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州刺史府。
“报!”斥候急匆匆赶到正堂。
“讲!”刺史郭简正在桌前翻阅着兵书,看到斥候神色异常,立即起身。
“河东大营急信,晋王崩逝,传位三太保,继晋王爵,统帅黑旗鸦军!”
“嗯,下去吧。”郭简缓缓坐下,一时间有些恍惚。
郭简乃大唐钦任顺州刺史,顺州夹在刘仁恭,朱温和李克用三方之间,在唐末割据混战中被多方争夺,郭简始终没有选择投靠各方,他坚信自己既为唐臣,自当不顾私利,负起代天巡狩,保境安民之重责,所以他对结盟攻伐,争夺地盘毫无兴趣。无奈自身实力微小,如今已经感觉撑不下去。待到朱温代唐自立,自称大梁皇帝,郭简选择向朱温宣战,站在了晋王李克用一方,至少他认为李克用是目前自己期盼恢复大唐的希望所在。
如今李克用突然离世,郭简非常着急。急的是全城百姓的命运,也急自己一家老小的安危。
“大人!”身旁的长史崔权安也十分焦急。
“如今我们城中还有多少有战力的兵卒?”郭简转头急切地问道。
“大人,顺州城目前只有兵士千余人。”长史摇摇头道。
“你觉得如果朱温进犯,我们能撑多久?”
“啊?!大人觉得这顺州城能抗衡朱温大军?我们以往守城依靠黑旗鸦军与之对峙,如今晋王不在了,朱温必定直取城池,仅靠这区区顺州千余士卒,断无胜算呐!”长史急切地向郭简解释道。
“不在了?晋王还在,三太保李存勖!”郭简大声向长史喊道。
“这三太保虽已有战功,可毕竟只是个二十岁少年,听说还是喜欢音律书画的公子哥,这可如何担得起统率黑旗鸦军的重任,我们还得早做打算呐大人!”
“我们能做什么打算?开城门迎接逆贼朱温吧!”郭简愤愤地说。
长史崔权安不说话了。
崔权安明白,让郭简大人向篡权谋逆的朱温投降太难了,他太了解郭大人。但他作为副手也必须提醒郭大人,这样的平衡早晚会打破,现实就是如此,无论你心中是多么坚信这顺州仍然是大唐的顺州,这世上没有什么大梁皇帝,但是局势不以你自己的信念改变,尤其是这可要搭上全城百姓的性命。
“大人,我先退下了。”崔权安转身默默离开。他寄希望郭大人能自己理理思路,权衡利弊,而不去用高压态势刺激他,这样可能反而适得其反。
郭简在大堂内急促的来回走着,无论做什么样的决定他今晚都必须拿定主意,否则没有时间去应对准备了。这时一封密信递到了郭简手中,气喘吁吁的仆从抬头看了眼刺史大人,低声说道:
“河东大营密信。”
郭简赶紧拆信阅读起来,密信只有短短一行字,但他看完若有所思久久没有坐下。
夜已经深了,夫人从后花园过来,端上了一杯热茶,关切地看着郭简,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或许此刻需要她的支持和关心。
“夫人,威儿睡下了吗?”郭简故作镇定地问道。
“睡着了。白天顽皮的很,一到入夜就睡得很香。”夫人也笑道。
“夫人,如今战事危急,要不你带着威儿到后方太原吧?”郭简忍不住了直接问道。
“大人,要走我们一起走,如果要坚守顺州,我和威儿也会和你一起守城,生死无悔。”夫人异常坚定地告诉郭简。
是啊,在这乱世混战中,郭夫人早已把这样的场景思考过无数遍,她对今日要面临的局面毫不慌乱,因为她知道这是早晚的事。
“不会有人死的,你们不会死,百姓也不会死。我意已决,向朱温开城投降。”郭简长舒一口气。
郭简思考了很久,这样的决定他做的很艰难,仿佛曾经自己的豪言壮语变成了嘲笑自己的污言秽语,把他的头吵得很痛很痛。他也决心由自己去向朝廷尽忠了,虽然他也不知道这朝廷现在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的君王现在在哪里,他不能带着自己的妻儿,和全城的百姓去尽这已经不知道是否还存在的忠。他现在能让顺州这十万百姓保住性命,就是向大唐王朝做最后的道别。国不在,君不在,百姓犹在,这就是大唐给天下百姓留下的最后礼物吧。
