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懵懂,记忆却深,关乎亲重,每每记得都与祖父相关,竹碗蜻蜓、山果脆哨、道理玩笑,都是他。只是不知怎的,越是长大,相处越疏。脑海里翻来覆去的清波里,只剩下了遗憾。
记忆这种东西,我们觉得必须记住的未必记住了,我们以为漫不经心的或许午夜梦回里全是它。
那时祖母外出,留我与祖父在家,记忆里的饭碗是比脸要大的,而筷子是怎样也夹不来东西的,偏偏祖父还笑得一脸开怀。
那时吃酒送的礼还不是而今的大小红包,回礼也不是而今烟酒果品,就一个小纸包里包着一小堆干果饼干,最爱小马,每每爷奶出门回来第一件事必是受了纸包,拿了里头小马饼干,嘻嘻哈哈吃起来。。那时姑姑逗我,只说吃完朝祖父再要就会给,幼童无知,逗了一众人。而今想来,最喜的,是赶着牛儿犁田的祖父回我的那个笑。无意记忆,却含了千般宠溺。
我总说是不曾有过童年,其实不然,只是我的童年与其它孩童无关,都是爷奶给我的欢愉。祖父总翘着二郎腿,一边摇晃着一边口里念着和尚师父的我听不懂的歌,我的童年里,没有儿歌,有的是他不成曲调的旋律。
他喜欢冬日里烤火敲着桌子底下,叮叮咚咚,一边敲着一边说着一些小故事,逗着我们三姐弟。以致后来闲着手会不自觉敲着,跟着那些旋律,回忆那样一个人。
最欢喜的碗是祖父做的小竹碗,和父亲锯了竹子来,剩下的一小块特意留了给我做个小碗,说着我就不会再摔了碗去,可其实,我从来小心,基本不摔碗的。
吃过最奇特的鱼是中学祖父做的河鱼,忘了是哪家邻居送来的小河鱼,特意煮了,却不知鱼是香的,而汤却极腥,一口下去,只觉所有食物都白吃了,爷孙二人笑成一团,默默换了碗,就着白饭咸菜吃了满满一大碗。
家里许久不见搪瓷杯了,上次给学生上课选主题,看到老旧的搪瓷花杯,忽而有些惆怅,记得家里那个摔得印子最少,茶渍却最多的小搪瓷杯子一定是祖父的,一大把茶叶、一勺白砂糖,那是祖父每晚必要喝的。儿时跟着喝了许多,怎生长大后却是一点糖也不想碰了。
少时他教我写作业,老师布置了日记,一筹莫展里他说,日记日记,是为一日之记录也。你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得到什么,失去什么,之后该如何。写上去,便是日记了。后来我写了两年日记,一个人默默收拾好最灰暗的自己,只因他告诉我,失去什么、得到什么,最重要的是之后该怎么做,能怎么做。
祖父最爱五仁月饼,其他的他总觉得不是甜了就是腻了,五仁却是丝毫不见嫌弃的。那时与两个弟弟每每无法理解,直到后来罗奇忽而说他想吃五仁,而我那时才发现,我们想的,是记忆里的五仁。是那一张大饼分成五份,祖父一大份,祖母一小份,我们三个娃儿一人一中份的回忆。
他总喜欢看电视,大半夜一个人看到很晚,交待我们早早睡了,自己却一动不动目不转睛聚精会神。祖母总会一边唠叨一边无奈。因了祖父的缘故,后来许多日子里,我记忆里的电视剧都是《七剑下天山》、《双枪老太婆》种种。
见过最孤单的月亮是他为了等我回家一个人独坐庭院,那夜月色很浓,一张小椅一个背影,他回过头朝我笑,“回家了?去吃饭吧,今晚停电了,看看月亮。”我点头进门,莫名垂泪。那成了我这一生见过最孤单的场景。
祖母总说,那手机是叔叔买了给她的,却被祖父生生夺了去,她说,“看吧,崽啊,现在还是我用手机比他厉害。”我看到了,她满心落寞。那时教他用手机,他总一学就会,一出问题便急忙唤我,后来他走了,又换成我教祖母,我总想多花点时间陪陪他们啊,就算,他们嫌我烦也没关系。
给祖父照的唯一一张照片是一个侧脸,老屋房前,他与祖母赶集归来,遇见熟人笑得一脸欢愉,那时,已经晚期。我不曾想过,他竟走得这般急。
高一那时大雪封了路,学校通知下达,家长到校方可批准离校,祖母声音响起时,差点掉下泪来,仿佛学了一个学期最后还不准许回家是件多委屈的事,祖父那头笑道:“别急别急,爷爷去接你。”
那些被我们辜负的时光总是过的很快,快到猝不及防我们就失去了他。
后来越大越恨自己不通世事,我时常深想,若那时我还能与儿时一般不藏任何心事,若那时我还是儿时与他亲密的模样,若……我能更懂一点体谅辛苦,会不会也不会这般难过。
他承诺我大学后全家人一起过年,却在我还没有上大学之前离开了我。
他总笑等他觉得累了他就要好好休息,再也不干活了,可他却到了最后都记挂着一切。
他常说等我挣了钱有了家他就带着祖母去我家溜达,帮我带孩子,要我养着他们,我总笑着点头,可我还没有家,甚至还没毕业的时候,他就离开了。
我总觉得他是这个世间最厉害的人物,因了生活将我烙印上了他们的全部影子,我总看不到他的丝毫苦楚,因了他总藏的那样深沉,我总把世界想成他告诉我的样子,出去过才发现,那是他希望我有的最干净的生活。