又寂悄睡起,徒留词客们无尽的清丽文句。春分过后,我便常在路行之时,将去岁的枯枝仔细观玩,为觅得一芽浅红,为解得一味思盼。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一岁时月,各有繁花,浮世生涯亦是如此,半世人生路,有些花落了绯红,散了嫣香,却不凋零,幽悄地俟候你的再次采撷。
有一种花一直很好奇,那就是释迦拈花一笑时拈起的那朵花。究竟是何模样,是何味道,思想起来颇为有趣。我疑心那花与经中常说的芬陀利华为一类。那其实就是一种殊绝的莲荷。说道莲荷,不仅是释家的心头好,世间也赞其濯而不染。不过,这些都是爱它碧鲜模样,谁人看过它清妆卸下的容貌,那是莲的枯骸。我只在一位禅师的精舍见过,几枝纤枯的干蓬,空着莲房,寂悄地倚在净瓶里。曾经的春露或夏风,早成幻梦。彼时,它们孤自静默,唯对一尊达摩坐像。此物,赏它何处,我从未问过。个中因缘,如同古时大德说的“庭前柏树子”,才开口即是错。禅师那时已不常住道场,独居精舍,修个无事无心。他的精舍在西山之畔,看得见远山翠微,听得见闲鸟幽啼。禅师很爱茶,甚或一日数道,我去看他,常常能蹭杯茶吃。禅师吃茶,很像一场法事,水用好水,茶取上品,壶选紫砂,有时燃半根沉檀。对坐无言,静静等水滚沸,打破一霎时的寂默。茶道言“一期一会”,水一入壶中,茶方休去酣眠,经中常言某某三昧,我想那一刹那间,水和茶皆得一种三昧。举起茶盏轻轻抿一口,熟普的淳甘无尽,在唇舌间流转。边吃茶,边言话。茶吃数盏,永嘉,僧粲,赵州这些古德便从公案语录中鲜活起来,使你嗟讶上上人之上上智。那一刻,觉得这小小的茶盏有万千滋味,那跏趺的达摩仿佛也在含笑,那几枝枯莲竟也绽着逝去的光彩。所谓“言语道断,心行处灭”,常有人忌文字口头之禅,饮过禅师之茶,方知言语文字也是禅,譬如指月与月,一般不二。我问他若给精舍取个名字,他说无心二字。我想起他时常提起的一句话,“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这个无字,最有意思,曾有祖师教人二六时中看个无字,我想将这无字弄个究竟,每以此相问,禅师常一哂而过。禅师或许就是经上说的无心道人?无心道人修无心之法,看无实之莲,想想也是有趣得很。然而,禅师的茶并未吃得多久,业风吹得人离散,那日作别西山与禅师,匆忙登程,忘了再看那几枝枯莲,总以为重逢可待,孰料竟成梦影。
而今,西山的山绿了几遭,湖边的白鹭栖在何处,我再也不能知晓。唯有,禅师的道影难觅,枯莲的形影无踪,一盏浓茶酌与虚空。枯莲,开在何处,今宵,请入梦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