“可是你觉得朱温会放过我们全城百姓吗?”夫人反问道。
“如果是以前,我也知道与其向他投降,不如以死守城。朱温对自己军队都严苛异常,何况对敌人可谓凶残暴虐。向他投降,顺州城可能难逃屠城命运。”郭简自己也很明白。
“不过随着他登基自立或许这一切有余地了。”郭简向夫人解释道。
“如今他已经是大梁皇帝,除了打天下,他还要想安稳地坐天下。顺州城地处各方势力交汇之处,如果朱温向投降的顺州大开杀戒,会将引来天下共讨,想要归顺的其他势力势必齐心共同抗拒朱温。这必将对他一统天下带来致命打击。”郭简似乎是在为自己打气。
“投降至少还有一丝希望,而选择决战那就十万百姓必死。”郭简淡淡露出一丝苦笑。
“大人,不管如何抉择,我和威儿都与你在一起。”夫人握了握郭简的手。
郭简又笑了笑,不做声。他示意夫人先去歇息,准备起草送与朱温的信函。
次日一早,长史崔权安又急匆匆地进了刺史府。
“大人,驻扎在顺州侧翼的五太保李存进将军已率部撤离!”崔权安着急地说。
“李将军怎么说?”郭简问道。
“他只说收到晋王急令,河东大营受到各路敌军夹击危险,立即班师拱卫大营。”崔权安期待地望着郭简。
“他有给我们留命令吗?”郭简着急地问。
“没有。”崔权安无奈地摇摇头。
郭简明白了,这个投降逆贼的痛苦,只得由他自己来担。
“既然如此,我这有一封信函,你遣人送与朱温。”郭简如释重负。
崔权安庄重地接过信,他知道这对郭简来说是如此不易,他敬重地向他鞠了一躬,大声说道:
“权安替全城百姓感谢刺史大人!”
说罢他转身离去。
郭简望着崔权安离开的背影定住了,他知道这一步迈出去就一去不复返了。此刻来不及他再做过多纠结,他立即转身向后院走去。
“请司管家过来书房一趟。”郭简吩咐侍者道。
没一小会,司敬就快步到了书房。
这司敬,跟随顺州刺史郭简已有十年。
当初郭简在赴任顺州的官道上,路遇一奄奄一息虬髯大汉,倒在官道边上,嘴里喃喃自语。本来在这乱世这也不足为奇,饿殍遍地是常有的事,不过一来郭简生性纯良,容不得这见死不救之事;二来他也正需要个向导,便让左右将这大汉搀扶到了马车上一起带到了顺州。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理康复,这大汉恢复了身体,在这乱世也难谋个去处,郭简就收留了他。郭简后来才了解,大汉名叫司敬,并非顺州本地人,读过一些书,后来兵荒马乱逃难至此。这司敬虽然生得气宇轩昂,但不会武艺还落下了一些病根,也就是读过一点浅书,所以郭简既没法给他一官半职,也不能让他从军杀敌,所以就让其在府里帮一些工,后来慢慢做上了刺史府管家。
郭简对司敬印象很好,一者他为人热情良善,尤其与郭简的小公子威儿十分投缘,几乎是由这管家一手带大。这威儿从小顽皮活泼,对读书没多少兴致,但是司敬也会带他读些启蒙的书,刺史大人也是很欣慰;二者司敬十分正直淳朴,郭大人忙于政务军事,夫人又体弱多病,这刺史府内大小闲杂事务几乎都由司敬一手掌握,但是无论上上下下都对其无半点怨言,不但没有发生过中饱私囊之嫌疑,甚至连薪水他也似乎没有兴趣,旁人常常疑惑,他只是答道这乱世之中能有安生立命之处尚且不易,还能遇到郭大人这样的忠良友善之主,相比起来钱财又值几分呢。
司敬现如今站在面前,郭简抬头上下仔细端详了一番,虽说相识多年,但现在有重托与他,还是需要些许思索。只见司敬还是身着那身蓝布便衣,虽然朴实无华,但十分干净整洁,站姿也端庄得体,不卑不亢。郭简一直觉得这司管家体貌雄伟,举止雅致,气质不凡,所以从未将其以仆从看待,向来十分尊重。只可惜如果要能有一身武艺,自己就更放心托付重任了。可惜了。
“司敬,这些年我待你如何?”
