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行之
国庆的那一天,我在老家的县城。傍晚时分,我打电话给舅母,说要到她家吃饭。去之前,为绕着阔别两年的小镇十字路口,走一遍我熟悉的地方。天色将晚,我走到了那条有很多年历史的老街。老街还是很老,还是那么长,没有短一点,也没有长一点。但是左边的房子都已经倒下了,尽是颓圮的废墟。那些白色的墙体在暮色中,有些苍白的白色。我举起手机,拍了两张照片。算是纪念和悼念。
逛完了老街,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在老街买了些水果,然后到出口等表弟骑电瓶车来接我。街上华灯初上,闪烁着有些朦胧的彩光。我像一棵安静的小草,站在水泥电线杆下。不久,表弟来了,载着我溶进了黑色的马路。一路上红绿灯交替上演,耳畔有风声,我心里忽然有一种莫名的安静。快到了舅母的小区,忽然听见遥远的苍穹传来焰火震动的声音。
砰——砰——砰——
蓬松而空旷。五彩的光扩散开来,像是湖面的涟漪。
我才想到,哦,是国庆节啊。祖国的生日。
直到今天,我看到新闻,才知道就在那一天,有一个叫许立志的诗人坠楼自杀。生前留下最后一首诗《我弥留之际》这样写道:我来时很好,去时也很好。我上网去搜寻他的消息,起初找到几首零散的诗。诗里这样写着:“夜,好像深了/他用脚试了试/这深,没膝而过/而睡眠,却极浅极浅/他,一个远道而来的异乡人/在六月的光阴里/流浪或者漂泊……”
“细小的晨曦被微风吹送着/我看过风景看过雪/独不见一个早晨的明亮/小叶榕有瀑布般的根须/拂过路边行人困倦的脸/谛听这些声音,这些光线/我的内心是宁静的/它庚续了朝代间缄默的溪水……”
宁静而惆怅的诗句,句句沁人心扉。
入夜,为翻开他的博客。发现竟如我的博客一般,门庭冷落车马稀。只有寥寥的读者。是啊,这个年代,还有几个人来读诗呢。就算读诗,也不一定知道还有他这样一位寂寂无名的诗人。我读他的小说,读到了余华的味道。读他的短诗,读到了海子的味道。而在他的《异乡人》里读到的是他自己:异乡人站在十字路口/想着该往左还是往右/从清晨到夜晚/从活人到石像/对于未来,他无从下手/天黑了,乌云擦破他头颅/竟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青春/他仰头一饮而尽/醉梦中他看见,自己的命运/总被一张粉红改来改去。
只有生于90后的诗人,才会感慨“天黑了,乌云擦破他头颅/竟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青春”。不够成熟,却奈何沧桑。天才诗人海子自杀在山海关正是25岁的生日,遥隔25年,他同样以死亡的方式为诗歌落款。年轻的一生竟比海子还要短暂。他说诗中“本命年真的是一道槛/我怕自己过不去”。他,今年24岁,果然没跨过去。
我知道,这世间有亿万盏灯。但是他心里的那盏,熄灭了。《一代宗师》中说,“有一口气,等一盏灯,有灯就有人。”没有了灯,就没有了人——就没有了诗。诗歌,被尊为世间八大艺术之一,却自海子逝去后,冷落得荒草凄凄。诗人,便成了孤独和寂寥的注脚。而到了如今这个时代,依旧学习海子用生命冲击诗歌的人,又有几个。
他的《爱情故事》中这样写道:你来时很安静/我去接你/也很安静/我牵着你的手/你靠着我的肩/时间从我们身上漫过去/你头发白了/我牙齿也掉了/我们就这样对视着/不说话/我们就这样抱着/耗尽一生。
寂静的诗句,看似温存,却实则清冷。清冷到有些绝望、冰凉,甚至氤氲着死亡的永恒气息。
许立志,你流离失所。可曾靠岸。
死亡,是否真的是你的彼岸。
我尤为喜欢他的《悬疑小说》,诗这样写道:去年在网上买的花瓶/昨天晚上才收到/实事求是地说/这不能怪快递公司/怪只怪/我的住处太难找/因此当快递员大汗淋漓地/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不但没有责备他/还向他露出了/友好的微笑/出于礼貌/他也对我点头哈腰/为了表示歉意/他还在我的墓碑前/递上一束鲜花。
他镇定自若地调侃着生死,举重若轻地审视阴阳。在他的笔下,死亡似乎是一件极为轻松和平常的事情。没有惊慌,没有和世界的彻底告别。就连那个快递员也变得可爱起来,变成了诗人。在他的诗句里,生死不过是渺渺轻歌,微笑到流泪、沉痛到幽默,。这便是诗人,诗人的境界。凡人不可猜,不可悟。不可。
我仿佛看见死亡的另一端,他讳莫如深地看着这庞大的阳世。嘲笑七情六欲中挣扎的人类,而他的背后,是一片虚无白色的光。像是能横穿宇宙洪荒的羽翼。
再见,诗人。
这一别,真的再也不见。
夜深,人静。
用眼睛摩挲那些隐藏在喧嚣闹市中的诗歌,心里隐约泛起悲痛莫名。想来这样一个诗人,生前埋于工厂的生产之中,如笼中飞鸟,缸中锦鱼,囿于天地不说,更是无人知晓。直到死亡之后,才靠新闻博得一点焦距,虽他本身无意求名,可这名也来得太过心酸。当今社会,娱乐至死,炒作如炒菜,总只有诗人坐在那里不闻不问,不声不响,只是写诗,只是写失去的一切。
这般想来,竟险些泪眼婆娑。世人总觉艺术家类似于疯子,多一味鄙夷,少有人真正用内心去感知他们的悲欢世界。一路享受着他们的才华和艺术成果,却对其行事、人生际遇冷眼相看。但可知,他们一旦注定成了艺术家,便终身没有办法成为常人。这是艺术家的宿命,既是他的荣耀和辉煌,也是他的魔咒和悲哀。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诗人,纵你不是永恒的太阳,不过是闪过刹那的焰火。我亦在你绽放的这一刻,用灵魂为你膜拜,祈祷你的万古不僵。诗人,纵你沉入无边死亡,为亦站在这个尘世,与你告慰风尘,遥遥相望。诗人,你有诗为伴,便不会孑然。
国庆那天,老家那个小县城的老街拆了。许多回忆随之分崩离析。我举起手机拍照的那一刻,心中只有一种莫名地安静,安静地看那些终究丧失的已然丧失。我站在时间的边缘,不可奈何,随遇而安。未来空空荡荡,过去摇摇晃晃。为站在中间,像是饮了一坛千年老酒,醉得前世今生,沧海桑田。
许立志逝去了。过去已逝,未来很长。
他像极了老街的废墟,在苍白里闪着苍白的光芒。这个世界已然天色向晚。
为写下这些单薄的文字,和我为废墟举着手机拍照一样。内心尽是一股荒芜的杳然,要逝去的,终究要逝去。我们唯有在他们消失之前,狠狠与他们拥抱。大哭一场,大笑一场,大醉一场。
几多唏嘘,几多伤怀。
诗人,走好。
2014-10-6 谨以此文悼念青年诗人许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