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空病儿

1

冬天过去后天气还是冷,校道的冷风割在脸上,刻下无痕的伤。

张航建议我涂凡士林。我没涂,只笑笑。张航已经拧开凡士林盒盖,扳住我的脸,几个指头熟练地游走在我的脸蛋上。

张航说晓琳喜欢皮肤油亮的男生。于是我抢道,那赶紧再涂点,要不直接淋橄榄油算了。

我和张航笑得腰合不拢,笑完张航拍拍我的背,说他约了人,先走了。

2

他走后我打电话给晓琳。晓琳在饭堂吃晚饭,我过去时她一个人正仔细挑着韭菜炒鸡蛋里面的葱花。那些葱花确定不是剁碎的韭菜?晓琳摇摇头,说不是,就算是她也不要吃。为什么?因为看起来不一样。可是本质是一样的啊,都是韭菜!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她只相信她的眼睛。

趁饭堂的人烟稀少,凑过去吹了下她的耳根,她这天戴了泪滴耳坠子,黑心银边,小小的修饰,倒是把她烘托出了金属的高冷质感。

“你的眼睛说不定有问题。”说着我快速吻了吻那耳垂。

她佯装嗔怒,“没问题,比如我发现你和别的女生走在一起,我就二话不说甩了你!”

“你甩得了吗?”我把脸低下来,去看她脖子以下。她推开我,抓起餐盘,匆匆倒掉剩菜。我追上去,她瞪一眼过来,我只好不紧不慢地随在身后,她走了一截路,走到操场边上,三月的风席卷而过,我不禁打起喷嚏,这时手忽然一阵暖热,是她握住我,朝我的手掌里呵气。

3

上晚自习时,我发现额头很烫,眼睛也烫,咽喉又干又不愿讲话。张航的座位在我后面,我瞄一眼讲坛,飞快朝后递一张纸条。怕引起老师注意,我撑在桌面上,脸红耳涨,晕晕糊糊。

张航拍拍我的肩,示意我转身让他瞧瞧,他一瞧,“撑得住吗?”我点头。“不如我陪你去校医室?”我摇头。“那你一个人去?”我摇头。我挣扎地吐出几个字,“快,把作业,写完,给我,抄。”

我以为只是发烧生病,以为吃了感冒药睡一觉出身汗就行。但当晚睡意全无,蹲在厕所里一直呕吐,把今天昨天前天的都吐出来,吐完月光趴在我的脸上,浮现苍白的暖意,校园的半夜处于原始状态,鸟叫树音风声一起奏乐,我几乎要在这轻柔的夜色里睡着,但一抵在厕所门沿,呕吐又上来了,将明天后天大后天要吃的一起吐掉。

次日张航来我宿舍找我,见我眼皮浮肿,神色虚迷,让我别去做早操了,他到时会替我请假。我这次不再执拗,连点头的力气也无,倒进床上睡着了。

4

那次的肠胃炎,我回了家,一周没回校。晓琳开始前两天还会发短信问候我的身体,后来为了怕她学习分神,我让她不用再发短信,反正过几天就回校了。张航也一直发短信问候我,有几条,我懒得打开,无非是同样的问候。张航心粗,气量大,不回他他也不会怎样怎样。

我在家里放心地睡了一周,吃完睡,睡醒玩手机,将呕吐的体力都补回来了。我妈边工作边照顾我,恨不得把我撵回校,说我故意是吃坏肚子的。我纠正她,我是冷着的。我妈指了指苍天,这天跟锅炉盖似的,闷疯人,你一个年轻人还嫌冷。又说以后周末回家必须下楼跑步,身子这么虚弱,怎么学习,怎么考好成绩!

回校那晚,我倍感精神,背了一袋子零食,准备一见着晓琳和张航就分给他们。可是晓琳和张航见了我却微微惊讶。当晚晚自习结束,晓琳来我班上向我打了招呼要先回去,张航竟替我招呼,“行了,回去吧!”

看着晓琳的背影,我问张航,“为什么你说话那么奇怪?”

张航说,“哪里奇怪?”

我竟一时语塞,脸色发红,一定红得很不好看。

缺了一周的课,就等于缺了一周的作业。高二的作业每日堆积如山。张航说这周的作业有些是重复的,然后递一沓填满答案的试卷给我。我推回去了,我说我先自己做,不懂再问你。张航羞愧道,“我这样是不是害了你?”

张航个性直爽,长得也俊朗,脑子灵活,不刻苦也不玩世不恭,学习、谈吐……都是适度的,从不过火。我的物理生物常常考砸,他说我基础不牢固,每个晚自习给我布置基础习题,第二天一早给我讲解。我常打趣他,我妈给我请的家教都没这么上心。他这时便会很老套的说上一句,“人嘛,不是你帮帮我,就是我帮帮你的啦。”但现在他如此认真地问“我是不是害了你?”我一时无措,内心拧成一团乱麻,酸酸的,答道,“是。”

5

往后两天,张航和我一起上课下课吃饭走路,总是语言很少。一般是他挑开话题,我敷衍,或是我挑开话题,他敷衍。晓琳来找我时,他会故意走开,我迅速看看晓琳,迅速看看他,他们之间不看对方,却又存在一种无形的牵绊。

在黑暗的走廊里,我抱住晓琳,嘴唇已经逼近她的嘴唇,可她咳嗽着躲开了。最近感冒,小心被我传染了,她说。我说不介意,之前我急性肠胃炎,还不是这么过来了。两个人在一起,不都是你传染我,我传染你的吗?