“郭大人,这些年司敬在这刺史府承蒙大人照应。大人待我如亲眷手足,司敬愿为大人赴汤蹈火。”司敬是聪明人,直接了当的回答道。
“我有重责要托付于你,如果你愿意,我们结为异姓兄弟;如果为难我也不强求,如今顺州大难临头,你要早些做打算。”
“郭简吾兄,能与您这样的人结为兄弟,司敬三生有幸,您请直言。”司敬对郭简笑了笑。
“好!”郭简十分高兴地点了点头。
如今身边能让郭简觉得信任可靠又合适的人选并不多,这乱世大家都明哲保身各有算盘,他思来想去,把家眷托付给司敬是最稳妥的办法。
“威儿,你进来。”郭简把门外等候的小儿子叫了进来。
这威儿年方六七岁,从小生得聪明伶俐,不过过于好动顽皮,对诗书礼乐是毫无兴趣,在司敬的约束管教下才有些许安生。但郭简对小儿是格外爱护,在这紧张局势之中,他除了竭力保全全城百姓性命,也不得不为妻儿考虑。他知道朱温或许会放过百姓,但他郭简全家的性命可就不好说,他不能冒这个险。
“威儿,叫二叔。”郭简看着威儿庄重地说。
“敬叔叔?二...叔。”威儿捎带疑惑。
“今日起,这敬叔叔就是你的二叔了,为父不在身边,一定要听二叔的话。”郭简语重心长地说。
“嗯!”威儿平日里就甚是喜欢这敬叔叔,现在父亲让他称呼二叔,又让他要多听二叔的话,威儿也不会多想,答应得还是很干脆。
“司敬贤弟,夫人已经收拾好行装了,你拿上这封书信,带上夫人和威儿立即出城往朔州方向追赶李存进将军的大军,我已差崔长史告知对方,他们会带你们撤往太原。”郭简长话短说着急地嘱咐司敬。
“五太保李存进?”司敬皱了皱眉头道。
“有何不妥吗?”郭简赶紧问道。
“没...没有,司敬一定不辱使命保护好嫂夫人和威儿。”司敬向郭简鞠了一躬。
“一切就拜托你了!”郭简紧紧地握住司敬双手。
司敬带着郭夫人和小公子乘马车出城了,郭简长长出了口气,站在刺史府正堂,依依不舍的眼神,望着朔州方向许久不语。算计着时间现在朱温应该收到自己的信函了,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命运的裁决,他相信这一次应该赌对了。他看到自己堂前的刺史印信,无奈地摇了摇头,从黄巢叛乱到现在已经三十年,这朝廷早已名存实亡。这三十年自己在多地为官,虽尽力爱养黎民,造福一方,但在这乱世危局,自己的力量是如此渺小。他觉得自己生在这样的时代,格外悲凉,如果在百年前的大唐盛世,自己或许能做一个治下百业繁盛的太平父母官,或许也能是一个潇洒的文人,在盛唐中享尽浮华,最后还能诗词永恒,流芳百世。而如今的荒蛮乱世,不属于他这样的人。要想挽救时局,必须先成为一方豪强,才有实力实现自己的理想。他虽然无奈放弃了理想,但从未出卖自己的信念。
“刺史大人,朱温遣使臣回信。”长史崔权安急匆匆地赶来。
“念!”
“顺州本为大梁治下皇土,如今心向朝廷朕心甚慰。朕于三日后御驾亲抵,安抚百姓。”崔权安急切地念着信件。
“好!希望朱温说道做到。”郭简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