晓琳笑着推开我,以前的抗拒是欲擒故纵,现在的抗拒是赤裸裸的反感了,“你今天怎么了?说话怪怪的。”

我怪吗?难道这句话不是应该我先问你吗?仅仅一周不见,相处的节奏都打乱了,作业落下一大截,任课老师夺命催促,生活似乎经过了真空压缩,竟毫无放松的余地,连感情也没有,都要气喘喘地维持。这两天憋着的这口气,一直一直感到无所适从地压抑。这样欲说还休与暧昧不清的相处方式真令我恶心。我想到我妈与我爸这两年就是这样,饭桌上永远寒暄彼此,其实都是假的,正因他们饭桌下不关心彼此,才把寒暄放到了饭桌上,准确地说,是放在有我参与的饭桌上。有时我消极地想,他们离婚吧,也许我会好过些。

我大口吸气地离开,将晓琳抛在身后,我的步子一开始冲动,后来放慢了,让她看看我背影的落寞,多一秒也值得,多一秒也许能等来她的挽留。但越走越远,她早已一声不响地从我心里的视野里消失了。

又过了两天,张航告诉我,他找女朋友了。

我镇定地问他,谁呀?

他说我不认识,是隔壁班的,长得眉清目秀,身材也丰满,跟薛宝钗似的。

我吞吞口水,说,你真的喜欢她吗?

“你是指哪个她?”

我没想到张航会这样问。脸一下子红了。

“对不起,我一时嘴快,真的,我脑子短路了。”张航说完就转身做习题去了。那之后,事情又变得如曾经般简单。我和张航一如既往形影不离,晓琳依旧充当我们枯燥校园生活的调味剂。张航和他的“薛宝钗”相处得也十分和谐,数月里不见裂缝。

6

在一个杨柳泛青的体育课,体育老师嚷自由活动,晓琳刚好也在上体育课,也是自由活动时间。我撇下张航,去找晓琳。晓琳说我这人见色忘义,是最大的缺点。我做个鬼脸,道,这样不好么,说明我爱你是真的。

那你对张航的友谊是假的?晓琳问。

我边走边昂头享受六月的微风,说,也是真的。晓琳说她不认同。

为什么?

晓琳说,“因为你不够义气,我记得体育课你们都是一起打羽毛球的,现在你过来陪我,他肯定生气,他可能不会对你生气,但一定会在心里对我生气。”

我急了,“怎么会对你生气?还在心里对你生气,你们之间到底什么关系!”

晓琳比我更着急似的,“行啊,你终于说出来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一直被你想得很复杂很肮脏吧!”

“你说!你们之间到底什么关系!”她想走,我拽她衣袖,她挣扎,我一把掐住她的手肘,让她无力可发。一番较劲,她像是终于屈服,疲惫地倒在我的膝盖上,平常考完试都没见她那样疲惫不堪,骨头似乎都软了,只是重复一句话,“你不信我,你不信我……”

高二结束前一天,张航问我是不是和晓琳分手了?

我用了几秒来观察他的眼睛才说话。他的眼睛并非纯黑色的,掺和了棕色,睫毛根根分明,将黑棕的瞳孔里隐藏的情感延伸出来,在这一刻也似乎爆发出来。我说,我没和晓琳分手,是晓琳要和我分手的。

为什么?

“不知道,你知道吗?”说完我不眨眼地望他,目光如手术刀,正把他的脑壳凿开,割裂,渴望从他的神经组织里得出一个答案。我的眼睛追随我的脑子,像练习备战高考的习题,争分夺秒地分解、剖析,一定要从中获取含义,一定要换种角度去切入,一定会有新的发现,一定一定的,一句简单的话一个天气的转变一个普通的微笑,都充满了含义,这是个含义大于一切的世界,而每一个事物只能有一种含义,一个标准。张航的眼里藏了那样一个标准,他一直在骗我,或者说他一直在隐瞒什么,与她有关。

“你怎么了?没事吧?”张航看到我缓缓蹲下,凑近来,我抱住头,头好疼。

7

高二的暑假我又生了一场大病。我妈催我病好后赶紧跟家教老师说,不然又落下补课进度了。我说我想去楼下跑步,你不是一直要求我去跑步的吗?

我妈怔了怔,微微嗔怒道,“还跑什么步,都什么时候了,还顾着跑步!学习好的人都没时间跑,你学习不好还整天净想这些有的没的!”

暑假里我与张航通过一次电话,电话中的张航正在感冒咳嗽,但他心情不错,语气听去欢快跳跃。他讲到他和“薛宝钗”,他们暂时分手了,因为两人都认为,高三应该把时间都放在学习上,等考上理想大学再在一起。

暑假里我与晓琳也通过一次电话,这是晓琳提出分手后我第一次主动找她。我问她在干嘛?她知道我不是个喜欢绕弯子的人,建议我不妨直接进入主题。我说我同意她的分手提议,但立马表示我的同意是暂时的,因为我们应该先把时间放在学习上,等高考之后再重新开始。我把想法与内心感受一一摊开,真诚饱满,圆润讨巧,女生怎么舍得拒绝男生这一套呢。

晓琳等我说完,再细细道,“我下一年要转学了。我父母认为我这一年学习退步了,可能知道了我和你谈恋爱,因而分了心。”

我在电话控制着轻快的语气,告诉她没关系,以后我会时不时问候她的。想了想,又说,这样也好,这也算异地恋了吧,等于提前为以后上大学做准备。

晓琳噗嗤地笑了,听着有点不屑。为什么不屑?不屑的意义在哪?还是我听错了不是不屑而是别的?我抱着头,头里嗖嗖刮着冷风。


——在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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